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清,乾隆年间。
我是内务府汉姓绣房里一个不起眼的绣娘,名叫佟绣。
专司修补、改制一些年份久远、主子们不再常穿,却又因种种缘由不能丢弃的旧宫装。
这活儿看似清闲,实则凶险。
那些衣裳上沾着经年累月的宫闱气息,针脚里藏着不知多少代主人的命数起伏。
师父领我入门时,就再三告诫:“旧衣如旧史,针线如刀笔。补的是绸缎,动的是气运。尤其是…那些带着‘讳称’的衣裳。”
“讳称?”我当时不解。
师父压低了嗓音,眼神里透着敬畏:“就是衣裳从前主人的名号、封号、乃至私下里的称呼…但凡带‘忌讳’的,在衣裳的纹样、配色、甚至磨损处,都可能留下‘印子’。咱们修补时,若不留神顺着那‘印子’走针,或者…更糟,把自己的名讳、生辰无意中‘缝’了进去…”
她没说完,只是摇了摇头,那神色让我不敢再问。
我跟着师父学了五年,才算摸到点门道。
能勉强分辨出哪些旧衣带着淡薄的“喜气”或“怨气”,修补时需格外小心避开或化解。
直到师父年末染了风寒,竟一病不起,弥留之际,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,断断续续吐露了绣房最深层的秘密:
“绣儿…记住…咱们这行,补衣裳是假…‘补名字’才是真…”
“那些失了势、殁了的主子…他们的名讳封号在宫里成了忌讳,可他们穿过的衣裳还在…那衣裳上‘名字’的‘形’散了,‘气’还缠着…咱们的针线,就是在给这些散掉的‘名讳之气’…‘收边’、‘打补丁’,免得它们乱窜,冲撞了现在的贵人…”
“但有些‘名字’太凶,补不住…就会‘染’…染针,染线,染人…”
“若你觉着…有衣裳在唤你本名…千万…千万别应…”
师父咽了气,眼睛没闭上。
我从此独自担起了绣房的担子,心里却埋下了根刺。
“补名字”?“染”?
听起来比鬼故事还瘆人。
起初几年还算平稳。
送来的旧衣虽有阴郁之气,但按师父教的法子,小心避开纹路中的“名讳走向”(一种玄乎的感觉,仿佛某些刺绣纹样组合起来,会形成类似名字笔画的隐形脉络),多用中和性的“平安针”、“团福扣”,总能应付过去。
我甚至渐渐能“感觉”到,某些衣裳在触碰时,会传来极其微弱的、冰凉的“波动”,像一声叹息,或是一道凝视。
我谨记师父的话,不同,不理,只管做活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盛夏午后。
送来的是一件陈年的杏黄色八团云龙纹女蟒袍,看规制应是某位前朝贵妃或是亲王福晋的吉服,但破旧得厉害,胸前团龙的金线大片脱落,袖口磨损,下摆还有几处不起眼的暗红色污渍,似酒渍,又似干涸的血点。
最奇怪的是,这件蟒袍没有任何标识身份的记认,也没有内务府往常附带的简单说明条子。
送来的小太监眼神躲闪,只说:“上头吩咐,仔细修补,纹样尽量复原,料子不够可去领,但…别多问。”
我心中疑窦,但也不便追究。
展开蟒袍,那股子陈旧的麝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,让我微微眩晕。
手指拂过脱落的金线处,一阵刺骨的冰凉猝不及防地钻入指尖!
不是布料凉,是某种更深、更虚渺的寒意。
我缩回手,定了定神,开始观察纹样。
云龙纹本是寻常,但这件袍子上的龙纹,尤其是胸前那条主龙,姿态有些…别扭。
龙首微垂,龙睛的位置,金线脱落得最厉害,留下两个空洞,却仿佛仍能感到一股阴沉沉的“视线”。
龙爪蜷缩,不似寻常的张扬攫取,倒像是紧紧握着什么东西,又或者…在遮掩什么。
我凑近细看那龙爪处的针脚走向,脑子里忽然“嗡”地一声。
那些繁复的云纹、龙鳞、爪尖的勾连…在我眼前模糊了一瞬,继而仿佛自动重组,隐隐约约勾勒出几个字的轮廓——不是汉字,像是某种满文或蒙文的变形,扭曲,充满怨怼之意。
我认得其中一两个字符,似乎是某个不太吉利的词汇片段。
这就是师父说的“名讳印子”?
还是…别的什么?
我强压心悸,决定按照最稳妥的方法,用全新的金线,完全覆盖原有的纹路走向,绣上全新的、规整的云龙图案,将其彻底“覆盖”。
这活儿极耗眼神和心力。
我挑灯夜战,精神高度集中。
绣到龙睛位置时,针尖刺下,正要引线穿过,那细小的针孔里,似乎极其微弱地…“吮”了我指尖一下?
