档殁墨影(1 / 1)

我在元朝江浙行省衙门架阁库里任职,是个低等的小吏,名叫伯颜(汉名张颐),管着一片区域民户黄册的归档与勘误。

这活儿枯燥,终日与故纸堆为伍,霉味熏人。

但比起外面那些在蒙古、色目、汉人层层重压下挣扎求生的同胞,我这份“稳当”已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福分。

我只需确保册上人名、田亩、赋役数字清晰无误,与实情大体对得上,便算尽责。

直到我接手那批“至元十九年平宋后检括”的旧档。

那是至元末年,朝廷为了彻底摸清江南底细,进行的一次大规模人口田产清查留下的原始记录。

纸张粗劣,墨迹漫漶,许多信息含糊矛盾,更夹杂着大量后来被朱笔涂抹、修改、甚至整页删除的痕迹。

我的任务,是将这些混乱的原始记录,与后来正式造册入库的“洁净”黄册进行核对,确保归档无误。

说白了,就是把历史的“草稿”清理掉,只留下官方认可的那份“定稿”。

起初,我只是机械地比对。

甲册原始记录:户主陈友谅(非后来那位),丁口五,水田三十亩,桑园十亩。旁有小字注:“宋溃卒,疑似隐田。”

乙册正式黄册:户主陈大,丁口三,水田十五亩,桑园无。备注:“新附民户,薄产。”

陈友谅变成了陈大,五口变三口,田产缩水大半。

我见怪不怪,当年清查,打压旧宋势力,隐匿田产以增赋税,都是常事。

我提笔在勘误单上记下:“户名更易,丁口、田亩数依乙册为准。”

这就算把“陈友谅”这个带着旧朝痕迹的名字和部分“存在”,从归档的历史里轻轻抹去了。

我感觉自己像个无声的刽子手,处决的不是人命,是名字,是过往,是曾经存在的痕迹。

怪事始于一个燠热的午后。

我正对着一页被朱砂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原始记录发愁。

那页登记的是个大户,原始墨迹写着“余杭县绅,沈墨轩,家口百余,义仓三处…”

但“沈墨轩”三字被粗重的朱笔打了个大叉,旁边另起一行小字,墨色较新:“该户附逆,户绝,田产充公。”

而正式黄册上,这一页完全是空白,仿佛这个“沈墨轩”连同他百余口家眷、义仓,从未存在过。

我按例准备标注“户绝,删”。

笔尖刚落,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朱砂大叉的痕迹,在午后斜射的光线下,似乎…微微凸起于纸面?

像干涸的血痂。

我凑近细看,还用手指摸了摸。

纸张平滑,是错觉吧。

可当我移开手指,准备继续书写时,一股极淡的、难以形容的气味钻入鼻孔。

不是霉味,也不是墨香。

是一种…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和灰尘味的…“空旷”感。

对,是气味带来的感觉,空旷,死寂,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多年、无人居住的废屋的门。

我摇摇头,驱散这莫名的联想,完成了标注。

就在我合上那册原始记录,把它归入待销毁的一摞时,我感觉后颈的汗毛,微微竖了一下。

像是有人在我身后,极近的距离,轻轻吹了一口气。

冰凉。

可架阁库里除了我,只有层层叠叠、沉默的档案架。

我猛地回头。

身后空空如也,只有下午的阳光,将窗棂的影子拉长,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。

影子里,似乎有什么比旁边更暗一点的…不规则痕迹?

但仔细看,又只是光影交错。

那天之后,我开始频繁地感到“注视”。

不是来自活人的目光,是一种更沉、更静、更…“空洞”的注视。

仿佛我整理的那些被涂改、删除的名字和数字,它们残留的“影子”,正从故纸堆的深处,幽幽地“看”着我这个执行最终抹除手续的小吏。

尤其当我处理那些被标注“户绝”、“逃亡”、“充军无回”的册页时,那种被冰冷注视的感觉尤为明显。

有时甚至能听到极其微弱的、类似纸张摩擦的窸窣声,就在我耳边,或身后不远处。

可一回头,万籁俱寂。

我安慰自己,是库房太静,工作太耗神,产生了幻觉。

直到那晚我值宿。

夜里风雨大作,雷电交加。

狂风从窗缝钻入,吹得油灯明灭不定,满室档案的影子张牙舞爪,仿佛活了过来。

我裹紧袍子,只想赶紧巡视一圈,回去睡觉。

走到最里面那排架子——专门堆放待核查、问题最多的旧档区域——时,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亮窗外!

