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晋那会儿,我生在江左一个不大不小的世家里,姓贺,单名一个玄字。
我们家不怎么显赫,但有点儿怪名声。
不是养死士的那种,是能“治病”。
治的不是寻常病症,是人心里的“癔结”——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、忘不掉的噩梦、钻牛角尖的念头。
法子也怪,不用针,不用药。
就靠着我们贺家嫡系血脉的人,和那病人面对面坐着,手里握着一截祖传的、枯树根似的东西,叫“通幽引”。
握紧了,闭上眼,待上一两个时辰。
再睁开时,那病人往往就松快了,脸上乌云散了,夜里也能睡安稳了。
代价呢?
我小时候不懂,只觉得每回阿父或哪位叔伯“治”完人回来,脸色总要白上几天,人也会恍惚一阵。
饭桌上,他们看我们这些孩子的眼神,特别深,特别沉,像在掂量什么。
我问阿母,阿母总拿别的话岔开,眼角却红红的。
我十六岁那年,阿父把我叫进祠堂。
祠堂最里面的暗格里,供着的不是祖宗牌位,就是那截“通幽引”。
黑黢黢,皱巴巴,像从什么极老的老坟里刨出来的,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和…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味。
“玄儿,伸手。”阿父声音很哑。
我伸出手。
他用一把薄如柳叶的小银刀,在我食指指腹飞快一划。
血珠冒出来。
不等我喊疼,他就握着我的手,把流血的手指,按在了那截“通幽引”上。
冰凉!
不是木头石头的凉,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那种阴冷!
紧接着,那东西……好像动了一下?
不是真的动,是感觉它“吸”了一口气,把我指尖的血,还有我身上的什么热气,一下子嘬了进去!
我吓得想缩手,阿父的手却像铁钳。
“忍着!”他低喝,眼睛死死盯着“通幽引”。
几个呼吸后,那枯树根的顶端,极其缓慢地,渗出了一滴暗绿色的、胶质般的液体。
像树的眼泪,又像伤口化脓。
阿父立刻用一片玉叶子接住,松了口气,放开我。
我手指上的伤口,已经不见了。
连道红印子都没留。
“成了。”阿父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,欣慰里掺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…悲哀?“我儿有根器,是承‘引’的料。”
“阿父,这到底是……”
“这是咱贺家的根,也是咱贺家的命。”阿父摩挲着那截枯根,眼神空洞,“它认了你的血,往后,你就能像阿父一样,给人‘捋癔’了。”
“捋癔”?
我后来才知道,那根本不是“治”。
第一次被阿父领着“实操”,病人是个老儒生。
读书读傻了,总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里爬满了字,那些字在吵架,在啃噬他的肠子。
他瘦得脱了形,眼里全是血丝和恐惧。
密室,只点一盏豆灯。
阿父让我握着“通幽引”的一端,让老儒生握着另一端。
“闭眼,静心,别想你自己。顺着这‘引’,往他那儿‘看’。”阿父在我耳边低声嘱咐,手按在我肩膀上,沉甸甸的。
我闭上眼。
起初一片黑。
渐渐地,我感觉手里那截枯根,好像活了过来,变成了一条冰冷的、滑腻的“通道”。
我的“感觉”,顺着这通道,飘飘忽忽地,钻进了老儒生的身体里!
不,不是身体,是他那片混乱、惊恐、满是文字碎片的意识里!
我真的“看到”了密密麻麻、扭曲蠕动的字,闻到了陈年墨臭和内脏腐烂混合的怪味,听到了无数尖细的、争吵的声音!
更可怕的是,那些“字”和“吵嚷”,开始顺着通道,往我这边蔓延!
像黑色的潮水,带着冰冷的恶意,要淹没我!
我吓得魂飞魄散,想挣脱,想尖叫,却动弹不得。
就在这时,阿父按在我肩上的手猛地一紧!
一股更大的、带着某种强制意味的“吸力”,从我这头爆发了!
不是我在吸,是阿父,或者说是阿父引导下的“通幽引”,在疯狂地抽取老儒生意识里那些混乱的、痛苦的东西!
老儒生开始剧烈颤抖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。
而我,感觉那些黑色的“潮水”,被强行改变了方向,汹涌地冲进了我的意识!
