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,具体哪一年,记不清了。
我只记得,我在“永固万全人寿保险公司”谋了份差事,是个外勤跑街。
这年头兵荒马乱,能进洋人背景的保险公司,算是端上了金饭碗。
但永固万全的生意,有点不一样。
我们不保房子车子,也不保寻常的寿险。
我们保的,是“社会存在”。
起初我听培训师讲,只觉得玄乎。
“社会存在险”,保的是一个人不被社会彻底遗忘。
投保人按月交费,指定若干“关联人”——亲朋、同僚、债主,甚至仇家都行。
一旦投保人因故(失踪、重病、远走他乡)导致超过七成“关联人”在一年内不再主动提及、想起他,或者否定他的存在,即视为“社会性死亡”。
公司就会启动理赔,支付一笔可观赔偿给投保人本人(若还能找到),或其指定的受益人。
赔偿金,据说来自一个庞大的“社会记忆池”。
我当时想,这不过是给有钱人一点心理安慰,或者转移财产的新花样罢了。
直到我领到第一个客户,谷太太。
谷太太是个前清遗老的续弦,年纪不大,守着一份日渐败落的家业,战战兢兢。
她丈夫去世三年,族里叔伯虎视眈眈,几个前房子女也与她疏远。
她投保了最高档的“全维存在险”,关联人名单列了足足三页纸,从族亲、旧仆,到牌友、绸缎庄掌柜,甚至包括一位总对她假笑的警察局副局长。
“我没什么钱,但还有点体己。”谷太太签字时,手指微微发抖,眼神却异常坚定,“我不能…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没了。得有人记得,谷家曾有过我这么个人。”
我按程序收了保费,做了背调,心里不以为然。
记得又如何?不记得又如何?
可公司规定严谨,我得定期回访,记录那些“关联人”对谷太太的提及频率和态度变化。
头几个月,一切正常。
我伪装成各种身份——人口普查员、慈善机构义工、故旧之子的朋友——去接触名单上的人。
听到的名字各式各样:“那个填房”、“精明的谷姨太”、“守着空宅子的可怜人”…
虽不算尊重,但确确实实,谷太太还“存在”于这些人的闲谈和记忆里。
我按时提交报告,看着谷太太的名字安稳地躺在公司的“有效保单”名录里。
变化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。
我去拜访名单上一位远房表亲,那是个破落户,住在闸北的棚户区。
他喝得醉醺醺,听我问起谷太太,先是茫然,随后猛地瞪大眼睛,露出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恐。
“谷…谷家那个?她…她不是早跟人跑了吗?你们…你们怎么还找她?”
我心头一凛,赶紧核对资料,确认此人确在关联名单上,且上次回访时他还清晰记得谷太太主持家祭的样子。
“跟人跑了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对对!跟个南边的客商!卷了细软!谷家老爷子就是被她气死的!”他言之凿凿,唾沫横飞,细节丰富得像亲眼所见。
可我手中的资料显示,谷太太的公爹死于她过门前五年。
我没戳破,敷衍几句离开。
回头又悄悄找了名单上另外两个小角色——一个送菜婆子,一个裱糊匠。
他们的说辞竟也开始出现微妙偏差。
送菜婆子含糊地说:“好像…是病了吧?搬去乡下养病了?”
裱糊匠则挠头:“谷家?好像是有这么位太太…记不清了,许是没了?”
短短一个月内,超过四成的关联人,对谷太太的记忆开始扭曲、淡化,甚至无中生有地“创造”出完全不符合事实的“记忆”来覆盖她真实的模样!
这绝非正常遗忘!
更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,在粗暴地修改关于她的“社会记录”!
我慌了,赶紧约见谷太太,想提醒她注意。
可她见到我,第一句话竟是:“最近…是不是有好多人,开始忘了我?或者…记错了我?”
她脸色苍白,眼下乌青,显然也没睡好。
“您…您怎么知道?”
“我感觉到的。”谷太太攥着手绢,指节用力得发白,“晚上睡觉,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,说些…我从没做过的事。白天出门,认识的人看我的眼神,也躲躲闪闪,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…张小姐,这‘保险’,是不是…有什么不对劲?”
我心里发毛,只能强作镇定,安慰她可能是压力太大,并承诺会加紧关注。
离开谷家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暮色中,那栋老宅的轮廓,竟显得有些…稀薄?像褪了色的水墨画。
我将异常情况报告给了上司,一个永远穿着笔挺西装、眼神锐利的英国经理,杜伦先生。
他听完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,只是扶了扶金丝眼镜,用流利但冰冷的中文说:“这是正常的‘存在损耗’加速现象。说明保单正在起效,风险对冲机制开始运作。你的任务,是继续观察记录,确保流程合规,不必干预。”
“风险对冲?”我捕捉到这个金融术语。
“是的。”杜伦先生嘴角扯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,“有人被遗忘,就有人被强化记忆。社会记忆的总量需要平衡。谷太太的‘存在感’正在被定向转移、稀释,以支付她可能获得的理赔金,以及其他保单的‘维持成本’。很公平,不是吗?”
