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在战国,是嬴姓小邦的公子,单名一个战字。
我的国度在强邻环伺间苟延残喘。
兵源不足,将才凋零。
直到国师献上一卷来自“古盟墟”的残简。
上载“”之术。
择忠勇之士,与将领歃血为盟。
盟成,士可替将领承伤,甚至代死。
据说,曾有小邦凭此术,以数百死士,换得名将不死,终退强敌。
父君如获至宝。
我,作为长子,被选为第一个试行者。
国师名卓稷,瘦高如竹,眼窝深陷。
他领我至宗庙地下密室。
密室中央有一方墨玉台。
台上刻满细密符文,中央凹陷,形似人偶。
“公子,请。”
卓稷递过一柄黝黑匕首。
刃口隐现暗红,似饱饮鲜血。
“如何行术?”
“简单。”卓稷深陷的眼珠在烛火下闪烁。
“择一与您身形相仿、愿效死力之士。”
“于此台,以您之血,浸染符文。”
“以士之血,注入人形凹槽。”
“诵我咒文,盟约自成。”
“此后,该士便与您‘血盟相连’。”
“您受创,痛楚与伤势,可部分转移。”
“您若濒死,他可……全数承之。”
“代价呢?”我盯着那诡异墨玉台。
“承伤者,折寿。”卓稷语气平淡。
“代死者,即刻毙命,魂灵不入轮回,永锢此台。”
“永锢?”
“正是。”卓稷抚摸着玉台边缘,目光痴迷。
“此为‘替生台’,亦为‘魂瓮’。代死者之魂力,将滋养此台,亦反哺于您,助您精力不衰。”
我背脊生寒。
这不只是替伤替死。
这是在用死士的魂灵,炼作我的续命丹药?
“此术……有违天和。”我喃喃。
“公子!”卓稷忽然逼近,气息阴冷。
“大争之世,存亡为要!”
“若无非常手段,三月内,国破家亡!”
“届时,万千生灵涂炭,又合哪般天和?”
我默然。
想起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。
想起宫中幼弟稚妹惊恐的眼。
我接过匕首。
第一名义士,是我自幼的伴当,石钺。
他憨厚一笑:“公子,石钺的命本就是您救的,该还了。”
仪式开始。
我割破掌心,让鲜血滴入符文沟壑。
血液蜿蜒而下,符文次第微亮,泛着暗红光泽。
石钺割腕,血注入人形凹槽。
凹槽如饥似渴,瞬间吸尽血液。
卓稷立于台前,双手高举,吟诵起拗口咒文。
声调诡异,似歌似哭,在密室回荡。
墨玉台剧烈震动!
台上符文爆发出刺目血光!
石钺闷哼一声,踉跄后退,脸色惨白如纸。
他抬起左手。
掌心处,赫然出现一道与我位置、形状一模一样的伤口!
正渗着血!
而我的伤口,竟已开始收口,痛感大减!
“盟成。”卓稷收声,眼中血光一闪而逝。
“感觉如何,公子?”
我活动手掌,几乎无恙。
看向石钺,他咬牙忍着痛,对我挤出笑容。
愧疚如蚁啃心。
但更多的是……一种诡异的舒泰与安全感。
仿佛生命多了一层厚重保障。
此后数月,我率军征战。
果然,数次险死还生。
流矢擦颈,石钺脖颈无端出血。
坠马伤肋,石钺肋骨断裂。
他甚至开始下意识模仿我的小动作。
搔挠右耳,那是我思考时的习惯。
石钺原本并无此习。
我问他,他茫然不觉。
只道近日右耳常痒。
我心中不安愈甚。
这“血盟”,转移的似乎不只是伤。
卓稷微笑解释:“心神相连,习性微染,寻常之事。”
直到那场遭遇战。
我被伏击,胸口中箭,深入肺腑。
军医摇头。
弥留之际,我听见帐外石钺发出非人惨嚎!
接着,我胸口剧痛骤消!
呼吸顺畅!
掀开衣襟,伤口竟已愈合大半!
只留浅疤。
我冲出去。
石钺倒在地上,胸口一个巨大血洞,汩汩冒血。
与我所中箭伤位置、大小,完全一致!
他瞪着眼,看我,又似乎透过我看向虚空。
嘴唇翕动。
“公子……好黑……台子在吸我……”
气绝身亡。
掌心那道与我同源的伤疤,迅速发黑、溃烂。
流出脓血,恶臭扑鼻。
而我自己,不仅伤愈,更觉精力充沛,耳聪目明,远胜从前!
