五代十国,后晋年间,天下乱得紧,人命比草贱。
我们村窝在山坳里,倒还喘着气。直到那场“绿腰瘟”顺着官道爬过来。
人先是从腰开始发胀,皮肤透出腌菜般的黄绿色,不出三五日,整个人就肿成鼓囊囊的袋子,“噗”一声溃烂流脓,恶臭十里。
村里十室九空。我爹娘和弟妹都没熬过去。我名唤娩儿,独个守着空屋,等死。夜里,总能听见村外乱葬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捡刚埋下的“袋子”。
一日,村口来了顶青布小轿,悄无声息的。轿里下来个妇人,自称姓赵,约莫三十许人,面容白净得异样,在死气沉沉的村里扎眼极了。她身后跟着个垂头的老仆。
“寻个干净地方住。”她嗓音温软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,“我能止这瘟。”
绝境里,溺死鬼抓住根稻草也是好的。村长将她引到村东头废弃的祠堂。当夜,她在祠堂前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,火光竟是幽蓝色的。她让我们这些还喘气的,挨个从火上跨过去。
轮到我时,火焰猛地蹿高,冰凉刺骨,掠过脚踝时,却像有无数细针扎进来!我忍痛跨过,回头一看,脚腕上凭空多了一圈淡绿色的纹路,像被水草缠过的淤痕。
奇的是,跨过火的人,腰间那可怕的肿胀竟真的慢慢消退了。只是人愈发懒洋洋的,整日昏睡,对什么都提不起劲。
赵娘子住了下来。她需要人伺候,我因为“手脚还算利落”,被选进了祠堂。伺候她的日子,古怪极了。
她几乎不吃寻常饭食。每日子时,她会从随身携带的紫檀匣里,取出一小段惨白如蜡、手指粗细的东西,就着清水服下。那东西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腥气,像放坏了的骨髓。有一次我瞥见匣内景象,差点叫出声——那满满一匣,竟全是那样惨白的“手指”,密密麻麻,挤在一起!
她吩咐的事也怪。让我每日去村里,记录还有多少人活着,尤其要细看那些人腰间的颜色变化。还让我去乱葬岗,不是上香,是去看哪片土最新,哪片土微微拱起。
“看仔细了,土动,就是‘茧’要熟了。”她摸着我的头,手冷得像井水,“熟了,就该收了。”
我不敢多问。直到那夜,她让我陪着去乱葬岗。
月光惨白,照得坟头累累。她停在一处新坟前,泥土果然在极其轻微地起伏,仿佛下面有东西在缓慢呼吸。赵娘子示意老仆开挖。
土被刨开,露出下面草席裹着的一具尸体。是村西头的铁匠,死了不过三日。可草席下的身躯,竟不像腐烂,反而更加“饱满”了。赵娘子亲自上前,解开草席。
我看见了终生难忘的景象。
铁匠的腹腔,从绿瘟溃烂的伤口处,长出了一大团纠缠的、半透明的“肉藤”!那些藤蔓像是从他内脏里钻出来的,蜿蜒盘曲,裹住了他的躯干,表面布满细微的脉动,发出极其微弱的、水泡般的咕嘟声。而在“肉藤”丛的中心,结着几颗鸡蛋大小、惨白如蜡的“果实”,正是赵娘子每日服食的那种“手指”!
“好茧,好茧。”赵娘子满意地叹息,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彩。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,轻轻拧下一颗“果实”。断开处,渗出几滴浓稠的、发绿的汁液。
那晚回去后,我吐得昏天黑地。我伺候的,不是救星,是个靠死者身上长出的怪果为食的怪物!那些篝火,那些纹路,怕不是标记,而是……撒下的“种子”?
我想逃,可脚腕上的绿纹隐隐发烫。村里其他跨过火的人,也开始出现变化。他们不再昏睡,而是变得异常“安详”,终日坐在家门口,笑眯眯地望着远方,腰间皮肤下,隐约有东西在缓慢蠕动。
赵娘子看我的眼神也变了,多了些审视,像在掂量一块肉。“娩儿,你是个好孩子。身子骨干净,心里头……怨气也足。”她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,“正是好材料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材料?什么材料?像铁匠那样,变成养“果实”的“茧”吗?
老仆看我的目光,则带着一丝怜悯。趁赵娘子小憩,他在廊下拽住我,往我手里塞了个硬物,是半块磨尖的瓦片。“今夜子时,祠堂后墙根第三块砖是松的,里面有东西。看懂了,就朝北跑,莫回头!”他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,“她……她不是人,是‘肉菩萨’!每换一处地方,就要找新‘皮囊’!原来的‘皮囊’,就成了茧!”
我攥紧瓦片,心脏狂跳。皮囊?茧?
子时,赵娘子服下“果实”后,会有一炷香时间格外沉静,仿佛魂魄离体。我等到那时,溜到后墙根,果然找到松动的砖。里面藏着一卷薄薄的、鞣制得极柔软的人皮!上面用血一样的颜料画着些图案,写着扭曲的字。
就着月光,我连猜带蒙,看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。
那根本不是赵娘子!或者说,不全是。它是一种古老的东西,叫“肉菩”。它没有固定形貌,需依附于活人女子身上,靠吞食特定方式死去之人身上结出的“寿果”延存。而被它依附的女子,称为“皮囊”。一具皮囊用久了,会从内里开始“结果”,长出那种白色“手指”。当“手指”长满胸腔,皮囊就失去了鲜活,会变得极度渴望死亡与腐烂的土壤。这时,“肉菩”会驱使皮囊寻找新的、合适的女子,将“种子”(就是那篝火的绿焰)植入其体内,然后……然后它会让旧皮囊“病死”,埋入土中。旧皮囊在土里,会真正变成一个巨大的“茧”,孕育出更多的“寿果”,供它和新皮囊初期食用。同时,旧皮囊的某些记忆碎片,会留在人皮地图上,指引新皮囊寻找下一个村落,下一个瘟疫之地,开始新的循环。
图上还画着“肉菩”转移的仪式:需在新旧皮囊皆存活时,挖出旧皮囊心脏处最早结出的一颗“心果”,强迫新皮囊服下。而后,旧皮囊会在七日内彻底化为养料,新皮囊则脚腕绿纹蔓延至心口,成为新的“赵娘子”。
我脚腕的绿纹,就是被选中的标记!赵娘子……现在这个皮囊,快要“结果”了,她在物色下一个我!
