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大唐崇文馆里,一个不起眼的校书郎,叫崔澹。
干的活,就是整理典籍,勘误文字,偶尔也给上官代笔写些应制诗赋。
日子清苦,但守着书山墨海,倒也自在。
我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——喜欢收集那些“有问题”的诗。
不是格律问题,是意境上透着说不出的“别扭”,或者用词诡异,让人读了心里莫名发毛的句子。
有些是民间搜集的俚谣,有些是士人私下传抄的“疯作”。
我都悄悄抄录在一个私簿上,取名《异籁集》,闲时翻看,品咂那股子邪门的滋味。
我以为这只是文人一点无伤大雅的怪癖。
直到我遇到那首《夜哭坟》。
诗是在整理一批故宰相遗物时,夹在寻常公文里发现的。
纸张粗劣,墨迹歪斜,像是仓促写就。
只有四句:
“月仄悬枯冢,风平溺死潭。
推敲无活字,皆是古人谗。”
平仄是合的,对仗也工整,但意思诡谲透顶。
“月仄”?月亮如何分平仄?
“风平”怎能“溺死潭”?
最瘆人的是后两句:“推敲无活字,皆是古人谗。”
仿佛在说,诗人苦吟推敲,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字眼,因为所有的字,早已被死去的古人谗言占满了。
我盯着这首诗,指尖发凉。
不是恐惧,是一种更深的不适,像有冰冷的细沙,顺着眼睛灌进脑仁里,慢慢沉淀。
更怪的是,自从读了这首诗,我夜里开始听见“声音”。
不是人声,是某种…“韵律”的噪音。
有时是远处更鼓,听着听着,节奏会突然乱一拍,变成一种生硬的、拗口的“仄仄平”,敲得人心慌。
有时是风吹檐铃,本该清脆,却混进一丝拖着长音的、泣诉般的“平平仄”,缠得人头皮发麻。
我起初以为是幻听,没在意。
没过几天,馆里派给我一件差事。
协助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学士,编纂他毕生的诗稿,准备刊印。
老学士姓郑,诗名颇着,尤工五言,人称“郑五言”。
我恭敬地登门,在他城外幽静的宅邸里,见到了堆满书房的手稿。
郑老已经糊涂了,多半时间呆坐,偶尔清醒,便目光炯炯地盯着我,反复念叨:“诗道精微,字字有魂,平仄…平仄是钥匙…莫要开错了门…”
我只当是老人痴语,开始埋头整理。
郑老的诗,早年清丽,中年沉郁,晚年…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涩和怪异。
尤其最后几年的作品,用典生僻到匪夷所思,意象也荒寒刺骨。
有一联我印象极深:“石脉不言冷,星骸自转孤。”
石头哪有脉?星星怎成骸?
但读着就是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。
我按捺不住,趁老仆送茶时,低声打听:“老先生晚年,可有何异常?”
老仆眼神躲闪,叹了口气:“老爷痴迷诗道,常说…常在听‘地基’的声音。还说…咱们念的诗,作的文,都是在给那‘地基’…‘糊墙’。”
“地基?糊墙?”我莫名想起《夜哭坟》里“古人谗”的说法。
“小的也不懂。”老仆摇头,“老爷有时半夜突然坐起,在纸上乱画,写的都不是字,像…像虫子爬的印子。还总说‘平仄锁不住了’、‘它们要爬出来了’…”
老仆忽然噤声,因为郑老浑浊的眼睛,正死死盯着我们这边。
他嘴唇哆嗦着,伸出枯枝般的手指,指向我,又指向窗外远山,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:“诗…瘴…平仄…是缝…它们在…透气…”
说完,他头一歪,又陷入呆滞。
我却如遭冰水浇头,愣在当场。
诗瘴?平仄是缝?
《夜哭坟》的阴冷感,夜里的韵律噪音,郑老的疯话…碎片在我脑子里咔嗒碰撞,拼出一个模糊却惊悚的轮廓。
我强作镇定,继续整理。
在一摞废弃的草稿最下面,我翻到一张颜色暗沉、似乎被反复摩挲的纸。
上面没有成型的诗,只有无数凌乱的、重复书写的单字,每一个字都用力极深,纸背几乎戳破。
而那些字,仔细看,它们的平仄标注(唐人有时会私下标注),全是错的!
该平处标仄,该仄处标平,混乱不堪。
在纸的角落,有一行小字,笔迹狂乱:“韵非韵,律非律,皆乃吞吐之息。吾辈调声,实为驯息。然息有反刍,瘴由此生。今韵律将溃,旧息反噬…悔之晚矣!”
