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大明应天府衙当个小小的刑房书办,名叫归无咎。
干的活儿,就是整理历年积压的旧案卷宗,分门别类,摘要归档。
这差事琐碎又熬人,成天对着发了霉的卷宗,闻着那股子陈年的墨臭和说不清的阴晦气。
但我没得选,家道中落,能在这衙门里混口安稳饭吃,已是造化。
我只求不出差错,平平安安熬到致仕。
可我没想到,这平安,竟是最奢侈的东西。
问题出在那批“洪武旧档”上。
太祖皇帝坐稳江山后,清理了不少“前元余孽”和“不法豪强”,案子又多又杂,许多卷宗只是草草了结,便堆积在库房最深处,几十年无人问津。
如今上头不知怎的想起,下令整理誊清,以备查阅。
这烫手山芋,就落到了我这个新来不久、又没什么背景的书办头上。
起初,我只是按部就班。
一卷卷翻开,核对案由、人犯、证供、判词。
年代久远,纸张脆黄,墨迹漫漶,很多地方需要连蒙带猜。
看着那些“通匪”、“谋逆”、“大不敬”的罪名,还有后面跟着的“斩立决”、“族诛”、“财产充公”的红批,我心里也发毛。
那一个个朱笔勾决的名字背后,是多少条活生生的人命,多少户家破人亡。
但我只是个书办,感慨无用,唯有尽快做完。
怪事发生在我整理到第七箱卷宗的时候。
那箱子里案子格外杂乱,似乎是从不同地方收缴凑在一起的,编排全无章法。
我耐着性子,一份份整理。
拿起一份,案由是“江宁粮商周福通,私运米粮济匪,斩,家产没入”。
证供简单,画押模糊,判词倒是斩钉截铁。
我提笔,在摘要册上记下:“周福通,私运济匪,斩,产没。”
刚放下,手边碰到另一份卷宗。
顺手翻开,案由是“上元县农赵实,匿粮不售,饥荒见死不救,杖一百,流三千里,田产充公”。
证供同样潦草,画押歪斜。
我皱了皱眉,这赵实只是个农户,能匿多少粮?判得似乎比那粮商还重些?
但也未深想,照旧记下:“赵实,匿粮不救,杖流,田充。”
记完,我把两份卷宗依序放好,准备开始下一份。
就在这时,我眼角余光似乎瞥见,刚放下的“周福通”卷宗和“赵实”卷宗,它们边角磨损的痕迹、纸张泛黄的深浅、甚至卷宗绳系的松紧…竟有种诡异的相似。
像是一对儿。
我摇摇头,暗笑自己眼花,库房昏暗,看什么都差不离。
可心里那点异样感,却挥之不去。
继续整理。
下一份,“金陵富户钱溢,结交江湖术士,妄议朝政,绞,家眷没入教坊司”。
再下一份,紧挨着的,“句容贫儒孙守拙,因诗作犯忌,畏罪自缢,薄产罚没”。
一个富户交结术士妄议朝政被绞,一个穷儒写诗犯忌自杀罚产…
风马牛不相及。
但我记录时,笔尖却莫名滞涩了一下。
那种“成对”的感觉又来了。
不是内容相关,而是一种…“质地”上的呼应?
仿佛这两份卷宗,在灰尘、墨色、甚至散发出的陈腐气息上,都刻意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。
我停下笔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
一定是这地方太阴森,工作太枯燥,让我生了妄念。
我决定出去透口气。
刚站起身,库房角落里,那堆积如山的待整理旧档阴影中,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…叹息?
像是有个疲惫已极的人,在黑暗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我寒毛倒竖,猛地扭头!
阴影重重,寂静无声。
只有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,无声飞舞。
我强定心神,快步走出库房。
外面阳光明媚,衙役走动,人声嘈杂。
那股子莫名的寒意,才稍稍褪去。
同僚老秦见我脸色发白,凑过来打趣:“怎么,归书办,让洪武爷的煞气给冲着了?”