瞬间,整个库房被照得如同白昼!

就在这一刹那,我清清楚楚地看到!

在那排架子的阴影里,紧贴着墙壁,站着一个人形!

不,不是站着,是…“贴”着。

身形模糊,没有五官细节,通体是一种不均匀的深灰色,像泼翻后干涸的墨渍,又像墙上的一块人形污迹。

它一动不动,但面向着我这边。

闪电光熄灭了。

库房重新陷入昏暗,只有我手中颤抖的灯笼,发出微弱的光。

我心脏狂跳,几乎要冲出喉咙,双腿像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

我死死盯着那片阴影。

黑暗浓郁,什么也看不清。

是幻觉?是闪电造成的视觉残留?

我哆哆嗦嗦地举起灯笼,往前挪了一小步。

昏黄的光晕慢慢移过去,照亮了那片墙壁和档案架。

空无一物。

只有年久失修的墙壁上,一些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,形状…在晃动光影下,确实有点像个扭曲的人影。

我长出一口气,浑身冷汗,暗骂自己疑神疑鬼。

正要转身离开,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。

软软的,薄薄的。

低头,用灯笼一照——是一张残破的纸片。

看样子是从某本册子上脱落的。

我捡起来,纸上只有半个模糊的朱砂大叉的印记,还有一点点未能完全覆盖的、原初的墨迹,依稀是个“轩”字。

沈墨轩?

我白天刚处理过的那一页?

这张残片,怎么会掉在这里?还正好被我踩到?
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
我猛地抬头,再次看向那片墙壁。

斑驳的墙皮和水渍,在摇晃的灯笼光下,那扭曲的人形轮廓,似乎…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?

而且,它好像…微微朝我的方向,“挪动”了一寸?

不!是光影晃动!一定是!

我再也撑不住,怪叫一声,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排档案架区域,一口气跑回值宿的小屋,紧紧拴上门,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,一夜未眠。
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魂不守舍。

我试着把夜里的遭遇,含糊地告诉管库的老吏,秃满迭儿。

他是个蒙古人,但在这架阁库待了快三十年,汉话说得流利,对这里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。

他听完,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下,继续慢条斯理地抿着浓茶。

“看见东西了?”他语气平淡。

“好像…是影子,墙上的…”我语无伦次。

“墨影儿。”秃满迭儿放下茶杯,用生硬的汉话吐出这个词。

“墨…影?”

“嗯。”他站起身,佝偻着背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,“年头久了,这库里什么都有。涂改的,删除的,一笔勾销的…那些字儿啊,数儿啊,人名儿啊,你以为真就没了?”

他转过头,眼神有点怪:“它们还在这儿。只不过,从纸上,挪到了别处。”

“挪到…哪里?”我声音发干。

秃满迭儿没直接回答,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又指了指四周的墙壁阴影:“记档的,改档的,销档的…咱们这活儿,不是在写字,是在‘修剪’。修剪那些长得不合规矩的‘枝杈’。”

“可修剪下来的枝杈,不会凭空消失。它们落了地,烂在土里,或者…变成别的什么东西。”

他走回我面前,压低声音:“你看的那些旧档,尤其是平宋后那批,朱笔一划,可能就是一个家没了,一群人散了,死了,或者…‘不存在’了。可他们‘存在过’的劲儿,那股子‘不甘’,没那么容易散。年头久了,跟这库里的灰、潮气、还有咱们这些人身上的人气儿一搅和…”

他顿了顿,眼神望向库房深处:“就容易生出‘墨影儿’。那是被销了档、却还没散干净的…‘痕’。”

我听得毛骨悚然:“它们…会怎样?”

“不怎样。”秃满迭儿咧嘴,露出稀疏的黄牙,笑容难看,“大多时候,就待在那儿,贴着墙,缩在影子里。偶尔动一动,吓唬一下新来的、八字轻的。像你这样。”

“它们…不会伤人?”

“伤什么人?”秃满迭儿嗤笑,“它们自己都算不上个东西了,怎么伤人?不过…”他收敛笑容,“别老盯着它们看,别去碰那些它们‘待’过的地方,尤其…别再深究那些被销掉的档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在看它们,它们也在‘感觉’你。”秃满迭儿眼神变得严肃,“你看得越多,越清楚,它们‘感觉’你也越清楚。保不齐哪天,它们觉得你身上‘人气儿’旺,想凑近点…取暖?或者,想让你…也变成它们能‘感觉’更清楚的东西?”