我如遭雷击,愣在原地。
定向转移?稀释?支付成本?
那些关联人莫名扭曲的记忆,竟是“公司运作”的一部分?
我们不是在防止遗忘,而是在…管理遗忘?甚至制造遗忘?
浑浑噩噩地离开公司,我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经过街角报摊时,瞥见一份小报的标题:“昔日阔太私奔卷款疑云,谷家遗产争夺再起波澜”。
配图竟是一张模糊的、似乎从合影中剪裁出来的谷太太侧脸,眼神被刻意修得妖媚闪烁。
我认得那张原图,是谷太太几年前一次慈善募捐的留影,当时报纸称赞她“端庄贤淑”。
她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这不是新闻报道,这是…“记忆修正”在通过媒体扩散!
我买下报纸,手脚冰凉。
公司的手,伸得比我想象的还要长,还要无形。
我试图做点什么。
私下里,我去找那些记忆开始出错的关联人,想方设法提醒他们真实的谷太太是什么样子。
可奇怪的是,我的话像水滴进滚烫的油锅,不仅激不起涟漪,反而让他们的“错误记忆”更加顽固、细节更加丰满。
那个送菜婆子,在我第三次试图纠正她时,突然恼羞成怒,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你是什么人?总替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说话?你是不是她的同伙?”
她的眼神浑浊,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,仿佛我挑战的不是她的记忆,而是她深信不疑的“事实”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感觉到,当我和这些被“修正”过记忆的人接触时,我自己关于谷太太的记忆,也会受到轻微的干扰。
脑海里会突然冒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——她与人调笑的侧影,她数钱时贪婪的眼神…
我知道那是假的,可它们如此生动,试图挤占真实的记忆。
我好像…也在被“传染”。
谷太太的情况急转直下。
她打电话给我,声音带着哭腔,说家里的老仆忽然辞工,说“伺候不起这样的主母”。
牌友圈子不再邀她。
族里一位叔公上门,旁敲侧击问她“是否愿意去庵堂静修”。
连街上的流浪狗,见到她都远远避开,不再像以前那样摇尾乞食。
她哭着问我:“张小姐,我是不是…快要‘不存在’了?”
我无言以对。
按照合同,当超过七成关联人“遗忘”或“错记”,理赔就会启动。
可那笔赔偿金,对一个即将“社会性死亡”的人,又有什么用呢?
她能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,用钱买来新的身份,可那个“谷太太”,确确实实,正在被从她生活过的世界里,一点点擦除。
像用橡皮擦去铅笔画,留下的是脏污的痕迹和别人的臆想。
理赔日终究还是来了。
公司的效率高得惊人。
一份详尽的“社会存在消亡评估报告”摆在我面前,数据显示,谷太太的关联人记忆偏差率已超过百分之八十。
报告结论冷冰冰:“标的物(谷太太)社会存在已低于维持阈值,符合理赔条件。”
我被指派去送理赔通知书和支票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谷太太。
她坐在空旷的客厅里,穿着素净的旗袍,背挺得笔直,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。
屋里值钱的摆设似乎少了些,更显得凄清。
她接过通知书和支票,看也没看,随手放在茶几上。
“他们…现在都怎么说我?”她问,声音平静得吓人。
我张了张嘴,那些被小报和流言塑造的“私奔卷款”、“气死公公”、“不守妇道”的形象涌到嘴边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算了,不重要了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钱到了,按照合同,你们会帮我‘处理’后续,对吧?让那些关于我的错误记忆,也慢慢淡掉,别再打扰别人?”
我艰难地点了点头。合同里确实有模糊的“后续舆情平息”条款。
“那就好。”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院子里一棵枯萎的石榴树,“至少…谷家记得,曾有过一个叫‘谷冯氏’的女人,为了不被忘得干干净净,付了很大一笔保费。”
她的身影在午后斜阳里,淡得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烟。
我离开时,回头望了一眼。
那栋宅子,在阳光下,竟然真的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、海市蜃楼般的质感。
谷太太没有送我。
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。
可几天后,我在公司内部系统中,偶然看到一份“特殊资源再分配名录”。
谷太太的名字赫然在列,后面标注着:“存在特质:坚韧、执念、对‘被记住’有强烈渴望。可利用于‘家庭守护型’或‘遗产维系型’保单的‘记忆锚点’强化。”
我的血液瞬间冻结。
“可利用”?“记忆锚点”?