而图上最后角落,有一行细小的、颤抖的注记,似乎是某任皮囊留下的:“欲杀之,唯焚其根本之‘心果’。然‘心果’深藏旧茧腹腔,茧动,则惊醒‘肉菩’,九死一生。”
我正看得魂飞魄散,祠堂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:“娩儿,你在哪儿?”
是赵娘子的声音!却比平时苍老沙哑了许多,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。
我连滚带爬,将人皮塞回原处,攥紧瓦片,刚要往北跑,脚腕绿纹处骤然传来钻心的剧痛!像有根须猛地往里扎了一下!我痛呼出声。
祠堂门无声洞开。赵娘子站在门口,月光照在她脸上。我惊恐地发现,她的脸颊皮肤下,似乎有数条细小的、惨白的东西在缓缓游走!她的眼睛不再温润,而是蒙着一层灰翳,直勾勾地盯着我。
“不听话的孩子……”她歪了歪头,脖颈发出细微的“咔嚓”声,“得提前‘换茧’了。”
她向我走来,动作却有些僵硬,像在适应一具不太合身的衣服。我尖叫一声,将手中瓦片奋力向她掷去,转身就朝村北狂奔!
身后传来她不急不缓的脚步声,还有老仆凄厉的短促惨呼,随即戛然而止。我不敢回头,拼命跑!肺像要炸开,脚腕的疼痛越来越清晰,仿佛那绿纹正在生长,向上蔓延。
村北是陡峭的山崖,崖下是湍急的河水。绝路!
我冲到崖边,回头望去。赵娘子已追至不远处,她的模样更骇人了。脸上的皮肤起伏不定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。她的嘴角咧开一个怪异的笑容,声音变成了重叠的两重,一重是她原本的温软,另一重却尖细非人:“来……与我合一……成为菩萨……”
就在她即将触碰到我的刹那,我瞥见她敞开的衣襟下,心口位置,皮肤透明一般,里面赫然嵌着一颗硕大的、正在搏动的惨白“果实”!比之前见过的都大,表面布满青黑色血管。
心果!那就是她的根本!
绝望中生出疯狂的勇气。我不是要跑,我是要和她同归于尽!我假装力竭瘫软,她果然俯身来抓我。就在她冰凉的手碰到我肩膀的瞬间,我用尽全身力气,将一直藏在袖中的、磨尖的瓦片,狠狠扎向她那透明皮肤下的心果!
“噗嗤!”
一种扎破熟透烂瓜的触感。瓦片刺入了一半!粘稠冰冷的汁液溅了我一脸!
赵娘子(或者说“肉菩”)发出一声绝非人耳的尖锐嘶鸣!那声音直刺脑髓!她猛地向后仰倒,心口处,被刺破的“心果”疯狂扭动,喷涌出大量绿黑色的脓液。她脸上的皮肤下面,那些游走的东西剧烈挣扎,将她的五官顶得扭曲变形。
她在地上翻滚,身体开始发生可怕的畸变。四肢不自然地反折,背部拱起,皮肤下鼓起一个个大包,又迅速瘪下去。惨白的“手指”从她的眼耳口鼻中钻出,疯狂挥舞!
她嘶吼着,用那双几乎被“手指”挤爆的眼睛瞪着我,混合着痛苦与无尽的怨毒。然后,她竟用最后的力量,手脚并用地朝着祠堂方向,也就是乱葬岗的方向,飞快地爬去!她要回到“茧”里?还是要做什么?
我浑身脱力,瘫在崖边。脸上沾到的汁液散发恶臭,但我顾不上了。天边已泛起鱼肚白。
我勉强爬起身,踉跄着回到村里。祠堂静悄悄的,老仆倒在血泊中,胸口被掏了个大洞。村里那些被“标记”的人,全都倒毙在家门口,腰间溃烂,里面空空如也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。
赵娘子不见了。我找到乱葬岗,铁匠坟边有新翻动的痕迹,还有一个通往深处的、被强行撑开的洞口,边缘沾满粘液,洞里黑黢黢,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和甜腥。
我没敢进去。
我放火烧了祠堂,还有那些尸体。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,一路向北。
脸上的汁液洗掉了,但脚腕的绿纹,却渐渐淡去,最后只留下一圈浅浅的、仿佛胎记般的痕迹。只是每到阴雨天,那痕迹会隐隐发痒。
我在北边一个小镇落了脚,嫁了人,生了子,竭力想忘记过去。我以为噩梦结束了。
直到昨夜。
我起夜,经过水缸。月光照在水面,我无意中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。
水中的我,面容平静。
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又看向水面。
水里的倒影,却并没有低头。
它正静静地,直勾勾地,看着现实中的我。
嘴角,缓缓地,向上弯起一个弧度。
和我记忆中,那夜赵娘子最后爬走时,脸上残留的诡异弧度,一模一样。
我猛地砸碎水缸!水流了一地。
丈夫被惊醒,问我怎么了。
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只感到脚腕那早已淡化的痕迹,突然灼热起来。
而我的心底,毫无征兆地,涌起一股对潮湿泥土的、强烈的、近乎饥渴的向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