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阿沅,家住大唐长安城西的怀德坊。
这事儿得从上元节后第三天说起。那日晌午,坊门刚开,我在西市绢行挑料子。忽闻一阵异香,甜得发腻,似桂花蜜里掺了麝香,又混着某种……腐熟的暖意。
我回头,见一胡商摊前围满了人。挤进去瞧,摊上只摆三样物件:一枚半旧的鸳鸯铜镜,一把缠着红绳的木梳,一盒未开封的胭脂。胡商深目高鼻,眼珠子是混浊的灰绿色。“娘子,缘分物,只待有缘人。”他汉语生硬,目光却黏在我脸上。
鬼使神差,我指了指那盒胭脂。胡商笑了,露出黄黑交错的牙:“此物名‘照夜’,夜间涂之,烛光下容颜最盛。”他压低声,“每日子时对镜涂抹,连涂七夜,可见心上人真容——纵是阴阳相隔。”
我夫君杜衡,去岁秋殁于任上,灵柩尚在归途。我心尖一颤,掷下一贯钱,夺过胭脂盒便走。盒是寻常的瓷胎,触手却温润异常,似有血脉在釉下搏动。
当夜子时,我屏退婢女,独坐妆台前。铜镜昏黄,烛火摇曳。打开胭脂盒,色泽是诡异的鲜红,比血浓,比朱砂艳。指尖蘸取少许,涂上唇瓣。一阵刺骨的冰凉瞬间窜遍全身!镜中我的脸陡然模糊,似蒙了层水汽。水汽中,竟隐约映出另一张男子的面容,惨白、浮肿,眼窝深陷——那绝不是杜衡!
我惊叫一声,挥袖扫落胭脂盒。瓷盒落地竟未碎,滚到床底去了。烛火猛地一跳,恢复正常。镜中只剩我惊恐的脸。定是思虑过度,眼花了。我喘着气,如是安慰自己,却一夜未眠。
第二夜,我本不想再试。可子时将近,心底却爬出无数细小的手,挠抓着,催促着。那盒胭脂不知何时,又静静立在妆台上。我着了魔般,再次打开。这次涂了腮红。冰寒之感更甚,镜面竟结起薄薄的白霜!霜花蔓延,勾勒出一幅诡景: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子,背对着我,站在一口井边。她缓缓回头,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平滑的、泛着青光的皮肤!
我猛然后仰,带倒绣墩。声响惊动了外间守夜的婢女春杏。“娘子?可要添茶?”
“不必!谁也不许进来!”我厉声喝止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再看向镜子,霜化了,井边女子消失了。只有我惨白的脸,和颊上那两块突兀的、红得发黑的胭脂,像两个深深的淤痕。
第三夜,我涂了额黄。镜中先是漆黑一片,渐渐亮起幽绿的光。我看见一间陌生的厢房,陈设华丽却阴森。地上跪着个穿嫁衣的女子,盖头被粗暴掀开——正是那无面女!而她面前站着个锦衣男子,背影熟悉至极……男子转过身,竟是杜衡!他面目狰狞,手持一根长长的金簪,狠狠刺向女子心口!
“不——!”我失声尖叫,眼前一黑,软倒在地。醒来时已是清晨,躺在冰冷的砖地上,胭脂盒滚在手边,盒盖大开,那鲜红的膏体仿佛更深了些,隐隐透出暗紫。
杜衡……他怎么会?那女子又是谁?我不敢再想,却又无法不想。胭脂的蛊惑与恐惧交织,像两条毒蛇缠紧了我的脖颈。
第四夜,我颤抖着,将胭脂点在眼角。镜中景象变了,是一间灵堂。白幡低垂,中间停着一具棺木。棺盖半开,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外面,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。无面女穿着绿裙,静静站在棺旁。她抬起手,慢慢指向灵堂外。顺着方向,我看到了杜衡。他躲在廊柱后,正对着棺木,脸上没有悲戚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松一口气的神情。
第五夜,我涂了脖颈。镜中是无面女在井中挣扎的景象。她双手扒着井沿,仰着头,那张平滑的脸“望”向夜空。井台上站着杜衡,他面无表情,一块、一块,将她的手掰开。落水声闷闷的传来。然后,杜衡从怀中掏出一盒胭脂,扔进井里。正是那盒“照夜”!
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!原来这胭脂,竟是害死这女子的凶器之一?杜衡与此有关?可那胡商……
第六夜,我已形销骨立,神思恍惚。对镜涂抹时,几乎认不出镜中人是谁。这次,镜中是无面女死后景象。她的尸身被打捞上来,置于荒庙。夜深时,那胡商出现,手持小刀,竟从女子心口处,剜出一团暗红发黑、尚在微微搏动的肉块!他将肉块小心置入一个空胭脂盒,又倒入不知名的油脂与粉末,细细研磨……原来这“照夜”胭脂,竟是以枉死女子的心头血肉为主料,混合怨气炼成!
