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于汉朝,是兰台里一个普通的令史,叫伏安。
干的活儿,就是整理那些故纸堆。
从秦末的乱局,到楚汉的厮杀,再到本朝初立时那些说不清的账。
竹简上的灰,比我的年纪还厚。
我原以为,这份差事最磨人的,不过是寂寞和尘土。
直到我翻到那一卷。
那卷简牍,混在“秦骊山徒役籍”的残档里。
材质很奇怪,似革非革,似帛非帛,颜色是陈年的暗黄。
上面的字,不是刻的,也不是墨写的。
倒像是……用什么尖细的东西,硬生生刮划出来的。
痕迹深,带着毛刺。
第一眼,我以为是哪个倒霉徒役的绝笔信。
可细看内容,我后脖颈的汗毛,一根根竖了起来。
它记的不是人名,不是劳役。
它记的,是“感觉”。
“十月乙未,左足趾冻僵,如针扎,后知同闾李甲是日失足坠冰窟,折三趾。”
“三月辛卯,胸腹灼痛如沸,夜不能寐,后闻咸阳织室火,焚匠工十七,中有我表兄。”
“七月丙午,耳中轰鸣,头痛欲裂,仿佛有巨物崩塌,月余后讯至,骊山陵部分地宫塌,压毙役夫数百,乡中青壮多在其中。”
一条条,一件件。
全是某个人的身体,在遥远地方,同步感受着他人灾祸的剧痛!
记录的口吻,冰冷,精确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旁观。
最后一行字,刮得极深,几乎要穿透那古怪的材质:
“今日,吾喉中尝到土味,腹内如有石坠。料有大丧,聚而坑之。此身感殆已达极,恐为‘瘢’所噬。后来者若见,速焚此牍,切莫深究。切莫。”
我的手开始抖。
竹简啪嗒一声掉在案上。
“瘢”?
什么是“瘢”?
这卷东西,是谁留下的?
记录里的“感觉”,是真的,还是疯子的臆想?
我强迫自己镇定。
也许是前朝某个有癔症的狱吏,胡写乱画。
但那种冰冷的精确感,尤其是最后那句警告,像冰锥子,扎进我心里。
我没听劝。
我没烧它。
我把这卷东西偷偷藏了起来。
鬼使神差地,我开始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,寻找类似的痕迹。
我不再只看内容。
我开始注意材质,注意笔迹,注意那些藏在正式文书缝隙里的、私人化的、呓语般的记录。
这一找,我挖出了一个让我骨髓发凉的秘密。
这样的东西,不止一卷。
在西楚霸王焚烧咸阳宫的损失图录背面,我找到几行小字,用一种暗红色的、像是干涸血渍的东西涂抹:“烟呛肺,火燎肤,数千宫人宦官哭喊塞耳,吾身如置炼狱,三日方息。此非梦。”
在记录长平之战坑卒的残简边缘,有指甲掐出的印子,伴着一行歪斜的刻痕:“四十万人齐饿,腹中绞痛,眼冒金星,最后一声‘妈妈’响起时,吾舌根尝到铁锈甜味。”
甚至在高祖皇帝丰功伟绩的某些诏令备份的简隙,也有极淡的炭笔痕迹:“鸿门宴上,项庄舞剑,吾背脊寒毛倒竖,如刃悬颈,冷汗浸透三重衣。”
它们零星,隐蔽,像毒疮偶尔渗出的一点脓水。
但指向同一个方向:有极少数人,他们的身体,能跨越遥远的距离,甚至跨越时间,感受到历史上发生的、大规模的、剧烈的集体性痛苦!
战争,屠杀,焚烧,坑埋……
这些灾难,不只在史书上留下几行干巴巴的数字。
它们好像……留下了某种“痕迹”。
一种可以被人“感应”到的,活生生的“痛苦记忆场”!