我浑身发冷:“变成…什么?”

秃满迭儿没回答,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很重:“小伙子,老实干活,该涂的涂,该删的删,干完就忘。别问,别看,别想。在这地方,知道得越少,活得越像个人。”

他说完,背着手,踱着步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阴冷的库房里,只觉得四周那些沉默的档案架,此刻都像是一座座沉默的墓碑。

而墓碑的阴影里,仿佛有无数双没有眼睛的“视线”,正从纸张的坟墓中渗透出来,幽幽地,聚焦在我身上。

我试图听从秃满迭儿的告诫,机械工作,不再深究。

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,却越来越强烈,越来越具体。

我不再仅仅感到空洞的“看”,有时能感到那“视线”里,带着模糊的“情绪”。

当我抹去一个被定为“附逆”的家族记载时,感到的是冰冷的怨恨。

当我核对出“逃亡”户的田产被侵占的明显痕迹却只能按册标注时,感到的是绝望的悲泣。

当我将一整本记录着某个繁华集镇战前风貌、战后却只剩“户十七,残垣”的原始册页归入待销毁时,感到的是一种庞大而麻木的…消亡感。

这些“感觉”并非幻觉,它们真实地影响着我的情绪,让我夜里噩梦连连,白天精神恍惚。

更糟糕的是,我开始在更多地方看到“墨影”。

不再只是库房深处。

有时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,有时在窗外庭院的老树下,有时甚至在我住所的墙壁上,当我半夜惊醒,借着月光,似乎能看到一个淡淡的、人形的灰色轮廓,静静地“贴”在那里。

它们并不靠近,只是“存在”。

但这种无处不在的、沉默的“存在”,比任何张牙舞爪的鬼怪更让人崩溃。

它们在提醒我,我每日经手的工作,不是在整理档案,而是在参与一场对无数过往生命与痕迹的缓慢“谋杀”。

而我,正一点点被这场谋杀的“气息”所浸染。

我终于受不了了。

我决定悄悄调查一下“沈墨轩”,那个我第一次产生强烈异样感,并随后看到“墨影”的名字。

我想知道,他到底是谁?为何被“户绝”?那百余口人,真的都“绝”了吗?

或许,了解清楚,我就能摆脱这种无形的纠缠。

利用职务之便,我避开旁人,在浩如烟海的各类卷宗里悄悄翻找。

行省刑房旧案卷、兵部调防记录、甚至民间野史杂抄…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。

进展缓慢,线索支离破碎。

但我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:沈墨轩,余杭大族,宋时即为地方着姓,有文名,亦曾组织乡勇助宋军抵抗。

至元十三年,元军破临安,沈氏家族并未激烈反抗,似乎选择了归附。

但至元十九年那次检括后,沈家便突然从所有官方记录中消失,被定性为“附逆”,家族烟消云散。

野史杂记中偶有提及,说沈家并非谋逆,而是在检括中,被当地投靠新朝的豪强与贪官勾结,诬陷侵夺,满门男丁被屠,女子没入奴籍,田产尽失。

所谓“户绝”,是物理意义上的“绝”。

而那本应记录他们冤屈、哪怕只是作为“逆案”记录的档案,也被处理得干干净净,只剩那个朱笔大叉和“户绝”二字。

他们存在的一切证据,都被系统性地“修剪”掉了。

我合上最后一本野史,手脚冰凉。

沈墨轩和那百余口人,不是自然消亡,是被吞噬的。

被权力、贪婪、还有这套维护新朝秩序的档案系统,一起吞噬、消化,然后排泄出“户绝”这两个冰冷的字,以及…或许还有库房里那些沉默的“墨影”。

我正感到一阵反胃的悲凉,忽然,耳边响起一个极其轻微、却清晰无比的声音:

“谢…谢…”

是个苍老的、气若游丝的男子声音。

仿佛有人紧贴着我耳廓,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两个字。

我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,仓皇四顾!

值房空无一人,窗外夕阳西下,将我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。

可我分明看见,在我自己影子的边缘,似乎…多了一小片不该存在的、更浓重的灰色。

形状模糊,像半个人影,正微微颔首。

它在…向我道谢?