冰冷,粘稠,充满绝望和疯狂!
我想吐,脑子像要炸开!
不知过了多久,吸力停止了。
老儒生松开了手,瘫软在席上,喘着粗气,但眼神却奇异地清明了些,脸上的恐惧也淡了。
他迷茫地看着四周,好像忘了自己为何而来。
阿父示意仆役扶他出去休息。
密室里只剩我和阿父。
我跪在地上,干呕不止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脑子里还回荡着那些字的尖啸,满嘴都是墨臭和铁锈味。
“感觉如何?”阿父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平静得可怕。
“难受…想死…”我哭出声。
“这就对了。”阿父蹲下来,看着我,眼里没有丝毫心疼,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,“他的‘癔’,他的‘妄念’,他的‘病’,现在有一部分,在你身子里了。”
我如遭雷击,猛地抬头。
“咱贺家‘捋癔’,捋的不是病根。”阿父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冰锥子,扎进我心里,“是把别人心里那些坏的、乱的、要命的‘念头’和‘感觉’,像薅杂草一样,薅出来。”
“然后呢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然后,”阿父指了指那截颜色似乎鲜亮了一丁点的“通幽引”,“靠这祖宗留下的‘根’,暂时镇着,化掉一部分。”
“另一部分呢?”我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。
阿父沉默了很久,久到豆灯的火焰都跳了几下。
“得有人…装着。”
“装…着?”
“就像你刚才那样。”阿父移开目光,不敢看我,“‘通幽引’只是个渠道,是个筛子。它能把‘癔妄’从病人身子里引出来,但没法全消化。总有些最顽固、最阴毒的‘念渣’,得有个…‘容器’接住。”
“这容器…”我浑身冰凉。
“就是咱贺家,每一代里,血最‘亲引’,最有‘根器’的人。”阿父的声音低下去,带着无尽的疲惫,“你爷爷,装了一辈子。我是他长子,接着装。现在…轮到你了,玄儿。”
“所以…我们不是医者…”我喃喃道,“我们是…是装垃圾的桶?”
“是为了家族!”阿父突然激动起来,抓住我的肩膀,“没有这本事,贺家早完了!乱世里,多少高门大户求着我们!我们靠这个立足,靠这个换资源,养活一大家子人!这是宿命!是根器好的人,该担的责任!”
责任?
把别人的精神毒药,灌进自己孩子的脑子里,叫责任?
我看着阿父激动而扭曲的脸,忽然觉得他很陌生。
他眼里除了疲惫,还有一种我那时看不懂的、深藏的恐惧。
他在怕什么?
怕这“容器”终有一天会满?
还是怕别的?
我没得选。
就像阿父说的,这是我的“根器”,我的“命”。
我开始了和父辈一样的生活。
接待那些被心魔折磨的达官贵人、名士富商。
握着“通幽引”,潜入他们污浊混乱的精神世界,忍受着各种恐怖的、恶心的“念渣”冲刷我的意识。
每一次“捋癔”之后,病人都如释重负,对我千恩万谢。
而我,总要虚弱好几天,脑子里多出许多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、怪异感觉和莫名的恐惧。
我变得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容易走神。
有时吃着饭,会突然尝到某个病人记忆里毒药的味道。
有时睡着觉,会梦见自己变成另一个人,经历着他们的酷刑或噩梦。
我看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总觉得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后面,还叠着好多张陌生的、痛苦的面孔。
它们在看着我,或者…通过我的眼睛,在看这个世界。
阿父对我的状态越来越担忧,但更多的是催促我接下更多的“病人”。
他说,贺家需要维系关系,需要更多的田产和承诺。
他说,我得多“练”,才能更“扛得住”。
我像个被过度使用的器皿,内壁渐渐染上洗不掉的污渍,裂开细密的纹路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。
来的病人很特别,是个云游的野道士,疯疯癫癫,不是世家引荐的。
他坚持要见“当家的”,也就是阿父。
两人闭门谈了许久。
出来时,阿父脸色灰败,像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他破天荒地,没让我参与这次“捋癔”,而是亲自拿着“通幽引”,和野道士进了密室。
我在外面守着,心里莫名地慌。
那晚的密室,安静得吓人。
没有往常病人那种痛苦的呻吟或释然的叹息。
只有一种极其低沉的、仿佛地底传来的嗡鸣。
过了子时,门开了。
阿父摇摇晃晃走出来,手里空着。
那截“通幽引”,不见了。
“阿父!‘引’呢?”我赶忙扶住他。
阿父眼神涣散,嘴唇哆嗦着,反复念叨:“错了…全都错了…根是虚的…妄才是真的…”
“什么错了?阿父你说清楚!那道士呢?”