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热流,顺着针被抽走了。
我手一抖,以为是错觉。
继续绣。
夜深人静,绣房里只有我呼吸和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。
就在我全神贯注于最后一处龙爪的修饰时,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极其轻渺、模糊的女声,带着冰冷的笑意,吐出一串音节。
不是汉话,语调古怪,但我莫名“听懂”了其中一个词,像是…“佟…佳…”
我本姓佟佳,简化成了佟。这是我家族早年的满姓,除了师父和已故的双亲,宫里几乎无人知晓!
我骇得魂飞魄散,针一下扎进指腹,血珠冒出来,滴了一小点在刚绣好的金龙爪上。
那血点迅速洇开,将一小片金线染成了暗金色。
而那个女声,似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,消失了。
我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,师父的警告在脑中炸响:“若你觉着…有衣裳在唤你本名…千万…千万别应…”
我…我算应了吗?我听到了,还流血了…
我看着那点血迹,想擦,却不敢碰,仿佛那是活的。
第二天,我开始不对劲。
先是手指上那个针眼,迟迟不愈合,周围一圈皮肤隐隐发青。
然后是对那件蟒袍,产生了奇怪的“牵念”。
明明害怕,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它,心里会莫名浮起一些破碎的、不属于我的情绪——深宫长夜的孤寂,某种灼热的怨恨,还有…对“名字”即将被彻底抹去的不甘。
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自己偶尔会无意识地、用针在空白的绸子上,绣出那几个扭曲的、我似懂非懂的字符片段。
绣完才惊觉,吓出一身冷汗,赶紧拆掉。
我知道,我可能被“染”了。
被那件蟒袍上附着的、某个失了名讳的幽暗存在,通过我的针和血,留下了“印记”。
我去找过内务府相熟的老嬷嬷,旁敲侧击打听那件蟒袍的来历。
老嬷嬷起初支吾,被我苦苦哀求,才悄声说:“像是…像是早年一位犯了事的蒙古福晋的…那位性子烈,牵扯进桩糊涂官司,被革了封号,圈禁至死…死后一切痕迹都要抹掉,名字成了大忌讳…这衣裳,怕是当年漏网的吧…”
她说着,打了个寒噤,再也不肯多言。
蒙古福晋…失了名讳…怨念深重…
我越发确信,自己惹上了不得了的东西。
我想把那蟒袍退回去,或者干脆“不小心”弄坏它。
可每当升起这个念头,夜里就会做同一个梦。
梦里我穿着那件杏黄蟒袍,站在一处荒凉的宫殿前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(那手苍白,不像我的),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破碎的玉佩,玉佩上刻着模糊的字符。
我想看清字符,却总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转身,面对一个面目模糊、却威势极重的黑影。
黑影发出雷霆般的怒喝,用的就是梦里那种古怪语言。
而我(或者说,穿着袍子的那个人)昂着头,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出一串音节——正是我曾在蟒袍龙纹上“看”到、又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个名字(或封号)!
每次尖叫到一半,我就会惊醒,浑身冷汗,喉咙火辣辣地疼,仿佛真的喊过。
而醒来后,手指上那个针眼附近的青色,就会加深、蔓延一点,像淡淡的墨迹,又像…某种文字的笔画。
我无路可走了。
退不了,毁不掉,逃不开。
那“讳称”的印记,正顺着我的血脉,慢慢侵蚀我。
我甚至能感到,自己的某些记忆在变得模糊,而一些陌生的、充满怨恨的念头,却在悄悄滋生。
我对镜自照,偶尔会瞥见镜中人的眼神,一瞬间变得极其陌生、冰冷、骄傲。
我知道,再这样下去,“佟绣”这个人,会被那个无名福晋的“讳称”残留,一点点覆盖、取代。
像一件旧衣,被强行绣上了别人的纹样。
绝望中,一个疯狂的念头滋生。
既然她在“染”我,想借我的存在“复活”她的名讳。
那我能不能…反过来,“消化”掉她?
用我的“名字”,我的“存在”,去覆盖、吞噬她那无主的“讳称之气”?
这想法来自师父临终那句“补名字”,或许,最彻底的“补”,不是修整,而是…替换?