石钺死了。
替我死了。
他的魂灵,真被锁在那墨玉台中了?
那反哺于我的“精力”,便是他的魂力?
我呕吐不止。
但战事紧迫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死士相继“盟约”。
我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少。
精力越来越旺。
甚至旧疾暗伤都一一消除。
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得……不像自己。
五感过于敏锐。
能听见百步外蚊蚋振翅。
能看清夜鸟翎毛细纹。
食量渐增,尤嗜血肉半生。
更可怕的是,我有时在镜中,瞥见自己眼神陌生。
冰冷,漠然,带着一丝……
满足?
像饱食后的野兽。
而那些与我盟约的兵士,变化更显。
他们渐渐沉默。
眼神空洞。
动作与我趋同。
甚至容貌,都隐约向我的轮廓靠拢!
不是易容,是骨骼肌肉细微调整!
我毛骨悚然。
质问卓稷。
他这次不再掩饰。
“公子,,替的不只是伤、死。”
“更是‘存在’本身。”
“他们分担您的伤,您的厄,亦在潜移默化,分担您的‘命格’‘气运’。”
“最终,他们将化为您的‘影替’。”
“若您本体不幸陨灭……”
他意味深长地停顿。
“某位‘影替’,可承您全部记忆、习性、乃至部分权责……”
“续您之‘存在’。”
我如遭冰水浇头。
“所以……这术法最终目的,是制造……可替代的‘我’?”
“是延续。”卓稷纠正,“国之重器,不可轻陨。您若战死,有‘影替’暂代,可稳军心,可续国祚。待寻得时机,或可……转移本源。”
“本源?”
卓稷指了指我的心口。
“血盟之根,在此。待‘影替’成熟,您若愿意,可将意识、记忆,全然转入最契合者之身。旧躯腐朽,新生延续。此乃……另类长生。”
疯子!
这根本不是战术!
是制造傀儡,豢养人鼎,夺舍续命的邪法!
我想停止。
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停止。
每当有“影替”伤亡,我便觉虚弱一分。
必须补充新的“盟约者”。
如同上瘾。
更恐怖的是,我开始频繁梦见那墨玉台。
台上人形凹槽,似乎在不断扩大。
其中浮现的,不再是一个个死士的面容。
而是无数模糊身影,挣扎哀嚎。
他们的面孔,竟都与我越来越像!
仿佛那凹槽,是一个模子。
正在批量铸造“嬴战”!
一日,我巡视伤营。
一名重伤的“影替”兵士,濒死之际,突然抓住我的手。
他脸上已与我五分相似。
眼中回光返照,清明一瞬。
“公子……快逃……”
“我们……不是替您死……”
“是……在为您‘垫路’……”
“台子……要吃够数……才能……开门……”
“门后……有东西……等您……”
他咽气了。
尸体迅速干瘪。
一缕肉眼难见的灰气,从他七窍溢出,飘向宗庙方向。
那是……魂力?
被墨玉台吸走了?
“垫路”?“开门”?
什么东西在等我?
我再也按捺不住。
是夜,孤身潜入宗庙密室。
墨玉台静静矗立。
台上符文,比初次所见,鲜亮了许多。
仿佛有血液在下面流动。
中央人形凹槽,果然扩大了一圈。
边缘蔓延出细小支脉,如树根扎入玉台。
我靠近细看。
凹槽内壁,竟浮现出极其细微的浮雕。
是面孔。
石钺的,还有其他已死“影替”的。
他们表情痛苦,张嘴无声呐喊。
更深处,似乎还有更多模糊面孔,年代久远。
不止我这一代!
历朝历代,恐怕都有人使用过此台!
所有死去的“替身”,魂灵都被禁锢于此!
我颤抖着手,抚摸凹槽边缘。
冰冷。
忽然,掌心一痛!
那凹槽边缘,竟生出细微倒刺,扎入我手!
疯狂吸吮我的血液!
我想抽手,却动弹不得!
与此同时,凹槽内那些面孔,齐刷刷睁开了眼!
无数道目光,钉在我身上!
怨恨,哀求,麻木,渴望……
一个混杂了无数声音的意念,直接撞入我脑海!