调声?驯息?反刍?反噬?
这都什么跟什么?
可我拿着这张纸的手,却不由自主开始颤抖。
因为我忽然“听”见了。
不是用耳朵,是用…全身的骨头,或者别的什么。
我听见了这张纸上,那些错乱平仄的字,正在发出极其微弱的、尖锐的、互相摩擦挤压的“噪音”!
像无数根锈蚀的琴弦,在看不见的地方被胡乱拨动!
而在这片噪音深处,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低沉的、缓慢的、如同巨物翻身的…“韵律”。
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郑宅。
回到城中,那种诡异的“听觉”却没有消失,反而更清晰了。
走在东西两市,满耳是嘈杂人声、叫卖吆喝。
但在这片声音的“基底”下,我开始能分辨出一种绵延不绝的、城市规模的…“韵律背景音”。
它不是具体的节奏,而是一种流动的、混沌的“声压起伏”。
欢闹处,这起伏轻快密集些;僻静处,则沉缓黏滞。
更可怕的是,当我刻意凝神去“听”这背景音时,竟能隐约感觉,它并非自然生成。
它似乎被某种无处不在的、巨大的“东西”…呼吸着,或者说…过滤着?
而城中各处,那些张贴的官府告示、酒肆题壁诗、文人即兴唱和的句子…它们的平仄韵律,像一根根细小的针,正在微妙地…影响着这片背景音的流动?
有的地方,诗句工整和谐,那背景音流过就平稳顺畅些。
有的地方,有人题了首打油诗,平仄乱来,背景音流过那里,就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、令人烦躁的“涡流”。
我被自己的发现吓住了。
这难道就是郑老说的“调声”、“驯息”?
我们作诗作文,讲究平仄韵律,不仅仅是为了好听?
而是在…调整某种覆盖在整个文明之上的、巨大的“呼吸韵律”?
那“诗瘴”又是什么?“旧息反噬”呢?
我想起了《夜哭坟》,那首诗,像一根冰冷的楔子,扎进了这个可怕的猜想里。
我没敢回崇文馆,径直去了我常去的一家书肆。
店主是个博闻强记的老书虫,见我面色惨白,忙问缘由。
我隐去关键,只说自己对一些“韵律异常”的古诗感兴趣,问他是否听过类似《夜哭坟》这种,或者“诗瘴”的说法。
老书虫捻着胡须,沉吟良久。
“诗瘴…倒是故老相传,有过那么点影影绰绰的说法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说上古时,天地间有‘元籁’,本是混沌一片。圣人出,制礼作乐,定文字平仄,才将这‘元籁’调理得有序,人间方得安宁。但这调理…好比治水,筑堤拦坝,总有淤塞之处。那些无法被顺畅‘疏导’的、淤积的‘声浊’、‘意晦’…年深日久,便成了‘瘴’。”
“这瘴…有何危害?”我急问。
“说不清。”老书虫摇头,“老辈人讲,瘴气郁结之处,人会莫名悲戚,思绪滞涩,甚至…出现幻听幻视,看到不该看的字,听到不该听的韵。厉害的,能把人逼疯。所以诗家才格外重视音律谐和,说那是‘养正气,辟邪氛’。”
“那…如果韵律大乱呢?如果没人‘调理’了呢?”
