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盟替生(1 / 1)

我出生在战国,是嬴姓小邦的公子,单名一个战字。

我的国度在强邻环伺间苟延残喘。

兵源不足,将才凋零。

直到国师献上一卷来自“古盟墟”的残简。

上载“”之术。

择忠勇之士,与将领歃血为盟。

盟成,士可替将领承伤,甚至代死。

据说,曾有小邦凭此术,以数百死士,换得名将不死,终退强敌。

父君如获至宝。

我,作为长子,被选为第一个试行者。

国师名卓稷,瘦高如竹,眼窝深陷。

他领我至宗庙地下密室。

密室中央有一方墨玉台。

台上刻满细密符文,中央凹陷,形似人偶。

“公子,请。”

卓稷递过一柄黝黑匕首。

刃口隐现暗红,似饱饮鲜血。

“如何行术?”

“简单。”卓稷深陷的眼珠在烛火下闪烁。

“择一与您身形相仿、愿效死力之士。”

“于此台,以您之血,浸染符文。”

“以士之血,注入人形凹槽。”

“诵我咒文,盟约自成。”

“此后,该士便与您‘血盟相连’。”

“您受创,痛楚与伤势,可部分转移。”

“您若濒死,他可……全数承之。”

“代价呢?”我盯着那诡异墨玉台。

“承伤者,折寿。”卓稷语气平淡。

“代死者,即刻毙命,魂灵不入轮回,永锢此台。”

“永锢?”

“正是。”卓稷抚摸着玉台边缘,目光痴迷。

“此为‘替生台’,亦为‘魂瓮’。代死者之魂力,将滋养此台,亦反哺于您,助您精力不衰。”

我背脊生寒。

这不只是替伤替死。

这是在用死士的魂灵,炼作我的续命丹药?

“此术……有违天和。”我喃喃。

“公子!”卓稷忽然逼近,气息阴冷。

“大争之世,存亡为要!”

“若无非常手段,三月内,国破家亡!”

“届时,万千生灵涂炭,又合哪般天和?”

我默然。

想起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。

想起宫中幼弟稚妹惊恐的眼。

我接过匕首。

第一名义士,是我自幼的伴当,石钺。

他憨厚一笑:“公子,石钺的命本就是您救的,该还了。”

仪式开始。

我割破掌心,让鲜血滴入符文沟壑。

血液蜿蜒而下,符文次第微亮,泛着暗红光泽。

石钺割腕,血注入人形凹槽。

凹槽如饥似渴,瞬间吸尽血液。

卓稷立于台前,双手高举,吟诵起拗口咒文。

声调诡异,似歌似哭,在密室回荡。

墨玉台剧烈震动!

台上符文爆发出刺目血光!

石钺闷哼一声,踉跄后退,脸色惨白如纸。

他抬起左手。

掌心处,赫然出现一道与我位置、形状一模一样的伤口!

正渗着血!

而我的伤口,竟已开始收口,痛感大减!

“盟成。”卓稷收声,眼中血光一闪而逝。

“感觉如何,公子?”

我活动手掌,几乎无恙。

看向石钺,他咬牙忍着痛,对我挤出笑容。

愧疚如蚁啃心。

但更多的是……一种诡异的舒泰与安全感。

仿佛生命多了一层厚重保障。

此后数月,我率军征战。

果然,数次险死还生。

流矢擦颈,石钺脖颈无端出血。

坠马伤肋,石钺肋骨断裂。

他甚至开始下意识模仿我的小动作。

搔挠右耳,那是我思考时的习惯。

石钺原本并无此习。

我问他,他茫然不觉。

只道近日右耳常痒。

我心中不安愈甚。

这“血盟”,转移的似乎不只是伤。

卓稷微笑解释:“心神相连,习性微染,寻常之事。”

直到那场遭遇战。

我被伏击,胸口中箭,深入肺腑。

军医摇头。

弥留之际,我听见帐外石钺发出非人惨嚎!

接着,我胸口剧痛骤消!

呼吸顺畅!

掀开衣襟,伤口竟已愈合大半!

只留浅疤。

我冲出去。

石钺倒在地上,胸口一个巨大血洞,汩汩冒血。

与我所中箭伤位置、大小,完全一致!