“不够……还不够……”
“血……魂……同类之质……”
“打开门……放我们……也放祂……”
“祂要醒了……”
“祂要……一个‘完整体’……”
“你……就是种子……”
我惨叫一声,奋力后扯!
皮开肉绽,终于挣脱!
掌心留下数个细孔,血流不止。
而墨玉台吸了我的血,光华更盛。
那些面孔露出满足又贪婪的神色。
缓缓隐去。
我连滚爬爬逃出密室。
“祂”?
“完整体”?
“种子”?
卓稷到底召唤了什么东西?
那墨玉台,不是法器。
是囚笼?
是通道?
还是……孵化器?
我决定毁掉它。
趁夜,我携火油、重锤,再入密室。
浇油,点燃。
火焰腾起。
墨玉台在火中安然无恙。
反而将火焰缓缓吸入那些符文!
它喜欢火?
我举起重锤,狠狠砸下!
锤头触及台面的刹那。
一股无可抗拒的反震之力传来!
我虎口崩裂,重锤脱手。
墨玉台纹丝不动。
连划痕都无。
卓稷的声音,幽幽从身后响起。
“公子,何苦呢?”
我猛回头。
他站在阴影里,身形似乎更加瘦长。
“此台非人间之物,凡火凡铁,岂能伤之?”
“告诉我,‘祂’是什么?”我嘶声问。
卓稷缓缓走出阴影。
烛光下,他的脸……
竟也与我有了两分相似!
不是容貌,是那种冰冷空洞的神态!
“公子,您还没明白吗?”
“没有‘祂’。”
“或者说,‘祂’就是我们。”
“历代使用此台,将死士炼为‘影替’的主君们。”
“我们的贪婪,我们的恐惧,我们对延续的渴望……”
“通过这‘替生台’,彼此连接,沉淀,发酵……”
“孕育出了一个共同的‘怪物’。”
“一个以‘替代他人存在’为食,以‘延续自我’为唯一本能的东西。”
“它没有独立意识。”
“它就是我们集体阴影的化身。”
“它渴望‘完整体’。”
“一个完美的、可以不断替代他人、永不陨落的‘宿主’。”
“您,嬴战公子,是最新、也是目前最契合的‘种子’。”
“待‘影替’足够,您的‘替代’特质成熟……”
“它便会以您为基,彻底显化。”
“届时,您将获得真正的‘替生’权能。”
“不必再限于血盟死士。”
“世间任何人,只要您愿意,皆可慢慢‘替代’,夺取其身份、记忆、人生。”
“而代价……”
卓稷的笑容扭曲。
“是您作为‘嬴战’的自我,将溶解于那无数被您替代者的‘存在’之中。”
“您将变成一种现象。”
“一种名为‘替代’的瘟疫。”
“永恒饥饿,永恒替换,永恒……孤独。”
我浑身冰冷。
比死亡更可怕的未来。
“你……你也是‘种子’?”我看着他那张与我神似的脸。
“曾是。”卓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。
“但我‘成熟’失败了。‘影替’尽丧,自身反噬,沦为半成品。”
“如今,只是‘它’的看守,与引路人。”
“助您……走向完整。”
他眼中,竟有一丝嫉妒与狂热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我声音干涩。
“因为您够年轻,够强韧,够渴望生存。”
“更因为……”卓稷指向我流血的手掌。
“您刚才,主动献了血。”
“‘它’尝到了最新鲜的种子滋味。”
“不会放过您了。”
仿佛印证他的话。
我掌心那被刺破的伤口,忽然发痒。
低头看去。
细小的、暗红色的、类似墨玉台符文的纹路,正从伤口边缘,向四周皮肤蔓延!
如同活的根须!
我惊恐地抠挖,纹路却深入皮下。
且带来一种诡异的……
连接感。
我能模糊感觉到墨玉台的位置。
甚至能隐约感知到,那些被禁锢其中的魂灵的痛苦呢喃。
以及,在那无数魂灵深处,一个庞大、混沌、充满替代饥渴的……
存在漩涡。
它注意到我了。
向我投来“目光”。
冰冷,贪婪,如同看待即将破壳的雏鸟。
不!
我绝不能变成那种东西!
既然毁不掉台子。
既然逃不开连接。
那么……
我看向卓稷。
看向他眼中那丝嫉妒。
一个极端疯狂的计划成形。
既然“它”需要“完整体”。
既然“替代”是本质。
何不……主动“替代”别的“种子”?