老书虫看了我一眼,眼神古怪。
“那…恐怕‘元籁’就会复归混沌?或者,堤坝溃决,淤积的‘瘴’反涌出来?谁知道呢,都是虚妄之谈。”
但我心里清楚,这恐怕不是虚妄。
郑老纸上的“旧息反噬”,还有我此刻听到的、感受到的…都指向一个事实:
我们大唐,乃至整个文明赖以运转的“声音韵律”底层,出了问题。
平仄不是美学规则,是维护这个脆弱秩序的…“律条”。
而诗,尤其是广泛传播的诗,是执行律条、加固“堤坝”的仪式。
现在,仪式似乎开始失效了,“瘴”在泄漏。
《夜哭坟》那样的诗,就是泄漏点?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,拿出那本《异籁集》。
以前只觉得这些诗怪异,现在再看,字字句句都透着寒意。
它们似乎都在用某种扭曲的方式,触碰、甚至撕扯着那层“韵律的薄膜”。
我试图找出它们的共同点。
发现它们大多在平仄上做文章,要么极端工整到刻板,产生一种冰冷的、非人的节奏感;要么就故意在某些关键位置“拗救”,制造生硬的、不谐的“断裂音”。
读这些诗时,我脑中那种“韵律背景音”的干扰,就特别强烈。
我好像有点明白,什么是“诗瘴”了。
它不是具体的毒气,而是这种“不谐的韵律”本身,对那个维系秩序的“元籁”基底造成的污染、淤塞和…刺激。
而诗人,尤其是感知敏锐的诗人,首当其冲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像个惊弓之鸟。
我无法停止“听”到那些声音。
上朝时,百官奏对的声音洪流下,是更庞大、更僵硬的官方文书韵律在涌动,像浑浊的河水。
宴饮时,丝竹管弦的旋律缝隙里,渗透出宾客唱和诗句那或圆熟或生涩的平仄波动,搅动着空气。
甚至独自静坐,也能感到整个长安城,像一头巨兽,随着无数人声、文字、音乐的起伏,在进行着缓慢而沉重的“韵律呼吸”。
而这呼吸,在许多角落,已经出现了“杂音”,出现了“逆气”,出现了…堵塞的哽咽。
我去找过太医,隐晦地说自己幻听。
太医诊脉,说我“神思过劳,心肾不交”,开了安神的药。
药吃了,毫无用处。
那声音是直接作用在意识更深处的,像背景辐射,无法屏蔽。
我开始严重失眠,眼窝深陷。
同僚见我形容憔悴,都劝我多休息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休息不了。
一闭上眼,黑暗中那些“韵律的噪音”反而更清晰,它们扭曲、碰撞,有时甚至会凝聚成一些…模糊的、非人的“意象碎片”。
我看到过由错乱平仄组成的、不断崩塌又重组的灰色宫殿。
听到过像无数人临终呻吟被拉长、扭曲后混合成的“长律”。
最恐怖的一次,我“感觉”到有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、纯粹由“沉寂的仄声”构成的“存在”,在极深的地底…或者说是“韵律结构”的底层…缓缓翻了个身。
仅仅是这个“翻身”的意向掠过我的感知,就让我呕出一口带着腥甜的黑血,在床上瘫了整整一天。
那不是生理上的伤害,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…“震伤”了。
我确信,郑老说的“地基”,老书虫说的“元籁”,就是这玩意儿。
而我们所有的诗文韵律,都是在它表面进行的一套复杂的“安抚仪式”或“控制编码”。
现在,编码出错了,仪式松动了。
我决定做最后一次验证。
如果诗是“调理”,那么,故意写一首严重破坏平仄规则、充满“诗瘴”的诗,并集中精神“投放”出去,会发生什么?
我躲进住处,紧闭门窗。
忍着剧烈的头痛和恶心,调动全部精神,去“聆听”、去“捕捉”周遭那无所不在的“韵律背景音”。
然后,我提起笔,不是用脑子构思,而是像被那股黑暗的感知驱使着,写下了一首诗:
“仄仄吞天光,平平呕地浆。
律朽尸虫笑,韵腐骨殖香。”
每一个字,都刻意选择了最拗口、最不祥的发音和意象。
平仄完全颠倒混乱,像一把生锈的锯子,在锯割着无形的规则。
写完的刹那,我眼前一黑,几乎晕厥。
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我“听”到,我写下的这些字句,它们所携带的那团极端污浊、混乱的“韵律信息”,像一块烧红的毒炭,被“投掷”进了那片弥漫的“背景音”之中!
没有声音,但我的感知里,却“炸”开了一圈无声的、漆黑的“涟漪”!
以我所在的陋室为中心,那原本虽然杂乱但尚有脉络的“城市韵律流”,被狠狠搅动、污染了!
附近几条街巷范围内,那背景音的流动瞬间变得滞涩、浑浊,充满了尖锐的摩擦感和…一种冰冷的恶意。
几乎同时,我听到隔壁传来孩子的尖声哭嚎,不是寻常哭闹,是极度惊恐的嘶叫。
听到巷口有醉汉突然发狂般地咒骂,用词颠三倒四,毫无逻辑。
听到更远处,似乎有夜鸦成群惊飞,翅膀拍打声乱成一片…
我的实验,成功了。
也彻底失败了。
诗瘴,是真实存在的污染。
而诗人,确实能通过文字平仄,微小地影响它。
我刚刚,就制造了一次小范围的“瘴气泄漏”。
我瘫在冰冷的地上,看着那张写满邪恶诗句的纸,它在我眼里,像一块正在渗着黑血的疮疤。
我挣扎着爬过去,想把它撕碎、烧掉。
但手指碰到纸张的瞬间,我停住了。
因为我“听”到,纸上那些扭曲的韵律,已经和周围一小片区域的“背景音”产生了某种…“共生”?