我勉强笑笑,没接话茬,只问:“秦兄,你经手旧档多,可曾觉得…有些案子,怪怪的?”
“怪?”老秦剔着牙,“哪份不怪?那年头,说你有罪你就有罪。怎么,看到什么新鲜的了?”
“就是…觉得有些案子,好像…成双成对似的。”我斟酌着词句。
老秦剔牙的手停了停,眼神有点飘忽,随即哈哈一笑,用力拍我肩膀:“想多了想多了!累的!赶紧弄完交差是正经!那些陈年旧账,翻它作甚?”
他笑得爽朗,可拍在我肩膀上的手,力道却有些重,更像是在警告。
回到库房,我重新坐下,看着那两对让我不安的卷宗。
一个念头,不受控制地冒出来:如果…不是我想多了呢?
如果这堆混乱的洪武旧档里,真的藏着某种“配对”的规律?
我深吸一口气,像是着了魔,开始不再按顺序,而是凭着那股诡异的“感觉”,在第七箱里翻找起来。
不再看内容,只凭卷宗外观的“质地”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气息呼应”。
很快,我又找出几对。
“匠户李顽,打造兵器不合规制,杖八十,徒五年。”配“军户吴谨,遗失制式腰刀一口,鞭五十,降为步卒。”
“盐商郑贪,行贿官吏,流放琼州,盐引尽夺。”配“灶丁王俭,私藏盐卤二两,剁指,罚苦役终身。”
……
越找,我手越抖,心越凉。
这些案子,轻重不同,人物迥异,但把它们摆在一起,就像阴阳两极,形成一种冰冷、残酷、却又无比“工整”的对称!
一方是“多”(粮商、富户、匠户打造、盐商行贿),另一方必定是“少”(农户匿粮、贫儒写诗、军户丢刀、灶丁藏盐)。
一方的刑罚(斩、绞、流、杖),似乎总在另一方的遭遇(自杀、罚产、降级、剁指)上,找到某种扭曲的“对应”或“补偿”!
这不是偶然!
这绝对不是偶然!
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在安排这些卷宗,确保每一个“得到”(财富、技艺、资源、甚至只是“妄议”的胆量)的代价,都必须由另一个“缺失”或“失去”来平衡!
用血,用肉,用命,用家破人亡,来维持某种可怕的…“账面平衡”!
我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,浑身冷汗,如堕冰窟。
这不是整理档案。
我是在翻阅一本用无数人血肉写就的、残酷的“对称账簿”!
洪武旧档…难道不只是记录,它本身就是一套…维持“平衡”的仪式?或者…结果?
那声叹息…是谁发出的?
是这些无法安息的亡魂?还是…那个负责“做账”的东西?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散值的。
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,脑子里全是那些成对的卷宗,那些冰冷对称的名字和刑罚。
夜里,噩梦连连。
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、黑暗的公堂上,面前堆着如山卷宗。
我不是书办,我是…“记账的”。
每当我写下一个名字,判定一笔“盈余”(比如“富”),就必须立刻在另一边,找到一个“亏损”(比如“贫”),并写下相应的“冲抵”(刑罚)。
如果找不到,或者写错了,黑暗深处就会传来沉重的、不满的摩擦声,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,在饥饿。
而我自己的身体,也似乎在慢慢变得扁平,变得像一张纸,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、不断跳动的红黑字迹…
“啊!”我惊叫着从床上坐起,浑身湿透。
窗外晨光熹微,但在我看来,那光里也透着一种冷硬的、账簿般的苍白。
我不敢再去库房,告了病假。
可告假在家,那种被“账簿”凝视的感觉,却更强烈了。
我总觉得屋里阴影比往常浓重,家具摆设的方位,似乎也透着令人不安的对称。
有时倒水,会莫名想起“周福通”和“赵实”,一盈一亏。
有时看到街上的富人和乞丐,脑子里会自动蹦出相应的“刑罚”…
我好像被那些卷宗里的“对称逻辑”给污染了!