他瞪着眼,看我,又似乎透过我看向虚空。

嘴唇翕动。

“公子……好黑……台子在吸我……”

气绝身亡。

掌心那道与我同源的伤疤,迅速发黑、溃烂。

流出脓血,恶臭扑鼻。

而我自己,不仅伤愈,更觉精力充沛,耳聪目明,远胜从前!

石钺死了。

替我死了。

他的魂灵,真被锁在那墨玉台中了?

那反哺于我的“精力”,便是他的魂力?

我呕吐不止。

但战事紧迫。

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死士相继“盟约”。

我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少。

精力越来越旺。

甚至旧疾暗伤都一一消除。

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得……不像自己。

五感过于敏锐。

能听见百步外蚊蚋振翅。

能看清夜鸟翎毛细纹。

食量渐增,尤嗜血肉半生。

更可怕的是,我有时在镜中,瞥见自己眼神陌生。

冰冷,漠然,带着一丝……

满足?

像饱食后的野兽。

而那些与我盟约的兵士,变化更显。

他们渐渐沉默。

眼神空洞。

动作与我趋同。

甚至容貌,都隐约向我的轮廓靠拢!

不是易容,是骨骼肌肉细微调整!

我毛骨悚然。

质问卓稷。

他这次不再掩饰。

“公子,,替的不只是伤、死。”

“更是‘存在’本身。”

“他们分担您的伤,您的厄,亦在潜移默化,分担您的‘命格’‘气运’。”

“最终,他们将化为您的‘影替’。”

“若您本体不幸陨灭……”

他意味深长地停顿。

“某位‘影替’,可承您全部记忆、习性、乃至部分权责……”

“续您之‘存在’。”

我如遭冰水浇头。

“所以……这术法最终目的,是制造……可替代的‘我’?”

“是延续。”卓稷纠正,“国之重器,不可轻陨。您若战死,有‘影替’暂代,可稳军心,可续国祚。待寻得时机,或可……转移本源。”

“本源?”

卓稷指了指我的心口。

“血盟之根,在此。待‘影替’成熟,您若愿意,可将意识、记忆,全然转入最契合者之身。旧躯腐朽,新生延续。此乃……另类长生。”

疯子!

这根本不是战术!

是制造傀儡,豢养人鼎,夺舍续命的邪法!

我想停止。

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停止。

每当有“影替”伤亡,我便觉虚弱一分。

必须补充新的“盟约者”。

如同上瘾。

更恐怖的是,我开始频繁梦见那墨玉台。

台上人形凹槽,似乎在不断扩大。

其中浮现的,不再是一个个死士的面容。

而是无数模糊身影,挣扎哀嚎。

他们的面孔,竟都与我越来越像!

仿佛那凹槽,是一个模子。

正在批量铸造“嬴战”!

一日,我巡视伤营。

一名重伤的“影替”兵士,濒死之际,突然抓住我的手。

他脸上已与我五分相似。

眼中回光返照,清明一瞬。

“公子……快逃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不是替您死……”

“是……在为您‘垫路’……”

“台子……要吃够数……才能……开门……”

“门后……有东西……等您……”

他咽气了。

尸体迅速干瘪。

一缕肉眼难见的灰气,从他七窍溢出,飘向宗庙方向。

那是……魂力?

被墨玉台吸走了?

“垫路”?“开门”?

什么东西在等我?

我再也按捺不住。

是夜,孤身潜入宗庙密室。

墨玉台静静矗立。

台上符文,比初次所见,鲜亮了许多。

仿佛有血液在下面流动。

中央人形凹槽,果然扩大了一圈。

边缘蔓延出细小支脉,如树根扎入玉台。

我靠近细看。

凹槽内壁,竟浮现出极其细微的浮雕。

是面孔。

石钺的,还有其他已死“影替”的。

他们表情痛苦,张嘴无声呐喊。

更深处,似乎还有更多模糊面孔,年代久远。

不止我这一代!

历朝历代,恐怕都有人使用过此台!

所有死去的“替身”,魂灵都被禁锢于此!

我颤抖着手,抚摸凹槽边缘。

冰冷。

忽然,掌心一痛!

那凹槽边缘,竟生出细微倒刺,扎入我手!

疯狂吸吮我的血液!

我想抽手,却动弹不得!

与此同时,凹槽内那些面孔,齐刷刷睁开了眼!

无数道目光,钉在我身上!

怨恨,哀求,麻木,渴望……

一个混杂了无数声音的意念,直接撞入我脑海!