撕掉纸,或许也无法立刻消除这小小的污染点了。
它已经像一滴墨,滴进了水缸。
就在我绝望之际,房门被轻轻叩响。
不是粗暴的砸门,是很有节奏的、轻重交替的三下,听起来…异常工整,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韵律感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屏住呼吸。
门外传来一个平稳到没有起伏的男声:“崔校书,请开门。‘声曹’办事。”
声曹?
我从未听过这个衙门。
但对方准确叫出了我的官职和姓氏。
我颤抖着打开门。
门外站着两个人,皆着青灰色常服,貌不惊人,但眼神…非常奇怪。
他们的眼珠转动很慢,看人时不是聚焦在脸上,而是微微偏移,仿佛在“听”你,而不是“看”你。
为首的中年人,面无表情地递过一枚铁牌,上面刻着复杂的云纹和一种类似乐谱的符号,中间是两个古篆:“声曹”。
“吾等属太常寺下‘声律曹’,专司‘元籁平仄,调和清浊’。”中年人的语调,每个字都吐得极准,平仄分明,听着有种非人的精准感,“崔校书近日,是否常闻‘异籁’?是否…接触过‘郑五言’遗稿,以及《夜哭坟》等违律之作?”
我心脏狂跳,知道瞒不过,只能点头。
“随我们走一趟吧。莫要惊动旁人。”另一人开口,声音同样平稳得诡异。
我别无选择,被他们一左一右“请”出了门。
他们走路步幅一致,落地无声,甚至衣袂摩擦的窸窣声,都保持着一种固定的、低微的节奏。
我仿佛被夹在两座精密的“人形音律仪器”中间。
他们没带我去任何官署,而是出了城,来到一座位于山坳的、毫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前。
建筑无匾无牌,进去后,却别有洞天。
里面异常安静,地面和墙壁似乎铺着特殊的吸音材料。
走廊曲折,像迷宫。
我被带进一间四壁光秃、只有一桌一椅的屋子。
中年人让我坐下,自己站在我对面。
“崔校书,你已‘开窍’,能感‘元籁之瘴’。”他开门见山,毫无寒暄,“此非病,是天赋,亦是诅咒。”
“你们…到底是什么人?声曹究竟做什么的?”我声音干涩。
“自周室制礼作乐,便有吾辈一脉相承。”中年人平静地陈述,像在背诵条文,“世人所知,礼乐用于教化。鲜有人知,礼乐更深之用,在于‘定籁’。”
“天地有元籁,乃万物声息之本,秩序之基。然元籁混沌,易生浊淤,是为‘瘴’。圣王以音律、文字之平仄格律为网,梳理元籁,导其清扬,抑其浊滞,保人世安宁。吾声曹,便是这护网之吏,调音之人。”
“那…那些‘诗瘴’…”
“是网之破漏,是浊瘴之外显,亦是…元籁本身‘不适’之征兆。”中年人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,像是忧虑,“近世以来,诗文繁盛,却日益追求险怪,平仄之律,常被突破以为新变。用典求僻,意象趋诡…此等‘新声’,于元籁而言,多为难以消解之‘异物’,淤积成瘴。”
“郑五言晚年,感知到元籁底层‘旧息’(即上古未完全调理驯服之混沌残响)因近期过多‘异物’刺激,而有‘反刍’复苏之兆,故惊恐癫狂。他那句‘韵律将溃,旧息反噬’,并非虚言。”
我听得浑身发冷:“所以,我们作诗…其实是在…喂养,或者说…刺激那个‘元籁’?”
“可如此理解。和谐之诗,如清泉注流,助其平顺。乖戾之诗,如砂石投潭,积久成淤。汝所作那首‘仄仄吞天光’…”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我,“便是一把砂石,且是棱角最利之砂。”
我羞愧又恐惧地低头。
“然汝能作此诗,且能引动方圆‘瘴涟’,证明汝‘感瘴’之能已深,已初步…能与元籁底层之‘浊息’共鸣。”中年人话锋一转,“此虽危险,亦有用处。”
“用处?”
“声曹需耳目。需能深入‘瘴区’,感知浊流动向,甚至…必要时,以毒攻毒,以特定‘瘴诗’暂时堵塞更大‘瘴口’之人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内容却让我不寒而栗。
“汝,可愿入声曹?”