熬了两天,我实在受不了,去找了衙门里一位以博闻强记、熟知掌故着称的老经承,姓胡,人称“胡百晓”。
我隐去库房怪声和自己的噩梦,只说自己整理洪武旧档,发现有些案子判得轻重似乎有某种“对应”,请教这是何故。
胡经承正在喝茶,听我这么问,端茶的手顿了顿,抬起眼皮,深深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,不像老秦那种掩饰的慌乱,而是一种深沉的、混合了怜悯与疲惫的了然。
“归书办,”他放下茶盏,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…看到‘账’了?”
“账?”我一愣。
“嗯。”胡经承走到门边,确认无人,关上门,回来坐下,“那不是普通的案卷。那是…‘平衡账’。”
“平衡…账?”
“太祖皇帝起于微末,最重‘均平’。”胡经承缓缓道,眼神望向虚空,“可这天下,人分才智,地有肥瘠,如何均平?明面上的田亩制度、户籍黄册是一套。暗地里…还有一套。”
他顿了顿,仿佛在斟酌词句:“那套暗的,不管人愿不愿意,它只管…‘数’。福气多了,就得削掉点;霉运重了,或许能勾销些。但总账,必须平。”
“怎么…平?”我声音发干。
“你说呢?”胡经承苦笑,“卷宗上怎么平的?甲之‘盈余’,需乙之‘亏空’来抵。甲之‘妄动’,需乙之‘缄默’来偿。有时是人,有时是家,有时…是一村,一镇。”
“那…是谁在算这笔账?谁在…执行?”我追问。
胡经承沉默良久,才吐出一句话:“你觉得,咱们这衙门,是干什么的?”
我愣住了。
“明面上,断案刑狱,维持法度。”胡经承的声音越来越低,近乎耳语,“暗地里,咱们这些经办文书、归档造册的…就是‘账房’。每一份判词,每一次勾决,每一笔罚没…都是在‘下账’。”
“那些卷宗,不是记录,是‘账本’本身。咱们不是在整理故纸,是在…核对陈年旧账,确保没有坏账、烂账,确保…总账还是平的。”
我浑身冰冷:“如果…账不平呢?”
胡经承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恐惧,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,仿佛怕被什么听见。
“账若不平…‘东西’就会饿。”他喉结滚动,“它一饿,就得现找‘抵账’的。那时候…就不讲什么案由、证据了。就近的,相关的,甚至…经办账房自己的气运、性命,都可能被拿去‘平账’。”
“所以,”他盯着我,一字一句,“看到‘对子’,是好事。说明那笔账,当年已经平了。就怕…你看到单独一份,怎么都找不到和它配对的另一份…”
他话没说完,但意思我已经懂了。
孤账,就是坏账。
坏账,意味着不平衡。
不平衡,就会引来…那个“饿”的东西。
我魂不守舍地离开胡经承的值房。
他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心中最恐怖的猜想。
衙门,是个大账房。
律法,是账目规则。
而我们这些书办、经承,是操弄算盘的账房先生。
所谓的正义、公正,在更高的“平衡”面前,可能只是维持账面平整的…数字游戏。
那些卷宗里成对的冤魂,就是被“平账”牺牲掉的…数字。
回到库房,我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旧档,眼神彻底变了。
它们不再是蒙尘的历史,而是一本本散发着血腥气的、沉重的总账。
而我的工作,就是确保这本总账,在尘封多年后,依然“平衡”。
任何一个“配不上对”的卷宗,都可能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…账目漏洞。
我强迫自己继续整理。
但心态已然不同,我像个惊弓之鸟,每拿起一份卷宗,第一反应不是看内容,而是飞速在脑子里、在箱子里,为它寻找可能的“配对”。
找到了,松一口气,赶紧记录归档,像送走一对瘟神。
找不到,就心惊肉跳,仿佛那份孤零零的卷宗在发烫,在呼喊,在吸引着黑暗里饥饿的注视。
几天后,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
在第八箱最底下,我翻出一份极其破旧、几乎要散架的卷宗。
案由只有寥寥几字:“秦淮河畔无名氏,拾遗不报,疑有窝藏,毙于狱中,遗物无考。”
没有姓名,没有身份,没有具体财物,没有证人,没有详细审理过程。
只有“拾遗不报”这个模糊的罪名,和“毙于狱中”这个潦草的结局。
“遗物无考”四字,更是透着一股冰冷的漠然。
我拿着这份卷宗,手抖得厉害。
无名氏…拾遗不报…毙于狱中…
这算什么“盈余”?需要谁来“抵账”?