因为我找到了真相?记住了他们?

可这感谢,比任何诅咒更让我毛骨悚然!

它意味着,这些“墨影”,并非毫无知觉的痕迹!

它们能“感觉”到我,甚至能“理解”我的行动!

秃满迭儿警告过我,别让它们“感觉”我太清楚!

我好像…已经越过那条危险的线了。

从那天起,事情急转直下。

“墨影”不再只是远远地“贴”着。

它们开始出现在离我更近的地方。

有时我伏案工作,一抬头,就能看见对面档案架的阴影里,多了一个模糊的灰色轮廓。

有时我走在库房,能感到有冰冷的“东西”擦着我的衣角掠过,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纸张和灰尘的味道。

夜晚,我住所墙上的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,甚至能看出大致穿着旧式宋人长袍的样式。

它依旧不动,但那种沉默的“存在感”,压迫得我几乎窒息。

更可怕的是,我自己的身体,开始出现异样。

先是手指,偶尔会感到莫名的僵硬和冰冷,仿佛长时间浸在冰水里,皮肤颜色也有些发灰。

然后是对光线的敏感,越来越喜欢待在阴暗角落,明亮处会觉得刺眼、心烦。

照镜子时,我总觉得自己的脸色,在慢慢失去活人的红润,透出一种纸张般的苍白,甚至…眼底偶尔会闪过一点极淡的、不属于我的灰色影子。

最让我恐惧的,是我对“档案”的感知变了。

我不再需要仔细阅读,有时手指拂过那些被涂改、删除的页面,就能隐约“感觉”到当初书写者的恐惧、朱笔勾画者的冷酷、以及那些被抹去名字的…“存在”残留的冰冷“重量”。

我甚至开始能“听”到一些极其微弱的、嘈杂的“声音”。

不是人语,是无数混杂的叹息、哭泣、哀求、麻木的沉默…从库房四面八方、从那些故纸堆的深处,丝丝缕缕地渗出来,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永恒的“背景嗡鸣”。

我成了这座档案坟墓的“活体接收器”。

秃满迭儿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怪,带着怜悯,还有一丝警惕的疏远。

他不再跟我多说话,只是有一次,在我又一次精神恍惚地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,他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没救了…快被‘同调’了…小子,趁你还能自己走出去,辞了吧,离这儿越远越好。”

同调?

和谁同调?和这些“墨影”?和这座吞噬记忆的坟墓同调?

我想逃,可一种更深的、莫名的“羁绊”拖住了我。

仿佛我的魂,已经有一部分被这些档案,被那些“墨影”给“粘住”了,离开这里,就像要撕掉一层皮肉,痛彻骨髓。

而且,我能逃到哪里去?

外面那个世界,不正是这套档案系统所维系、所掩盖的真实历史的延续吗?

逃出去,不过是进入一个更大、更无形的“档案库”罢了。

终于,在那个月晦无光的深夜,我遭遇了最恐怖的事情。

那天我精神极度疲惫,却又无法入睡,鬼使神差地,又走进了库房深处。

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。

我来到那排存放最棘手旧档的架子前,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“沈墨轩”那一册的位置。

册子还在。

但我感觉到,那里聚集的“墨影”,前所未有的“浓重”。

不是看到一个,是感觉到一片…“存在”的淤积。

我站在那里,没有点灯,只有窗外极微弱的天光,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。

然后,我看到,对面墙壁上,那片熟悉的、人形的灰色污迹,缓缓地…“动”了。

它不再是静止地贴着墙。

它像一幅浸了水的墨画,开始向下“流淌”,脱离墙壁,在地面上汇成一滩不规则的深灰色。

接着,那滩灰色缓缓“隆起”,重新塑形,不再是平面的影子,而是一个立体的、虽然依旧模糊昏暗、但具备大致人形轮廓的…“东西”。

它朝着我,迈出了一步。

没有声音,但库房里那股纸张灰尘的陈旧气味,骤然变得刺鼻,其中夹杂着铁锈和…淡淡的血腥味。

我想跑,双腿却像生了根,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灰色的“人影”,缓慢地,一步,又一步,挪到我面前。

距离近得,我能感到它身上散发出的、冰窖般的寒意。

它没有五官,但我能“感觉”到,它在“看”我。

用一种空洞的、却又带着某种诡异“探询”意味的“视线”。

然后,它缓缓地,抬起了“手”。

那手臂的轮廓模糊,边缘像墨迹般晕染开。

它把手,伸向我的脸。

不是攻击,更像是一种…触摸?确认?