“不够……还不够……”

“血……魂……同类之质……”

“打开门……放我们……也放祂……”

“祂要醒了……”

“祂要……一个‘完整体’……”

“你……就是种子……”

我惨叫一声,奋力后扯!

皮开肉绽,终于挣脱!

掌心留下数个细孔,血流不止。

而墨玉台吸了我的血,光华更盛。

那些面孔露出满足又贪婪的神色。

缓缓隐去。

我连滚爬爬逃出密室。

“祂”?

“完整体”?

“种子”?

卓稷到底召唤了什么东西?

那墨玉台,不是法器。

是囚笼?

是通道?

还是……孵化器?

我决定毁掉它。

趁夜,我携火油、重锤,再入密室。

浇油,点燃。

火焰腾起。

墨玉台在火中安然无恙。

反而将火焰缓缓吸入那些符文!

它喜欢火?

我举起重锤,狠狠砸下!

锤头触及台面的刹那。

一股无可抗拒的反震之力传来!

我虎口崩裂,重锤脱手。

墨玉台纹丝不动。

连划痕都无。

卓稷的声音,幽幽从身后响起。

“公子,何苦呢?”

我猛回头。

他站在阴影里,身形似乎更加瘦长。

“此台非人间之物,凡火凡铁,岂能伤之?”

“告诉我,‘祂’是什么?”我嘶声问。

卓稷缓缓走出阴影。

烛光下,他的脸……

竟也与我有了两分相似!

不是容貌,是那种冰冷空洞的神态!

“公子,您还没明白吗?”

“没有‘祂’。”

“或者说,‘祂’就是我们。”

“历代使用此台,将死士炼为‘影替’的主君们。”

“我们的贪婪,我们的恐惧,我们对延续的渴望……”

“通过这‘替生台’,彼此连接,沉淀,发酵……”

“孕育出了一个共同的‘怪物’。”

“一个以‘替代他人存在’为食,以‘延续自我’为唯一本能的东西。”

“它没有独立意识。”

“它就是我们集体阴影的化身。”

“它渴望‘完整体’。”

“一个完美的、可以不断替代他人、永不陨落的‘宿主’。”

“您,嬴战公子,是最新、也是目前最契合的‘种子’。”

“待‘影替’足够,您的‘替代’特质成熟……”

“它便会以您为基,彻底显化。”

“届时,您将获得真正的‘替生’权能。”

“不必再限于血盟死士。”

“世间任何人,只要您愿意,皆可慢慢‘替代’,夺取其身份、记忆、人生。”

“而代价……”

卓稷的笑容扭曲。

“是您作为‘嬴战’的自我,将溶解于那无数被您替代者的‘存在’之中。”

“您将变成一种现象。”

“一种名为‘替代’的瘟疫。”

“永恒饥饿,永恒替换,永恒……孤独。”

我浑身冰冷。

比死亡更可怕的未来。

“你……你也是‘种子’?”我看着他那张与我神似的脸。

“曾是。”卓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。

“但我‘成熟’失败了。‘影替’尽丧,自身反噬,沦为半成品。”

“如今,只是‘它’的看守,与引路人。”

“助您……走向完整。”

他眼中,竟有一丝嫉妒与狂热。

“为什么是我?”我声音干涩。

“因为您够年轻,够强韧,够渴望生存。”

“更因为……”卓稷指向我流血的手掌。

“您刚才,主动献了血。”

“‘它’尝到了最新鲜的种子滋味。”

“不会放过您了。”

仿佛印证他的话。

我掌心那被刺破的伤口,忽然发痒。

低头看去。

细小的、暗红色的、类似墨玉台符文的纹路,正从伤口边缘,向四周皮肤蔓延!

如同活的根须!

我惊恐地抠挖,纹路却深入皮下。

且带来一种诡异的……

连接感。

我能模糊感觉到墨玉台的位置。

甚至能隐约感知到,那些被禁锢其中的魂灵的痛苦呢喃。

以及,在那无数魂灵深处,一个庞大、混沌、充满替代饥渴的……

存在漩涡。

它注意到我了。

向我投来“目光”。

冰冷,贪婪,如同看待即将破壳的雏鸟。

不!

我绝不能变成那种东西!

既然毁不掉台子。

既然逃不开连接。

那么……

我看向卓稷。

看向他眼中那丝嫉妒。

一个极端疯狂的计划成形。

既然“它”需要“完整体”。

既然“替代”是本质。

何不……主动“替代”别的“种子”?