我疯了一样在第八箱,甚至倒回去翻第七箱,寻找任何可能与之“配对”的卷宗。
盗窃案?销赃案?遗失报案?甚至…其他无名尸案?
没有。
一份都没有。
这份卷宗,就像一滴墨,滴进了整齐的账本,显得那么突兀,那么…不平衡。
它是一笔“坏账”。
孤零零地躺在箱底,不知多少年了。
那天晚上,库房里的“叹息”声,变得密集了。
不再是一声,而是此起彼伏,从各个角落传来。
悠长,疲惫,带着无尽的冤屈和…一种冰冷的催促。
阴影似乎更浓了,角落里,我仿佛看到不止一个模糊的、扁平的“人形轮廓”,贴在墙上,或伏在架边。
它们没有动,但那种“存在感”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知道,它们也在等。
等这笔“坏账”被处理。
等“账目”重新平衡。
我连续几晚没睡好,眼窝深陷,形销骨立。
同僚们都问我是不是病了,劝我休息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“病”在哪儿。
那笔“坏账”,像一根毒刺,扎在我脑子里,时刻提醒我,账不平,“东西”会饿。
而我现在,就是离这笔坏账最近的“账房”。
我再次去找胡经承,把“无名氏”卷宗的事说了。
他听完,脸色灰败,半晌不语。
“麻烦了…”他喃喃道,“这是笔‘死账’…没头没尾,没名没姓,没法‘配’。”
“那…那怎么办?”
“以往…也有过。”胡经承眼神空洞,“要么,想办法给它‘造’一个配对。”
“造?”
“找个差不多的由头,比如某个记载模糊的‘赏赐’、‘褒奖’案卷,或者…干脆做一份新的‘亏空’卷宗,跟它配上,一起归档深埋。”胡经承的声音干巴巴的,“但这需要权限,需要做得天衣无缝…而且,风险极大。”
“另一个办法呢?”我追问。
胡经承看向我,眼神复杂:“另一个办法…就是等。”
“等什么?”
“等‘它’自己来平账。”胡经承喉咙动了动,“‘它’饿了,自然会顺着味儿找来。到时候,附近总会发生点什么事…‘意外’、‘暴病’、‘横祸’…总会有新的‘亏空’出现,把账填上。”
“那…那会是谁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胡经承移开目光,“可能是翻到这卷宗的人,可能是经手过的人,也可能是…附近某个时运不济、正好能‘抵上数’的倒霉蛋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翻到卷宗的人…是我。
经手的人…也是我。
我就是那个最可能的“抵账”人选!
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“造”一个配对,我没那本事,也没那胆子。
等“它”来平账,我可能就是那个“数”。
我必须把这笔“坏账”送走!送到一个…跟我不相干的地方去!
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。
趁着夜深人静,我偷偷溜回衙门,潜入库房。
心跳如擂鼓,在死寂中格外响亮。
我摸到第八箱,颤抖着手,取出那份“无名氏”卷宗。
薄薄几页纸,却重逾千斤。
我把它紧紧揣在怀里,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,又像揣着一道催命符。
我要把它扔掉,扔得远远的,扔到河里,扔到野地,让谁也找不到!
这样,账就算不到我头上了吧?