极度的恐惧让我闭上了眼睛。

冰凉。

不是皮肤的触感,是更直接的、穿透性的寒冷,像一根冰锥,轻轻点在我的额头上。

刹那间,无数破碎的画面、声音、感觉,洪流般冲进我的脑海!

不是沈墨轩一个人的,是无数个被涂抹、删除、遗忘的名字和人生!

战火、哭喊、刀光、血泊、朱笔落下时官吏冷漠的脸、亲人离散时绝望的眼神、田产被夺时的麻木、名字从册子上消失时那最后一缕不甘的“存在感”…

所有我曾经经手、标注、归档时感受到的那些模糊“情绪”,此刻以无比清晰、无比强烈的细节,瞬间淹没了我!

我不是在看历史,我是在同时体验无数份被销蚀的“死亡”!

“啊——!”我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,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,猛地向后跌倒,后脑重重磕在档案架上,眼前一黑。

醒来时,我躺在值宿小屋的床上,天已大亮。

秃满迭儿坐在床边,脸色阴沉得像块铁。

“你碰它们了?”他劈头就问。

我头痛欲裂,脑子里还残留着那些恐怖记忆的碎片,喉咙干得冒火,只能虚弱地点头。

“碰了哪儿?”

“额…额头…”

秃满迭儿倒吸一口凉气,猛地掀开我的被子,扯开我的衣襟,看向我的胸口、手臂。
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顿时魂飞魄散!

从我额头被触碰的那一点开始,皮肤下面,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淡的、蛛网般的灰色纹路!

像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洇开,又像…我曾在那些古老册页上看到的、墨迹沁入纸张纤维的痕迹!

它们在向下蔓延,已经过了脖颈,正在向心口延伸!

“同调…开始了…”秃满迭儿松开手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,“它们把‘痕’,印到你这活档上了。”

“活…活档?”我声音嘶哑。

“你以为,咱们这些人,只是整理档案的?”秃满迭儿苦笑,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咱们也是‘档’的一部分。活的档。负责把那些死的、乱的档,‘理顺’、‘归净’。顺带着…也把那些死档散不掉的‘怨’、‘痕’,吸一吸,背一背。”

“你年纪轻,八字不算硬,但心思细,感知强…最容易‘上痕’。现在好了,‘墨影’直接给你盖了戳…你跑不掉了,小子。”

我如坠冰窟:“我会…怎样?”

“慢慢变成它们的一部分。”秃满迭儿望向窗外,声音空洞,“皮肤越来越灰,越来越喜欢暗处,脑子里整天响着那些杂音…最后,等你人死了,或者差不多跟死人没两样了,你这身‘皮囊’,就会变成一座新的‘活档案架’。那些墨影,那些散不掉的‘痕’,就能更稳当地附在你留下的‘印子’里。”

“这库房底下,墙里面,不知道埋着多少代像你这样…最后被‘同调’干净的‘老档人’呢。咱们这活儿,从来就不是给活人干的。是给这座吃记忆的坟…找祭品。”

我彻底绝望了。

原来,从我被安排整理那些“平宋旧档”开始,或许更早,从我进入架阁库开始,我就已经是一份被选中的“活祭品”了。

我的工作,我的“感知”,都是在为最终的“同调”做准备。

现在,仪式完成了。

我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,忽然觉得它们很美,很宁静。

那些脑子里嘈杂的“声音”,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,反而像一种熟悉的背景音。

皮肤下蔓延的灰色纹路,带来一种冰冷的、沉静的“踏实感”。

或许,变成“墨影”,变成这座巨大档案坟墓的一部分,也没什么不好。

至少,不用再作为“张颐”或者“伯颜”,在这个充满涂抹和删除的世界里,艰难地证明自己存在过了。

我缓缓地,扯动嘴角,试图露出一个笑容。

不知道看起来,会不会像那天夜里,在闪电下看到的那个“墨影”一样。

平静。

空洞。

带着所有被遗忘、被抹去之物的…

永恒沉默。

窗外,又到了归档的时候。

新的册页送来,旧的痕迹等待覆盖。

这座吞噬记忆的宫殿,永远不缺新鲜的墨汁,也永远不缺,即将变成墨色的活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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