而记录下这些感应的人,似乎称之为——“瘢”。
我着了魔。
白天整理公文,心不在焉。
晚上就点着小油灯,比对、抄录那些零碎的“瘢”之记录。
我想找出规律,想弄明白,这些人是谁?他们为什么能感应?那所谓的“噬”,又是什么?
随着抄录的“瘢感”越来越多,怪事开始发生在我自己身上。
先是整理到秦将白起坑杀赵卒的记录时。
我忽然一阵强烈的窒息。
好像有无形的泥土,劈头盖脸压下来,塞满我的口鼻。
我张着嘴,却吸不进一丝气,眼前发黑,徒劳地抓挠自己的喉咙。
那感觉持续了大概十几息,才潮水般退去。
我瘫在席上,咳得眼泪鼻涕直流,脖子上全是自己抓出的血痕。
我以为是自己太累,犯了癔症。
可没过几天,翻检楚汉荥阳对峙的粮草消耗册时。
一股极致的、烧心灼肝的饥饿感猛地攫住我!
胃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、扭绞!
我饿得眼冒绿光,看见案上的毛笔,都想塞进嘴里嚼了!
我扑到存放干粮的陶罐边,疯狂地把硬邦邦的麦饼往嘴里塞,噎得直翻白眼。
直到腹中传来胀痛,那恐怖的饥饿感才缓缓消失。
我看着一地饼渣,浑身冰凉。
这感觉……和一份“瘢”的记录对上了。
那记录说:“荥阳围城,粮尽,士卒饥,烹食妇孺。吾腹如刀绞,闻肉香而呕。”
我在无意识中……感应到了“瘢”?
是因为我接触了太多相关记录,精神被暗示了?
还是那卷最初的古怪简牍,像病菌一样,“传染”给了我什么?
我吓得把所有抄录的东西,连同那卷原件,锁进一口樟木箱。
深深埋在住所后院。
我请了病假,想远离那些故纸堆,清静几天。
可“瘢感”并没有放过我。
夜里睡觉,我开始做同一个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灰蒙蒙的旷野上。
地上没有草,只有一层厚厚的、冰冷的灰烬。
天空中,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的、暗红色的“斑块”。
像疮疤,又像凝固的血污。
它们缓缓蠕动,微微搏动,像有生命。
每一个“斑块”里,都传来海潮般的、混杂的声响:喊杀、哭泣、哀求、爆炸、崩塌、火焰燃烧的噼啪……
还有无数人的痛苦喘息和临死呜咽。
在梦里,我能“闻”到这些斑块的味道。
长平的那个,是浓重的土腥和铁锈味。
咸阳宫火的,是皮肉焦臭和木头灰烬味。
骊山徒役的,是汗水、血污和深埋地下的腐朽气息。
它们散发出的“感觉”——窒息、灼痛、恐惧、绝望——像无形的触须,在灰烬旷野上飘荡。
而旷野上,不止我一个人。
远处影影绰绰,还有许多模糊的身影。
他们佝偻着,有的在低声记录着什么,有的则呆呆站着,任由那些暗红“斑块”伸出的“感觉触须”,缠绕上身,慢慢拖拽过去。
每拖过去一个,那“斑块”就似乎微微胀大一分,搏动更有力一分。
梦的最后,总是一个最大的、颜色黑红近乎紫色的“斑块”,缓缓转向我。
它内部传来山呼海啸般的、无数人的最后呐喊。
然后,一条格外粗壮冰冷的“触须”,猛地朝我刺来!
我每次都在这里惊醒,浑身冷汗,心脏狂跳,喉咙发紧,仿佛真的被什么东西贯穿了胸膛。
这不是梦。
至少不全是。
我认得那些“斑块”对应的历史事件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,自己与这片“灰烬旷野”之间,产生了某种该死的联系!
我变得异常敏感。
路过市集,听到两个菜贩为了一个铜钱争执,推搡起来。
其中一人摔倒,头磕在石板上,见了红。
围观人群发出惊呼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太阳穴猛地一疼!
一股微弱的、但清晰无误的“锐痛”和“眩晕感”,掠过我的神经。
和那摔倒菜贩的感受,一模一样!