阿父猛地抓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吓人,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。
“玄儿…跑…快跑…离开贺家…越远越好…”
“为什么?到底怎么了?”
“那不是‘引’…”阿父的眼神聚焦了一瞬,充满极致的恐惧,“那是‘芽’!是‘它’伸出来的…吸管!”
“‘它’?谁?”
阿父没回答,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怪响,身体开始剧烈抽搐,眼睛向上翻,露出大片眼白。
从他张开的嘴里,我竟然看到,他的舌头背面,长出了一小片暗绿色的、绒毛似的东西!
和那“通幽引”的材质,一模一样!
我魂飞魄散!
仆役们闻声赶来,七手八脚把阿父抬回房。
请来的大夫看了直摇头,说是“中风邪入脑,药石罔效”。
阿父就这么瘫了,口不能言,身不能动,只有眼睛偶尔转动,里面全是绝望和哀求。
那野道士,早没了踪影。
密室空空如也,“通幽引”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阿父倒下了,我成了贺家唯一还能“捋癔”的人。
压力排山倒海而来。
叔伯们逼着我接手阿父所有的“病人”,维持家族门路。
他们不在乎我状态多差,只在乎关系不能断。
我硬撑着,但没了“通幽引”,我根本无法像以前那样,将那些“念渣”导引出来。
我只能硬生生用自己意识去承受,去容纳。
我的脑子,成了没有闸门的蓄污池。
那些别人的恐惧、妄想、痛苦记忆,在我脑海里发酵、膨胀、互相撕扯。
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幻觉。
走在街上,看见的路人脸上,会突然重叠上某个病人的五官。
听见风声雨声,里面夹杂着无数人的哭泣和呓语。
我分不清哪些是现实,哪些是“念渣”制造的幻象。
更可怕的是,我自己的身体,也开始出现变化。
皮肤下,偶尔会鼓起一些游走的、硬硬的小疙瘩,像种子在皮肉里滚动。
对着镜子细看,能发现眼角、耳后这些不起眼的地方,出现了极淡的、暗绿色的纹路,像细微的根须。
我想起阿父舌头上那片绿毛,不寒而栗。
难道…容纳“念渣”的最终下场,就是身体被“它”同化,长出那种鬼东西?
“它”到底是什么?
阿父说的“芽”和“吸管”,又是什么意思?
我决定追查。
从阿父的书房开始,翻找一切可能有关的记载。
贺家似乎有意隐瞒,正经书简里什么都找不到。
最后,我在阿父床榻下的暗砖里,摸到几片残破的、非绢非革的古老碎片。
上面的字迹晦涩难懂,像是某种非常古老的祭祀密文。
我连蒙带猜,结合阿父的疯话,拼凑出一个让我彻骨冰寒的真相。
贺家所谓祖传的“通幽引”,根本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圣物。
它是“种子”,或者说,是某个无法理解、无法名状的“存在”(碎片里称之为“大寂之妄”)探入我们这个世界的、微不足道的一根“触须末梢”。
那个“存在”,似乎以“认知的扭曲”、“集体的恐惧”、“痛苦的妄念”为食粮。
而贺家的先祖,不知是偶然还是被引诱,得到了这截“触须末梢”,并发现了它的“用处”——它能将人类个体精神中产生的“癔妄”吸出来。
先祖以为掌握了神力,以此立足,并依靠血脉传承,让后代中“根器”相近者成为“通道”。
他们以为自己在“捋癔”,在治病。
实际上,他们是在用自己家族子弟的肉体和灵魂作为“初级滤网”和“中转站”,帮那个“大寂之妄”收集、提纯散落在人间的“食物”(也就是那些“念渣”)!