比如,眼前这个失败的、却仍与“它”紧密相连的……

卓稷!

我猛地扑向卓稷!

他猝不及防。

我将他狠狠撞向墨玉台!

他背部触及台面。

台上那些面孔浮雕,再次浮现!

张开无形的嘴,咬向他!

卓稷惨叫!

他的身体,竟开始慢慢“沉入”墨玉台!

像陷入泥沼!

“不!公子!您不能——”

他挣扎,眼中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。

我按住他,任由掌心那蔓延的符文与他接触。

接触的刹那。

一股冰冷的、庞大的、充满混乱替代欲的意念流,汹涌冲入我脑海!

是“它”!

是无数代“种子”残留的集合!

无数记忆碎片:宫廷阴谋,战场厮杀,密室仪式,死士哀嚎,还有一次次“替代”时的冰冷快感……

它们在欢呼!

在欢迎新“种子”的主动融合!

也在争夺主导权!

想将我同化!

我固守一点清明。

我不是要融合。

我是要……掠夺!

借这接触,借我与卓稷同为“种子”的共鸣,疯狂抽取他体内残存的、与“它”连接的“本源”!

同时,将我体内那正在生长的“替代”特质,连同“嬴战”的自我意识,反向灌入他正在被墨玉台吞噬的躯体!

你要“替代”?

我先“替代”你这失败的看守!

你要“完整体”?

我把我和你的碎片,一起塞进去!

看那所谓的“它”,吞不吞得下这扭曲的“复合种子”!

卓稷的惨叫变成嗬嗬怪响。

他的身体加速下沉,面容在惊恐与我的轮廓之间疯狂闪烁。

墨玉台光芒大作!

那些魂灵面孔尖啸!

整个密室剧烈震动!

“它”被激怒了!

也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悖逆的“替代”行为搅乱了!

两股同源却相逆的“替代”之力,在卓稷体内,在墨玉台中,疯狂冲突!

轰!

一声闷响。

卓稷彻底没入墨玉台。

消失不见。

台上,多了一张新的、痛苦扭曲的浮雕面孔。

依稀是卓稷,又像是我。

墨玉台的光芒迅速黯淡。

那些魂灵面孔也隐去。

震动停止。

密室恢复死寂。

我瘫倒在地。

掌心蔓延的符文停止了生长。

与墨玉台的那种“连接感”也大幅减弱。

“它”似乎沉寂了。

被我那疯狂的反向“替代”行为,暂时噎住了?

或者,在消化那扭曲的“复合种子”?

我不知道。

我挣扎爬起,逃离密室。

回到寝宫。

镜中,我的脸恢复如常。

眼神中的冰冷与陌生感,也消退不少。

只是偶尔,在无人时,我会无意识地做出某个细微动作。

那是卓稷的习惯。

而他的一些记忆碎片,也会在不经意间,在我脑中闪现。

我成功了?

也失败了。

我阻止了“它”以我为完美种子显化。

但我将自己的一部分“替代”特质与意识,连同卓稷,永远锁进了那墨玉台。

我也永久性地“污染”了自己的存在。

我成了什么?

一个残缺的种子?

一个带着“替代”诅咒的凡人?

我下令封死宗庙密室。

严禁再提“”。

那些尚未死去的“影替”兵士,逐渐恢复原貌,但大多痴傻或体弱。

他们残留的与我之间的微弱联系,让我时感心悸。

仿佛墨玉台深处,那沉眠的“它”,偶尔会透过这些残存通道,投来一丝梦呓般的饥渴。

战争仍在继续。

我依旧领军。

但不再受伤。

因为每当危险来临,我总会鬼使神差地避开。

仿佛有某种本能预警。

有时,面对敌将,我会突然冒出强烈的、不属于我的冲动。

想靠近他。

想触摸他。

想……“替代”他。

我狠狠压制这种冲动。

我知道,那是“它”的余毒。

是深植于我存在中的诅咒。

我或许暂时摆脱了成为“完整体”的命运。

但我这辈子,都将与这“替代”的饥渴本能斗争。

至死方休。

而宗庙地下。

那寂静的墨玉台深处。

一张融合了卓稷与我的面孔浮雕,嘴角似乎正极其缓慢地……

向上弯起。

等待着。

等待下一个贪婪的君主。

等待下一批忠勇的死士。

等待“替代”的轮回,再次转动。

血盟之替。

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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