我知道这危险至极,可能加速自己的消亡。
但我别无选择。
我开始了孤注一掷的尝试。
我不再抗拒修补那件蟒袍,反而更专注,甚至主动去“感受”那些扭曲纹路下的“名讳脉络”。
我用自己的血(不是故意刺破,而是心神激荡时自然渗出的指尖血),混进修复用的金线里。
我一边绣,一边在心中反复默念我家族完整的满姓“佟佳”,以及我的汉名“绣”,还有父母给我取的小字“韫贞”。
我将这些属于我的“名字”印记,随着针线,一针一针,绣进那些龙纹、云纹之中,不是覆盖,而是缠绕、交织、渗透。
我在进行一场无声的、残酷的“名讳争夺战”。
用我鲜活但微弱的“存在之名”,去对抗那件死物上凝聚的、怨毒的“失落之讳”。
过程痛苦不堪。
每绣一针,都像在撕裂自己的神魂。
脑子里两个声音在交战:一个是我的,惊恐、挣扎;另一个是她的,怨毒、讥讽,不断用那种古怪语言冲击我的意识,试图让我停下,或者…彻底放弃抵抗。
我的身体迅速垮下去,形销骨立,眼窝深陷。
手指上的青色纹路蔓延到了小臂,形成了更加复杂、诡异的图案,一半像那蟒袍上的扭曲字符,一半又隐约呈现出“佟佳”二字的满文形态。
它们在搏斗,在我的皮肤之下。
绣房里的其他旧衣,似乎也感应到了这场争斗,常常无风自动,发出窸窣的悲鸣或低泣。
那件杏黄蟒袍,在我日夜不休的“绣补”下,渐渐发生了变化。
颜色不再那么死气沉沉,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、妖异的鲜活。
脱落的金线被我补全,但那龙的神态,越发古怪。
龙首似乎抬起了一些,龙睛被我用了特殊的黑曜石碎珠点缀,竟隐隐有光,但那光,时而冰冷怨毒,时而…又透出一丝我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。
龙爪处的血迹早已化开,与金线、我的血丝融合,形成了一片暗金泛红的复杂纹样,像伤痕,又像新的图腾。
终于,在又一个无眠的深夜,我绣完了最后一针。
是龙颈处一片逆鳞。
针尖刺入的刹那,整个绣房陡然一静。
所有的窸窣声、叹息声,全部消失。
紧接着,那件平铺着的杏黄蟒袍,无风自动,猛地向上鼓荡了一下!
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!
袍子上那些龙纹、云纹,尤其是被我反复用血和意念“编织”过的地方,同时亮起一层极其黯淡、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!
两种光色在纠缠、撕咬——一种是陈旧的暗金带着血污,另一种是微弱但执拗的、属于生命的新血之色。
我瘫坐在椅子上,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,只是死死盯着。
脑海中,那女声的怨毒尖叫达到了顶点,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!
而我的意识,也像风中残烛,随时会熄灭。
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彻底吞噬时,我咬破早已干裂的舌尖,用尽最后力气,不是喊,而是在心里轰然“砸”出我从小到大所有的名字、称呼、乃至别人对我的点滴记忆——
我不是一个空洞的“讳称”,我是一个活过、拥有无数名字和联系的人!
这一下,像最后的砝码,打破了平衡。
袍子上那新血之色的微光,猛地炽亮了一瞬,虽然短暂,却强行压过了那道暗金血污的光芒!
女声的尖叫戛然而止,化作一声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怨恨的、悠长的嘶鸣,然后迅速减弱、消散…
仿佛被强行拖回了袍子深处,被无数新的、属于“佟绣”的“名字丝线”层层缠绕、封印、覆盖。
蟒袍缓缓落回原位,光华尽敛。
看上去,只是一件被精心修补过、甚至堪称华丽的旧宫装。
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,永远地改变了。
我趴在案上,不知昏睡了多久。
醒来时,阳光刺眼。
我虚弱地抬起手臂,看向那些蔓延的青色纹路——它们还在,但似乎凝固了,不再蔓延。
构成一幅极其复杂、无法解读的图案,既非纯粹的福晋讳称,也非我的“佟佳”,成了一种怪异的、共生的“痕迹”。
而我,感觉身体像被掏空,但灵魂深处,某些被侵蚀的角落,又回来了。
镜子里的脸,憔悴得可怕,但眼神,是我自己的。
只是那眼底深处,偶尔极快地掠过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冰冷的漠然,那是“她”留下的无法磨灭的残响。
我把修补好的蟒袍交了上去。
接收的太监似乎有些诧异它的“鲜亮”,但也没多问。
这件事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。
没有人知道,在这间阴暗的绣房里,曾发生过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“名讳之战”。
我继续做着我的绣娘,修补着一件件带着或浓或淡“讳称之气”的旧衣。
但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,仅仅做一个旁观者和修补者了。
我的手臂上,烙印着那场战争的伤疤,也烙印着某种…奇异的“权限”。
我发现自己能更清晰、更深刻地“感知”到旧衣上的名讳印记,甚至…能微微影响它们。
有时,面对一件怨气深重的衣裳,我只需静心凝神,手臂上那共生纹路微微发烫,就能将其中的“讳称之气”安抚、压制下去,修补起来事半功倍。
但我也知道,每一次动用这种“能力”,都是在加深我与那个黑暗世界的联系,都是在消耗我自己。
我成了行走在“名字”阴影边界的人。
一半是佟绣,一半…永远被困在那场与无名讳称的融合与对抗之中。
宫中岁月依旧。
新的主子得势,旧的名字被遗忘。
无数华服被送来,又被取走。
而我,坐在绣架前,针起针落。
补的是绫罗绸缎,调的是讳称气运。
偶尔,在夜深人静时,我会抚摸着臂上那冰冷的、共生的纹路。
它会微微发热,像在回应。
我不知道,最终是我消化了“她”,还是“她”以另一种形式,活在了我的名字与血脉里。
我只知道,从今往后,
我绣出的每一件衣裳,
都同时缝着两个名字的故事:
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。
一个属于现在,
一个永远徘徊在“失讳”的冰冷边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