我胃里翻江倒海,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。吐出的秽物里,竟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,像稀释的血胭脂。
最后一夜到了。子时,我坐在镜前,形同槁木。手里握着胭脂盒,却迟迟没有动作。我知道,涂上去,可能会看到最可怕的真相,也可能……万劫不复。但那股力量,那股自血脉深处升起的、冰冷而甜腻的渴望,推着我的手,将最后一点胭脂,重重抹在了心口的位置。
铜镜轰然震颤!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去,景象清晰得可怕。不再是旁观,我仿佛就站在那场景里——是杜衡的书房。他正与一名姿容妩媚的绿裙女子争执。那女子我认得,是杜衡同僚之妾,名唤碧娘。
“你说过要娶我做正室!”碧娘哭诉,“如今却让我没名没分地跟着,还要我帮你遮掩那些亏空!”
杜衡烦躁地踱步:“再等等!阿沅娘家还有些产业,待她‘病故’,到手后再休了你那没用的男人,我们……”
“等?我怀了你的孽种!等不了了!”碧娘尖声叫道。
杜衡脸色瞬间阴沉。他盯着碧娘,眼神里闪过我从未见过的狠绝。后来,便是我在镜中见过的景象:井边、金簪、灵堂、抛尸、荒庙取心……每一个细节,都血淋淋地摊开在我眼前。最后,是杜衡与那胡商在暗室交易。胡商将那盒特制的“照夜”交给杜衡:“将此物给她日常用上,不出三月,必会心神耗尽,衰败而亡,形同痨病,无人疑心。”
原来,我日夜思念的夫君,早就为我备好了慢性毒药!只待我“病故”,他便可人财两得。而那枉死的碧娘,怨气不散,血肉被炼成这盒胭脂,又被杜衡用来害我。这胭脂让我看见真相,也是碧娘的怨魂,在向我这个“继任者”示警,亦或是……拉我作伴?
镜中画面最终定格在杜衡此刻的景象:他正在归途的官船上,对着一幅我的小像,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,眼中却满是算计。烛光下,他俊朗的侧脸,在我看来,比恶鬼更狰狞。
所有幻象潮水般退去。铜镜恢复正常,映出我枯槁如鬼的容颜。心口涂抹胭脂处,传来灼烧般的剧痛。我扯开衣襟,只见雪白肌肤上,赫然出现一个鲜红的手印!指印纤细,绝非杜衡的。
是碧娘!她就在我身边!
“看见了吗?”一个幽幽的女声直接在我脑中响起,凄冷又带着无尽的恨意,“他如何待我,便会如何待你。”
我瘫在椅上,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帮我……”那声音缠绕上来,冰冷的气息喷在我耳后,“也是帮你自己。他快回来了。”
“如……如何帮?”我牙齿打颤。
“胭脂未尽,怨念未消。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声音渐渐低下去,最后几个字,仿佛自我心底浮起,“他既爱此物,便让他……尝个够。”
我低头,看着手中胭脂盒。盒底,那鲜红的膏体不知何时又变得盈满,甚至微微鼓胀,散发着愈发甜腻腐熟的香气。一个疯狂的计划,在我绝望的心中,野蛮生长。
七日后,杜衡回府。他风尘仆仆,面带哀戚,将我搂入怀中,语气沉痛:“阿沅,苦了你了,消瘦至此。”我倚在他胸前,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,鼻尖是他衣上熟悉的熏香,心底却只有冰冷的恨意与恶心。
我强颜欢笑,为他接风洗尘。席间,我拿出那盒胭脂。“夫君,妾新得的胡商胭脂,名‘照夜’。都说夜间烛下最是动人,夫君……可愿为妾点妆?”
杜衡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一下,随即化为柔情:“娘子容颜,本就无需雕饰。不过既是娘子所喜,为夫自当效劳。”
是夜,红烛高烧。我坐于妆台前,杜衡站于身后,手持胭脂盒。镜中,我们俨然一对恩爱璧人。他用指尖蘸取胭脂,动作温柔,为我涂抹。冰凉的触感再次袭来,但这次,我心底一片寒冰般的平静。
我透过镜子,紧紧盯着他的眼睛。起初,他目光温和,带着惯常的、能骗过所有人的深情。渐渐地,那温和底下,浮现出一丝疑惑,然后是难以察觉的惊愕。他蘸取胭脂的手指,微微一顿。
因为他看到了。透过我的眼睛,或者说,透过镜子的折射,他必然看到了——我眼底深处,映出的不是他的脸,而是碧娘那无面的、泛着青光的脸庞!正紧紧贴在他肩后,与他耳鬓厮磨!