我像贼一样溜出衙门,专挑黑影走。
夜风很冷,吹得我遍体生寒。
怀里那卷宗,却似乎在散发着一丝微弱的、顽固的暖意…或者说,是存在感。
它在“提醒”我它的存在。
街道空无一人,只有打更人遥远的梆子声。
我朝着汴河的方向狂奔,只想赶紧把这祸害脱手。
就在我经过一条狭窄巷口时,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一个趔趄,怀里的卷宗脱手飞出!
轻飘飘的纸张,在夜风中散开,像几只灰白色的蝴蝶,四散飘落。
我惊呼一声,慌忙去抓。
可那些纸页仿佛有生命般,借着风势,飘向巷子深处,贴在了潮湿的墙壁上、地面的污渍里,甚至…一张恰好糊在了巷口一个蜷缩着的黑影脸上。
那是个老乞丐,睡得正沉,被纸糊脸,迷迷糊糊地伸手扒拉,嘟囔了一句含糊的咒骂,把纸抓在手里,揉成一团,塞到了身下,继续睡了。
我僵在原地,看着那老乞丐,又看看散落在地、沾了泥水的其他纸页。
月光惨淡,照得巷子里一片狼藉。
卷宗…毁了,也散了。
一部分在那个老乞丐手里。
这…算怎么回事?
账…平了吗?还是…转移了?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,一夜无眠。
第二天,我强打精神去衙门点卯,心里七上八下。
库房那边似乎一切如常,没人发现少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旧卷宗。
我稍稍安心,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——那笔账,现在落到谁头上了?那个老乞丐?
我偷偷去那条巷子看过。
老乞丐不见了。
问附近的人,说昨天后半夜,那老乞丐突然发了急病,呕血不止,没等天亮就断了气,尸体早上被收殓的拖走了。
我站在空荡荡的巷口,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平了…
账,平了。
用一条无名老乞丐的命,平了一笔无名氏的陈年坏账。
“拾遗不报”的“盈余”,用“暴毙街头”的“亏空”抵了。
冰冷,高效,精准得令人窒息。
而我,是那个无意中递送了“账单”的人。
我浑浑噩噩地回到衙门,继续我的工作。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永远不一样了。
我看待每一份新案卷的眼光,都带上了“账房”的冰冷。
逮捕、审讯、判罚…在我眼里,渐渐剥离了善恶是非的外衣,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“数字平衡”本质。
某个富商被重罚,我会下意识想,对应的“好处”落在了哪里?哪个环节的“亏空”被填补了?
某个小吏被提拔,我会莫名猜测,是不是有另一个倒霉蛋的“气数”被暗中划拨了过来?
我甚至开始觉得,这整个衙门,这座应天府,乃至这大明朝的江山,或许都是一本庞大无比、错综复杂的“总账”。
而我们所有人,都是账本上的数字。
一生的起伏荣辱,不过是借方贷方的此消彼长。
所谓的命运,不过是总账平衡过程中,微不足道的…四舍五入。
我不再害怕库房里的“叹息”和“墨影”。
有时夜深人静,我独自面对如山旧档,甚至能感到一种诡异的“宁静”。
那是账目清晰、借贷平衡后的宁静。
我皮肤上,那些被“墨影”触碰后留下的淡灰色纹路,似乎蔓延得更开了些,像逐渐生长的账目格子。
我不再觉得它们丑陋,反而感到一种…融入秩序的“安心”。
胡经承看我的眼神,越来越复杂,最终变成了疏远和一丝忌惮。
他大约觉得,我已经“入账”太深,没救了。
是的,没救了。
我也不想救了。
在这本吃人的大账里,当一个清醒的“数字”,或许比当一个糊涂的“人”,更容易活下去。
至少,我知道自己为何被加,为何被减。
窗外,又到了升堂问案的时候。
惊堂木响,哭声骂声,镣铐叮当。
在我听来,那不过是算盘珠拨动的清脆声响。
新一轮的“平账”,开始了。
而我,归无咎,洪武旧档书办,
应天府衙隐形的…活账册一页。
静静等待着,下一笔需要被我记录、
或是由我…亲自去抵平的“账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