我踉跄着扶住墙,大口喘气。
不是只有历史上的大灾难才有“瘢”!
日常的、微小的痛苦和冲突,也会产生瞬间的、微型的“瘢感”?
而我,现在连这些都能捕捉到了?
我成了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接收他人痛苦信号的……破烂天线?
再这样下去,我会疯的。
真的会疯。
我去找了我的上司,兰台丞,一位姓杜的老先生。
他学识渊博,为人严肃,但对我这种勤勉的年轻吏员还算和蔼。
我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,只说最近整理某些残酷史料,心神不宁,噩梦连连,甚至产生了一些“感同身受”的幻觉。
我向他请教,是否前代史家,也有类似记载?
杜公听完,放下手中的笔,抬起头。
他那双总是昏昏欲睡的老眼,此刻变得异常清醒,锐利得像鹰。
他看了我很久,久到我后背发毛。
然后,他慢慢站起身,走到门边,关紧了房门。
“你看到了‘瘢’,是不是?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像惊雷炸在我耳边。
我僵在原地,血液都冻住了。
“也梦到了‘旷野’,是不是?”他走回来,坐下,示意我也坐。
我机械地坐下,手脚冰凉。
“杜公……您……您知道?”
“我知道。”杜公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,和一种我那时还不完全理解的……悲哀。
“不仅我知道。兰台历任长官,都知道。至少……该知道的,都知道。”
“那是什么?那些‘瘢’到底是什么?我为什么会这样?”我的问题冲口而出。
杜公没有直接回答。
他反问我:“伏安,你以为,历史是什么?”
我愣住了。
“是……是发生过的事?是记载下来的教训?”
“是发生过的事。但不仅仅是‘记载’。”杜公的目光看向虚空,仿佛穿透墙壁,看到了那片我梦中的灰烬旷野。
“大规模的、剧烈的、充满痛苦与死亡的事件——尤其是战争、屠杀、大规模工程造成的死亡——它们留下的,不只是文字记录,不只是几行数字,几座坟茔。”
“它们会留下……‘痕迹’。在某种我们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层面上。”
“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大地上的伤疤,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,或者……一种凝聚不散的、集体的痛苦记忆场。”
“这,就是‘瘢’。史之瘢,众之瘢。”
“那灰烬旷野……”
“是我们这类人的‘意识’,或者说‘灵觉’,在接触太多‘瘢’的记载后,被强行拉入的……‘交界地’。”杜公的声音干涩。
“那里,是历史所有痛苦记忆沉淀、淤积、尚未完全消散的……边缘地带。那些暗红色的斑块,就是一个个成型的、较强的‘史瘢’。”
“我们这类人?还有谁?”
“自古就有。”杜公苦笑,“巫、史、祝、卜……凡是需要与‘过去’,与‘鬼神’,与‘天命’打交道的行当,总会有极少数天赋异禀,或者……倒霉透顶的人,能够感知到‘瘢’的存在。”
“他们有的称之为‘阴债’,有的叫它‘怨结’,我们兰台一脉,沿袭旧称,就叫‘史瘢’。”
“感知到‘瘢’,会怎样?像我现在这样,被各种痛苦的感觉侵扰?”