我猛地想起杜伦先生说的“风险对冲”和“转移支付”。
难道…谷太太被“理赔”后,她残余的“存在感”或“特质”,并没有消失,而是被公司…回收了?像回收废旧物品,拆解出有用的零件?
然后,注入到其他需要“强化记忆”的保单里,去帮助另一个不想被遗忘的人,暂时稳住他的“社会存在”?
而那些关于她的错误记忆,或许也不会完全消散,会作为“社会记忆垃圾”,沉淀在池底,或者…成为滋养新“记忆”的扭曲养分?
这是一个循环!一个吞噬“存在”、分配“记忆”的残酷循环!
我们保险公司,不是保障者,是…社会存在的“消化系统”和“分配泵”!
而那些保费,不过是购买“被消化”资格的入场券,或是租用“他人存在碎片”的租金!
我浑身发冷,冲进杜伦先生的办公室,语无伦次地质问我的发现。
杜伦先生放下手中的钢笔,冷冷地看着我,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,或者…一个出故障的零件。
“张小姐,你很敏锐,但这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。”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,“社会存在是稀缺资源,总在流动、重组。我们只是提供了平台和规则,让这个过程…更有序,更高效。谷女士得到了她想要的‘被记住’(尽管是以扭曲的形式),她的‘特质’也能继续发挥作用,创造价值。这是双赢。”
“可那是她的人生!她的记忆!不是可以拆解买卖的零件!”我几乎在吼。
“在永固万全的体系里,是的,它们就是。”杜伦先生站起身,居高临下,“你入职时签的合同,第37款附件c,明确规定了员工对‘公司核心业务原理’的保密义务,以及…自愿将自身‘社会存在关联度’纳入公司整体风险管理池的条款。你,也是这循环的一部分,张小姐。”
他走到我面前,声音压低,带着冰冷的威胁:“做好你的工作,拿到你的佣金,享受你‘稳定’的社会存在感。别再多问。除非…你也想体验一下,被‘定向稀释’是什么滋味。”
我踉跄着后退,撞在门框上。
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我想起那份厚厚的入职合同,我确实没仔细看完每一个条款。
我的“关联人”——母亲、弟弟、几个朋友、以前的同学…他们的记忆,我的“存在”,也在不知不觉中,成了这个庞大食人系统的一部分?
作为维持我“稳定”的代价?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司的。
走在繁华的街上,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。
每一个人,都可能是一份或明或暗的“社会存在险”的标的物、关联人、或者…“特质提供者”。
每一次交谈,每一次回忆,每一次对他人的提及或遗忘,都可能无形中参与着这场巨大的、冰冷的“存在资源”再分配。
我们以为是自己在生活,在记忆,在遗忘。
也许,只是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庞大系统里,扮演着提供养分的角色而不自知。
那些突然爆发的流言,那些集体性的记忆偏差,那些看似个人的存在感消失…背后可能都晃动着保险公司那无形而精准的手。
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,扶住墙壁干呕起来。
抬头时,在对面商店光洁的玻璃橱窗倒影里,我看见自己的脸。
那张脸依然年轻,但眼神深处,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谷太太那样的…空洞,和杜伦先生那样的…冰冷审视。
我成了这系统的帮凶,也被这系统悄然改造。
我逃不掉了。
现在,我依然每天去永固万全上班。
继续为新的客户办理“社会存在险”,回访关联人,提交报告。
只是,当我看到客户眼中对“被记住”的渴望时,心中不再有同情,只有一片麻木的悲哀。
当我记录关联人记忆的变化时,我知道那不仅仅是遗忘,可能是一场悄无声息的“掠夺”或“注入”。
我的佣金很丰厚,足以让我和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。
我的“社会存在”看起来很稳定,朋友们记得我,邻居认得我。
但我知道,这份“稳定”,是用无数个“谷太太”的消散,以及我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,换来的。
我手臂内侧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片极淡的、像数字又像符咒的灰色印记,不痛不痒。
那是公司的“内部标识”?还是我被“纳入风险管理池”的烙印?
我不敢问,也不能问。
夜深人静时,我常做同一个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无边无际的、由无数人面孔和记忆碎片构成的巨大漩涡边缘。
漩涡缓缓旋转,不断有面孔带着不甘沉入中心,消失不见;也不断有新的面孔,汲取着漩涡的力量,变得清晰、鲜明。
漩涡上空,悬浮着“永固万全”的巨大徽记,像一只冷漠的眼睛,注视着这一切。
而我,站在边缘,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名册和一支笔。
我不是参与者,也不是拯救者。
我只是个…记账的。
记录着每一份“存在”的流入与流出,
记录着这个时代,所有人,都在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对彼此的记忆与遗忘,进行着一场永不终止的、残酷的无声保险。
而我,张明漪,是这账簿上,一个微不足道的,活着的数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