杜衡的手抖了起来,呼吸骤然加重。他想移开目光,却像被钉住,死死盯着我的眼睛,盯着我眼中映出的、他肩后的可怖景象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夫君,怎么了?”我勾起唇角,声音柔得能滴出水,“可是这胭脂……颜色太艳了?”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他喉结滚动,勉强答道,声音干涩。他想加快动作,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。胭脂在我脸上涂抹开来,色泽妖异,在烛光下仿佛流动的血。
当最后一点胭脂点在我眉心时,异变陡生!
妆台上,那面铜镜突然嗡嗡震响!镜面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,漾开一圈圈剧烈的涟漪。镜中我和杜衡的影像扭曲、碎裂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口幽深的古井,井水漆黑如墨。井边,绿裙的无面女缓缓浮现,抬起手,直直指向镜外的杜衡!
不仅如此,屋内的烛火齐齐变为幽绿色!光线扭曲,墙壁上、帷幕上,浮现出无数晃动的人影,都是女子形态,或站或跪,或掩面或指斥,全都无声地“望”着杜衡。阴风骤起,卷动帐幔,带来浓烈的、井水的腥气与腐土的味道。
“啊——!”杜衡终于崩溃,惨叫一声,踉跄后退,打翻了烛台。火焰点燃纱幔,绿火却遇物即燃,顷刻间窜上半边床帐!
“碧娘!碧娘饶命!不是我!不是我害你!”他涕泪横流,疯狂挥舞手臂,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东西,“是那胡僧!是他给的方子!他说……他说要心头怨血炼药才灵!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在幽绿的火光与满室晃动的鬼影中,精神彻底崩溃。他看见的,远比我曾看见的更加具体、更加恐怖。因为施加恐惧的,是真正的怨魂,借由这沾染了她们血肉与怨恨的胭脂为媒,全力反扑!
火势蔓延,热浪扑面。我静静站着,看着这个我曾深爱、如今只余憎恶与恐惧的男人,在火焰与鬼影中翻滚、哀嚎。脸上,那胭脂灼烧般的痛楚,渐渐化作一种冰冷的、报仇雪恨的快意。
“帮我……也是帮你自己。”碧娘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,这次似乎带了一丝解脱的叹息。
我转身,走向妆台,拿起那盒胭脂。盒身滚烫。然后,我用尽全身力气,将它狠狠掷向杜衡!
胭脂盒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的弧线,砸在杜衡胸前,盒盖崩开。里面剩余的、粘稠发黑的膏体,像有生命般,猛地溅射出来,糊了他满脸满身!
“不——!滚开!滚开啊!”杜衡的惨叫达到了顶点。那些膏体一触及他的皮肤,竟嘶嘶作响,冒起白烟,仿佛强酸腐蚀!更可怕的是,无数细小的、凄厉的女子哭声,从那膏体中爆发出来,钻进他的耳朵,直冲脑髓!
他终于承受不住,连滚带爬,一头撞开了燃烧的窗棂,跌进窗外冰冷的池塘里。
火势惊动了全府。扑救,打捞。杜衡被捞起来时,已然气绝。脸上、身上布满了可怕的暗红色灼痕,深深嵌入皮肉,像一个个诅咒的印记。双目圆睁,瞳孔几乎散开,凝固着无边的恐惧。太医验看,说是惊慌落水,呛溺身亡,脸上伤痕疑是火燎所致。
只有我知道,他临死前,究竟看到了什么,承受了什么。
我因“受惊过度”“哀恸欲绝”,病倒了许久。杜衡的遗产,按照唐律,大半归了我这正室。我变卖了长安的宅邸,将一部分钱财悄悄散给城中那些生活困苦的孤寡女子,特别是那些被负心人欺辱抛弃的。算是我,也是替碧娘,积下一点微薄的功德。
离开长安那日,是个阴天。马车驶过西市,我掀开车帘一角,最后一次望向那个胡商曾摆摊的角落。空空如也。听说那胡商在我府上出事那晚后,就突然消失,再无踪迹。
车行至城门,我怀中忽然一沉。伸手探去,摸到一个温润的圆盒。是那枚鸳鸯铜镜。它本该随着杜衡的遗物一起封存,或是葬入墓中,此刻却诡异地出现在我身上。镜面冰凉,映出我苍白但平静的脸。眼底深处,似乎有一抹淡淡的、释然的绿色影子,一闪而过。
我握紧铜镜,没有丢弃。风吹动车帘,带来远方的气息。长安城渐渐消失在身后。
我知道,有些债,已用血与火偿清。而有些痕迹,将如同这镜中的影,伴随余生,成为我的一部分。
马车辘辘,驶向未知的归处。怀中的铜镜,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、淡淡的胭脂冷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