“那只是开始,伏安。”杜公的眼神充满了怜悯,那怜悯让我更加害怕。
“‘瘢’是有‘引力’的,尤其是对那些能感知到它的人。”
“你感知它,记录它,研究它……就像在黑暗的水潭边点灯,会吸引水下的东西。”
“你梦中的旷野,就是‘瘢’的引力,在你精神世界中的投射。那些触须……是想把你‘拉进去’。”
“拉进去……会怎样?”我的声音在抖。
“成为‘瘢’的一部分。”杜公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冰碴子,砸在我心上。
“你的记忆,你的情感,你的‘存在感’,会被那个痛苦记忆场同化,吞噬。你会失去自我,变成那无数哀嚎声音中的一个,永恒地重复着那一刻的痛苦。而那‘史瘢’,会因为你这个新鲜‘养料’的加入,变得更清晰,更‘顽固’。”
“这就是记录里说的……‘噬’?”我几乎瘫软。
“对。这就是‘噬’。”杜公闭了闭眼,“记录‘瘢’的人,往往不得善终。不是疯了,就是莫名其妙死了,或者……失踪了。因为他们靠得太近了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要记录?为什么不远离?”我激动起来。
“因为‘瘢’需要被‘看见’,被‘安抚’。”杜公睁开眼,里面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,“完全放任不管,任其淤积增长,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有些古老的记载暗示,过于庞大而未加疏解的‘史瘢’,可能会产生更可怕的回响,甚至……影响到现实的‘秩序’。”
“所以,我们兰台,暗中承担着一项使命:观察‘瘢’,记录‘瘢’,研究‘瘢’的消长规律。并用一种特殊的方法,对其进行有限的‘疏导’或‘净化’。”
“什么方法?”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杜公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下。
“用‘人’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用像你我这样,能感知到‘瘢’,又通晓史籍,精神相对稳固的‘令史’、‘博士’。”
“去靠近特定的、需要处理的‘史瘢’,有意识地、控制地承受其‘瘢感’。”
“就像用一块海绵,去吸收毒液。”
“吸收到一定程度,这块‘海绵’……也就废了。”
“但‘瘢’的毒性,会暂时减弱。”
我的血液彻底凉了。
我看着杜公苍老而平静的脸,忽然明白了,他那深深的疲惫和悲哀从何而来。
他不仅仅是个管理者。
他自己,就是一块用了很久,吸饱了毒液,快要撑不住的……旧海绵。
“所以……我也是被选中的‘海绵’?”我牙齿都在打颤,“从我进入兰台,接触那些特定史料开始?”
“你有这个天赋,伏安。”杜公没有否认,“你对文字敏感,心思细,共情力强……这些都是感知‘瘢’的潜在特质。让你整理那些故纸堆,既是在培养你,也是在……测试你,引导你。”
“那卷最早的怪简……也是安排好的?”
“那是‘引子’。一位前代同僚的遗物。上面残留着强烈的‘瘢’之印记。接触它,能极大地唤醒潜在者的感应能力。”杜公的语气,平静得可怕,“你找到了它,沉迷于它,这说明……你非常适合。”
“我不适合!”我低吼起来,恐惧变成了愤怒和被欺骗的羞辱,“我不想当什么‘海绵’!我不想被‘噬’!放我走!”
“走?”杜公摇摇头,“你走不了了,伏安。‘瘢’的印记已经在你身上了。你离开兰台,离开这些史料,只会让‘瘢感’在你生活中失控地爆发。你会被任何微小的痛苦冲突刺激得发狂。最终,不是被当成疯子关起来,就是在无法忍受的混乱感知中自我了断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沉:“而且,你知道得太多了。关于‘史瘢’,关于兰台的秘密使命。朝廷……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人,流落在外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前面是成为“养料”被吞噬的绝路。
后面是朝廷可能带来的“封口”之灾。
我瘫坐在席上,万念俱灰。
“就没有……别的办法吗?”我最后的挣扎,微弱得像蚊蚋。
杜公看着我,眼中那点怜悯更深了。
“有。”他说,“唯一的办法,就是成为最好的‘海绵’。”
“主动地、深入地去‘理解’一个‘史瘢’,承受它,消化它,然后……用你的意志,尽可能地‘化解’它的一部分。”
“不是被它吞噬同化,而是你,去‘消化’掉一部分‘瘢’的痛苦记忆。”
“这很难,非常难。需要极强的意志力,和……牺牲。”
“但成功的话,你不仅能活下去,还能真正‘减弱’那个史瘢,为后人减轻负担。甚至……获得某种对‘瘢’的掌控力。”
“这,是唯一的生路。也是兰台赋予我们这类人,唯一的……价值与荣耀。”
荣耀?