这不是邀请,是最后通牒。
知道了这么多秘密,要么加入,要么…恐怕没有“要么”了。
我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我想起夜里的恐怖声响,想起郑老的惨状,想起那地底翻身的巨物意向。
加入声曹,意味着我要主动去靠近、去研究、甚至去利用这些可怕的东西。
但拒绝呢?
我可能走不出这间屋子,或者,出去后,也会在越来越严重的“诗瘴”感知中彻底疯掉。
“我…我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我惨然一笑。
中年人微微摇头:“汝之‘窍’已开,元籁之浊瘴,于汝如影随形。唯有习得调控之法,方可暂保清明。声曹,是汝唯一生路。”
他顿了一下,补充道:“亦是护持这万千生民,所倚仗之‘律网’不致全面崩坏的一线力量。纵然…此网早已千疮百孔,吾辈所为,不过拆东补西,勉力维系。”
他的语气里,第一次透出深深的疲惫,那非人的精准面具,裂开了一丝缝隙。
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恐惧,只是被漫长的职责和训练,压抑成了冰冷的程序。
我闭上了眼。
良久,睁开。
“我…加入。”
从此,世上少了一个校书郎崔澹。
声曹的暗室里,多了一个编号“仄七”的调律人。
我学习如何更精准地“聆听”元籁的流动,辨识“清音”与“瘴浊”。
学习那些禁忌的、用来“疏导”或“封堵”的诗文格律技巧,它们大多违背常理,用词险怪,吟诵时如同忍受酷刑。
我的任务,是巡查长安各处“瘴气”郁积点。
有时是某处酒楼题壁诗过于放诞,引得局部“韵律”逆乱,需悄悄修改或覆盖。
有时是某位诗人新作即将流传,其中暗藏险韵,可能形成新“瘴核”,需提前干预,或将其人“请”来“谈话”。
最可怕的任务,是深入那些因历史原因(如古战场、大刑场、前朝秘址)形成的、巨大的“古瘴区”。
那里的元籁底层,沉淀着无数惨烈、痛苦、疯狂的“旧息”,如同化脓的伤口。
我需要用特制的、充满压抑性平仄的“镇瘴诗”,去勉强安抚那区域的躁动,防止“旧息”大规模反涌,影响现实。
每次执行这种任务回来,我都像死过一次。
脑子里会灌满各种恐怖的“声音残响”,需要长时间在静室中,用“清律”慢慢洗涤。
我的身体,也出现了变化。
对寻常声音越来越不敏感,却对平仄韵律的细微波动敏感到病态。
有时看着陌生人说话,我“看”到的不是表情,而是他们话语在元籁中激起的、扭曲的“涟漪”。
快乐是轻快的上扬波,愤怒是尖锐的锯齿波,悲伤是沉滞的漩涡…而疯狂,是无数紊乱波纹的胡乱叠加。
我也终于明白,为何声曹之人眼神古怪,语调精准得不似活人。
因为我们要时时克制自己,不能让自身的情绪波动,干扰了对“元籁”的监听和判断。
我们在慢慢变成…活的律尺,活的镇瘴器。
而那个支撑一切,又可能吞噬一切的“元籁”…
我感知越深,越觉得它并非无情之物。
它更像一个庞大到无法理解、沉睡了万古的…“韵律生命体”。
我们的文明,我们的诗文书画,所有有序的“声”与“意”,或许只是寄生在它表层的一场漫长的…“共生梦”。
我们在梦里制定平仄规则,自以为调理着世界。
或许,只是这个巨物在沉睡中,允许我们借用它呼吸的节奏,编织一个相对安稳的梦境。
而现在,梦境开始渗入它消化不良的“嗳气”(瘴)。
而我们这些调律人,是在努力修补梦的边界,生怕吵醒它,或者…被它一个不适的翻身,将整个梦境彻底碾碎。
这就是我的故事了。
一个关于诗,关于声音,关于文明可能只是一场建立在某个巨大存在韵律上的、脆弱共鸣的故事。
下次你读诗时,若感到莫名的寒意或心悸。
或许,不是你多愁善感。
而是你无意间,触碰到了那宏大“元籁”表层,一丝正在渗漏的…
“诗瘴”。
而我,和我的同僚们,正躲在你看不见的角落,用同样冰冷、扭曲的“诗句”,
试图堵住那个漏洞。
在永恒的“平仄”之战中,
苟延残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