“通幽引”是吸管,我们贺家子弟,就是吸管上那个可悲的“过滤芯”!
我们承受痛苦,被“念渣”污染,而净化后的、更“纯粹”的“妄念养分”,则通过“通幽引”,传递给了那个不可知的存在。
我们不是医者,是佃农!是给不可名状之物收割精神庄稼的奴隶!
而那个野道士,碎片里隐约提到,可能是另一种“触须”的接触者,或者是一个察觉了部分真相、想要破坏或警告的人。
他和阿父的接触,可能刺激或污染了阿父体内的“通道”,导致“通幽引”那截实体媒介被“它”收回或转移,而阿父…则因为“通道”的突然紊乱和闭塞,遭到了反噬,成了现在这副样子。
更绝望的是,碎片最后提及,一旦成为“通道”,血脉与灵魂就已打上印记。
即使失去实体“引”,与“它”的连接也已通过无数次“捋癔”深入骨髓。
“滤芯”饱和、破损后,不会简单地死亡。
会被“它”残留的力量逐渐“转化”,成为“它”在这个世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延伸…一株人形的、痛苦的、不断散发扭曲念头的…“小根须”。
阿父舌头上的绿毛,我皮肤下的疙瘩和纹路,就是转化的开始!
我拿着碎片,浑身发抖,冷汗浸透了衣服。
原来这就是贺家的“根”!
一条寄生在家族血脉里,以子孙后代为祭品,向不可知存在进贡的…“虚根”!
我们所承受的,所承担的,所引以为傲的“根器”和“责任”,从一开始,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、持续数百年的骗局和献祭仪式!
我冲回房间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惊惶、皮肤隐约透出异色的自己。
我成了最新鲜的、正在变质中的祭品。
叔伯们还在外面催促,说哪位大人又犯了心疾,请我务必过去。
他们眼里只有家族利益,根本不知道,或者不愿知道这荣耀背后的恐怖真相。
我推开窗,夜风冰冷。
我知道我完了。
贺家也完了。
我们就像长在一片无形毒沼上的植物,看似枝叶繁茂,其实地下的根早已腐烂,爬满了寄生的菌丝,只为供养沼泽深处那个贪婪的、沉默的巨物。
我逃不掉。
我的血脉,我的灵魂,甚至我身体里正在萌发的那些异变,都把我牢牢锁死在这条通往“肥料”的路上。
我能做的,似乎只有等。
等着脑子被更多“念渣”塞满,等着身体一点点变成非人之物,等着彻底失去自我,成为“大寂之妄”在这世上又一株微不足道的、散发痛苦波动的…“人形苔藓”。
或者…
我看着手里的残片,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,像毒草一样滋生。
既然“通道”已经深入我身。
既然我注定要成为“养分”或“延伸”。
何不…在彻底转化前,利用这该死的“通道”,做点什么?
比如,不再被动接收那些零散的“念渣”。
而是主动地、集中地,去“感受”一下,那些通过贺家历代先人“过滤”后,最终流向“它”的、最“纯粹”的“妄念”,到底是什么滋味?
去“看”一眼,那滋养“它”的,究竟是什么样的“食物”?
这念头让我兴奋得发抖,也恐惧得发抖。
但比起缓慢腐烂,我宁愿选择一次彻底的、危险的窥探。
哪怕代价是瞬间的疯狂或溶解。
我整理好衣冠,对门外催促的叔伯平静地回应:“告诉那位大人,我稍后便去。”
然后,我坐回镜前。
闭上眼睛。
不再抗拒脑海中那些翻涌的、属于无数病人的痛苦记忆和扭曲念头。
反而主动地,将它们汇集起来,引导着,沿着我身体里那条无形却切实存在的、“通道”的感觉…
向那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“下游”…
缓缓“沉”去。
我知道,我在走向一个或许比死亡更恐怖的终结。
但至少,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
贺玄的,最后选择。
风穿过窗棂,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。
镜中的我,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。
不知是哭,还是笑。
抑或是…
某种非人之物,正在学习模仿,它所寄居的这具皮囊,最后一个属于人类的…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