用自我毁灭的方式,去消化历史的脓疮,这叫荣耀?
我惨笑起来。
但我知道,杜公没有骗我。
至少,关于我无处可逃这一点,他没骗我。
我沉默了很久。
杜公也没有催促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像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。
“我……该怎么做?”最终,我嘶哑地问。
杜公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神情。
像是欣慰,又像是哀悼。
“从你最熟悉的,也是目前最‘活跃’、最需要处理的‘史瘢’开始。”
他缓缓吐出四个字:
“骊山徒役。”
我开始了。
在杜公的指导下,我不再抗拒那些噩梦和“瘢感”。
反而主动在白天,寻找一切关于骊山陵墓修建的史料:征发了多少役夫,死了多少人,死因为何(累死、病死、工伤、处决),埋葬在何处(如果有的话)。
我把自己浸泡在这些冰冷残酷的数字和简短描述里。
晚上,当我再被拉入那片灰烬旷野时,我不再惊恐地逃跑。
我强迫自己,走向那个对应“骊山徒役”的、土黄色中泛着暗红的巨大“斑块”。
越靠近,那些感觉触须就越密集,越凶猛。
沉重的劳累感,从骨头缝里渗出来。
鞭子抽在皮肉上的火辣痛楚,莫名其妙地浮现。
地底深处的阴冷潮湿,紧紧包裹住我。
还有绝望,无边无际的、看不到明天的绝望。
我咬牙挺着,不让自己被拖进去。
我试着对那个“斑块”说话(在意识里)。
不是哀求,不是咒骂。
而是重复我白天看到的那些史料信息,那些具体的数字,那些冰冷的原因。
我像是在对那凝聚了数十万人痛苦记忆的“东西”宣告:
“我知道你们是谁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来了多少人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怎么死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被忘在哪里。”
很奇怪。
当我开始这样做的时候,那“斑块”的狂暴波动,似乎……缓和了一丝。
那些缠绕我的痛苦触须,力量也略微松了一点点。
仿佛“被看见”、“被具体地记住”,本身就是一种微弱的力量。
但代价是巨大的。
我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。
消瘦,苍白,总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疲惫和浑身酸痛。
我的味觉变得奇怪,总能在食物里尝出土腥味和铁锈味。
我的梦境,除了灰烬旷野,开始出现更多零碎的画面:监工狰狞的脸,巨大的石块,深不见底的墓道,同伴倒下的身躯……
我分不清哪些是史料记载的想象,哪些是“瘢”传递给我的真实记忆碎片。
杜公定期来看我,给我带来一些滋补的药材,眼神里的悲哀一日深过一日。
他也在透支自己。
我能感觉到,他这块“旧海绵”,已经吸了太多,快撑到极限了。
他是在为我争取时间。
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。
我再次站在灰烬旷野上,面对着“骊山瘢”。
这一次,我没有仅仅“告知”。
我积聚了这段时间积累的所有勇气和意志(或者说,是绝望催生的疯狂)。
我对着那搏动的“斑块”,发出无声的呐喊:
“你们的苦,我尝到了!”
“你们的累,我背着了!”
“你们的痛,我记住了!”
“现在——给我散开一些!”
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。
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催眠和对抗。
但就在我“喊”出这些话的瞬间。
那土黄色的“斑块”,猛地一震!
紧接着,一股庞大得无法形容的、混杂了数十万人临终前最强烈情绪的洪流——痛苦、怨恨、不甘、对家乡的眷恋、对暴政的恐惧——狠狠撞进了我的意识!
我听到了!
我真的听到了!
不是耳朵听到,是灵魂直接“接收”到了!
无数人的嘶喊、哭泣、呻吟,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,将我瞬间淹没!
我的身体在现实中剧烈抽搐,口吐白沫,眼睛翻白。
但我的意识,却在那个瞬间,奇异地没有崩溃。
我像一片狂风暴雨中的树叶,被抛上抛下,随时会粉碎。
可我死死抓住一点念头:记住他们!承认他们!