比如,眼前这个失败的、却仍与“它”紧密相连的……
卓稷!
我猛地扑向卓稷!
他猝不及防。
我将他狠狠撞向墨玉台!
他背部触及台面。
台上那些面孔浮雕,再次浮现!
张开无形的嘴,咬向他!
卓稷惨叫!
他的身体,竟开始慢慢“沉入”墨玉台!
像陷入泥沼!
“不!公子!您不能——”
他挣扎,眼中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。
我按住他,任由掌心那蔓延的符文与他接触。
接触的刹那。
一股冰冷的、庞大的、充满混乱替代欲的意念流,汹涌冲入我脑海!
是“它”!
是无数代“种子”残留的集合!
无数记忆碎片:宫廷阴谋,战场厮杀,密室仪式,死士哀嚎,还有一次次“替代”时的冰冷快感……
它们在欢呼!
在欢迎新“种子”的主动融合!
也在争夺主导权!
想将我同化!
我固守一点清明。
我不是要融合。
我是要……掠夺!
借这接触,借我与卓稷同为“种子”的共鸣,疯狂抽取他体内残存的、与“它”连接的“本源”!
同时,将我体内那正在生长的“替代”特质,连同“嬴战”的自我意识,反向灌入他正在被墨玉台吞噬的躯体!
你要“替代”?
我先“替代”你这失败的看守!
你要“完整体”?
我把我和你的碎片,一起塞进去!
看那所谓的“它”,吞不吞得下这扭曲的“复合种子”!
卓稷的惨叫变成嗬嗬怪响。
他的身体加速下沉,面容在惊恐与我的轮廓之间疯狂闪烁。
墨玉台光芒大作!
那些魂灵面孔尖啸!
整个密室剧烈震动!
“它”被激怒了!
也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悖逆的“替代”行为搅乱了!
两股同源却相逆的“替代”之力,在卓稷体内,在墨玉台中,疯狂冲突!
轰!
一声闷响。
卓稷彻底没入墨玉台。
消失不见。
台上,多了一张新的、痛苦扭曲的浮雕面孔。
依稀是卓稷,又像是我。
墨玉台的光芒迅速黯淡。
那些魂灵面孔也隐去。
震动停止。
密室恢复死寂。
我瘫倒在地。
掌心蔓延的符文停止了生长。
与墨玉台的那种“连接感”也大幅减弱。
“它”似乎沉寂了。
被我那疯狂的反向“替代”行为,暂时噎住了?
或者,在消化那扭曲的“复合种子”?
我不知道。
我挣扎爬起,逃离密室。
回到寝宫。
镜中,我的脸恢复如常。
眼神中的冰冷与陌生感,也消退不少。
只是偶尔,在无人时,我会无意识地做出某个细微动作。
那是卓稷的习惯。
而他的一些记忆碎片,也会在不经意间,在我脑中闪现。
我成功了?
也失败了。
我阻止了“它”以我为完美种子显化。
但我将自己的一部分“替代”特质与意识,连同卓稷,永远锁进了那墨玉台。
我也永久性地“污染”了自己的存在。
我成了什么?
一个残缺的种子?
一个带着“替代”诅咒的凡人?
我下令封死宗庙密室。
严禁再提“”。
那些尚未死去的“影替”兵士,逐渐恢复原貌,但大多痴傻或体弱。
他们残留的与我之间的微弱联系,让我时感心悸。
仿佛墨玉台深处,那沉眠的“它”,偶尔会透过这些残存通道,投来一丝梦呓般的饥渴。
战争仍在继续。
我依旧领军。
但不再受伤。
因为每当危险来临,我总会鬼使神差地避开。
仿佛有某种本能预警。
有时,面对敌将,我会突然冒出强烈的、不属于我的冲动。
想靠近他。
想触摸他。
想……“替代”他。
我狠狠压制这种冲动。
我知道,那是“它”的余毒。
是深植于我存在中的诅咒。
我或许暂时摆脱了成为“完整体”的命运。
但我这辈子,都将与这“替代”的饥渴本能斗争。
至死方休。
而宗庙地下。
那寂静的墨玉台深处。
一张融合了卓稷与我的面孔浮雕,嘴角似乎正极其缓慢地……
向上弯起。
等待着。
等待下一个贪婪的君主。
等待下一批忠勇的死士。
等待“替代”的轮回,再次转动。
血盟之替。
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