不知过了多久。
那洪流的冲击力,终于开始减弱。
不是消失了,而是……有一部分,真的沉淀了下来。
沉淀在我的记忆深处,成了我的一部分。
我再也无法忘记那种沉重的、集体的痛苦。
但同时,灰烬旷野上,那个“骊山瘢”的“斑块”,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圈。
颜色也似乎变淡了一点。
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、引人生理性不适的“感觉辐射”,减弱了。
我成功了?
我……消化了一部分?
我虚弱地睁开眼,发现自己躺在住所的地上,汗水浸透衣服,像从水里捞出来。
嘴里全是血腥味,舌头被自己咬破了。
但我的大脑,却有一种诡异的……清明。
对“骊山瘢”的感应,不再是被动地、恐惧地承受。
我好像能稍微“触碰”它,甚至……微弱地“影响”它周围的感觉氛围了。
我没有被吞噬。
我活了下来,还变得……不一样了。
杜公第二天来看我时,震惊地看着我,又看了看我身上那淡去不少的、被“瘢”侵蚀的晦暗气息。
“你……你真的做到了?”他的声音颤抖着,有震惊,有钦佩,还有一丝更深沉的、我那时没读懂的情绪。
“好像……是的。”我嘶哑地回答,脸上挤不出笑容,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。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杜公连连点头,眼眶竟然有些湿润,“伏安,你找到了那条路。那条主动‘化瘢’的路。虽然凶险万分,但……是条正路。”
他告诉我,历史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,凤毛麟角。
他们被称为“瘢守”或者“史瘢医”。
他们是真正能“治疗”历史创伤的人,虽然这治疗,是以自身承受巨大痛苦为代价。
我似乎,误打误撞,踏入了这个行列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在杜公的指引下,继续尝试。
目标转向其他一些相对较小、较容易处理的“史瘢”。
每一次,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跳舞。
承受巨大的精神冲击,在崩溃的边缘挣扎,努力消化一部分,然后虚弱地活下来。
我的身体越来越差。
但我的“灵觉”,对“瘢”的感知和影响力,却在缓慢增长。
我甚至能模糊地感应到长安城范围内,一些刚刚形成的、微小的“瘢”,比如某次行刑,某场火灾。
我能用自己那点微弱的力量,去稍微“安抚”一下那些新生的、躁动的痛苦记忆场,加速它们的自然消散。
杜公看我的眼神,越来越复杂。
那里面除了欣慰和指导,渐渐多了一种……观察,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许。
直到那一天。
杜公病倒了。
病得很重。
我去探望他。
他躺在榻上,形销骨立,气息微弱。
但眼睛依然很亮。
他屏退了仆役,只留下我。
“伏安……我时间不多了。”他握着我的手,那手干枯得像鸡爪,却异常有力。
“杜公,您别这么说……”
“听我说完。”他打断我,喘了口气,“我这一生,守着兰台,看着‘瘢’,也吸着‘瘢’。我是一块旧海绵,吸了太多,太杂,已经……解不开了。”
“我试图像你那样,去‘化’掉它们。但我老了,意志力不够了,方法也未必对。我……失败了。”
他的眼中,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恐惧。
“我能感觉到,我体内淤积的这些‘瘢’的混合物,在我死后……不会平静地消散。它们可能会形成一个全新的、更复杂、更危险的‘瘢’。”
“一个以我毕生记忆和痛苦为核,混杂了无数历史碎片毒素的……‘杜稷之瘢’。”
我浑身发冷。
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
“需要一个新的、更强的‘容器’。”杜公死死盯着我,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,“一个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能力‘消化’史瘢的‘瘢守’,在我临死前,主动引导我体内这股混合的‘瘢毒’,过渡过去,然后……用你的方法,尝试化解它。”
我猛地抽回手,踉跄后退。
“不!杜公!这不行!您积累了一辈子!我怎么可能承受得住?我会瞬间被吞噬的!”
“你能。”杜公的眼神异常坚定,甚至带着一丝恳求,“你是我见过,最有天赋,也最坚韧的。只有你,有可能做到。这不是为我,伏安。”
他的声音低下去,带着无尽的悲凉。
“是为了不让兰台之下,再生成一个可能波及现实、祸乱后世的……怪物之瘢。”
“这是‘瘢守’最终的职责。”
“也是……我们知晓这个秘密后,无法摆脱的宿命。”
我看着他濒死而恳切的脸,看着这个将我引入此道,又教导我、为我争取时间的老者。
我忽然全明白了。
明白了他为何选中我。
明白了他为何倾囊相授。
明白了他眼中那一直存在的悲哀和期许是什么。
我从一开始,就不只是“海绵”。
我是他选定的……“继承者”和……“净化容器”。
为的,就是这一天。
为他,也为兰台,收这个尾。
我逃不掉的。
就像我当初逃不掉感知“瘢”的命运一样。
我惨然一笑。
“什么时候?”
杜公松了口气,整个人都松弛下来,仿佛了却了最大的心事。
“今夜……子时。”
子时。
杜公的静室。
只有我和他。
他盘坐着,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旧官服。
我坐在他对面。
他指导我,如何用我逐渐熟练的“灵觉”,去主动触碰他体内那团混乱、庞大、充满垂死暮气的“混合瘢毒”。
然后,引导它,缓慢地,流向我的意识。
过程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。
那不是痛苦。
那是亿万个痛苦瞬间的合集,夹杂着杜公一生的记忆、学识、情感、遗憾,还有无数他未能彻底消化的历史碎片。
像一个肮脏的、沸腾的、充满尖叫的海洋,通过一个狭窄的漏斗,强行灌入我的头颅。
我的身体没有动。
但我的灵魂,仿佛在被一寸寸撕裂、碾压、重组。
我看到杜公的一生,看到更多陌生人的惨死,看到历史的暗面以最狰狞的方式展开。
我几乎要疯了。
但我记得杜公最后的叮嘱:“守住‘你是伏安’这个念头!用它做锚!消化你能消化的,剩下的……想办法‘封印’在意识深处!”
我拼命地守着那点微弱的自我意识。
像暴风雨中的烛火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那股可怕的洪流,终于全部转移完毕。
杜公的头,轻轻垂了下去。
气息全无。
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。
而我……
我还活着。
但我知道,我不再是纯粹的“伏安”了。
我的意识深处,多了一片沉重无比的、黑暗的“海”。
那是杜公留下的“混合瘢毒”,暂时被我以巨大代价压制和部分封印。
我需要用余生,去慢慢“消化”它,或者……与它共存,控制它,不让它失控。
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
走到铜镜前。
镜中的我,年轻的面容上,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、深沉的暮气与疲惫。
眼睛深处,仿佛沉淀了太多不属于我的时光和痛苦。
但我还能思考。
我还是伏安。
我推开静室的门。
外面月朗星稀。
兰台的殿阁在月光下沉默着。
我知道,从今夜起,我正式接过了杜公的担子。
不,是接过了兰台之下,那无数“史瘢”的看管与净化之责。
我成了新的“瘢守”。
也许未来某一天,我也会像杜公一样,寻找下一个继承者。
将这痛苦而必要的使命,连同我体内可能淤积的新“瘢毒”,一并传递下去。
历史的长河奔腾向前,卷起无数浪花。
而浪花之下,那些沉淀的、痛苦的“瘢”,总需要有人去看,去记,去承受,去尝试化解。
这就是我的故事了。
一个关于“史瘢”,关于记忆,关于痛苦,也关于一点点微弱救赎的故事。
如果你有一天,在故纸堆里,看到某些不合常理的、充满痛苦感的记录。
请保持敬畏。
那可能不是疯子的呓语。
那可能是一个“瘢守”,在你看不见的战场上,留下的伤痕与足迹。
而他,或许就在你身边。
沉默地,背负着历史的重量,继续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