薪尽之约(1 / 1)

我是姒姓有扈氏的最后一位巫祝,生于夏朝。

启王伐我族三年,祖地已陷。

我带着残余族人,背负着部族最古老的祭器——并非那口曾吞噬先祖的“活祀之鼎”,而是与之相伴的另一件器物:一盏被称为“余烬”的青灰色陶灯——逃入西南蛮荒的群山。

陶灯形制古拙,内无灯油,灯芯是一截永远不会缩短的、暗红色的炭条般的东西。

据最古老的族人口传,这灯与那口鼎,同出于“不可言说之时”。

鼎司“吞噬”与“显形”,灯掌“延续”与“余温”。

当部族面临绝嗣之危,以族长血脉浸染灯芯,可点燃“薪火”,护佑一族气脉不绝,于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。

代价是,每一次点燃,族中必有一人,成为维持这“余温”的“薪柴”。

鼎已失落于战火,或许已被胜利者占据,开始新一轮的可怖循环。

我们只剩这盏灯。而如今,灭族之祸就在眼前,身后追兵的喊杀声已隐约可闻。

“点燃它!”族老们跪在我面前,苍老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岩石,血迹斑斑,“大人!点燃‘余烬’!让有扈氏的血脉,能延续下去!哪怕只多活一天!”

我看着蜷缩在洞穴深处的妇孺,他们眼中是濒死的麻木和最后一点希冀的火星。

我的儿子,皋,紧紧抓着他母亲的衣角,才五岁,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。我是族长,也是巫祝。点燃“薪火”,是我无法推卸的宿命。

我割开手腕,让鲜血滴落在那暗红色的灯芯上。血珠没有滑落,反而被迅速吸收,仿佛干涸的海绵。灯芯的颜色变得更加深暗,近乎黝黑。

我念诵起早已生疏、却刻在骨髓里的古老咒言。最后一个音节吐出,洞穴内骤然大亮!

没有火焰腾起。是那盏陶灯本身,散发出一圈柔和、温暖、令人昏昏欲睡的橘黄色光晕。光晕迅速扩大,笼罩了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有扈氏族人。

一瞬间,追兵的喊杀、山风的呼啸、甚至自己的心跳声,都变得极其遥远、模糊,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皮。

光晕之外,景象开始扭曲、变化。

嶙峋的怪石软化、拉长,变成类似房屋的轮廓;阴暗的洞穴岩壁褪去,显露出粗糙但平整的土墙;冰冷的地面升起暖意,甚至出现了干燥的茅草。

几个呼吸之间,我们所在之处,不再是一个逃亡者藏身的荒凉洞穴,而是一个简陋但完整、有着微弱炉火光芒的……村落大厅?

我们面面相觑,惊疑不定。一个族人颤抖着伸手去触摸新出现的土墙,手指传来了真实的、粗糙的触感。

“我们……到了哪里?”我的妻子澜紧紧搂着皋,声音发颤。

我看向手中的陶灯。它静静燃烧着,那圈光晕稳定地笼罩着我们,将外界彻底隔绝。光晕边缘之外,是流动的、浑浊的暗黄色,什么也看不清。

“薪火已燃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,“这里……就是‘余烬’为我们延续的‘生机’。”

最初的惊恐过去,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。我们探索这个被光晕笼罩的“村落”。它有边界,大约相当于我们原来村落的一半大小。边缘处是光晕的壁障,手指触碰上去,温暖而富有弹性,无法穿透。这里有几间粗糙的屋舍,一口似乎永不干涸的浅井,一片稀稀拉拉的、能结出少量苦涩果实的田地。一切仿佛就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而存在。
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没有日升月落,光晕之外永远是浑浊的暗黄。我们依靠体内模糊的生物钟和点燃小堆篝火来计算“天”。食物勉强果腹,但不会有人饿死。伤口会缓慢愈合,但病痛不会完全消失,只是维持在一种可以忍受的程度。

这就是“延续”?像一个被精心保存起来的、活着的标本?

第十天(按我们的计数),第一个“代价”显现了。

族中一位在逃亡中受了重伤的老人,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去世了。他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冷、僵硬。然而,就在我们准备按照习俗为他整理遗容时,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
那盏一直被我供奉在村落中央石台上的陶灯,灯芯突然明亮了一瞬!紧接着,死去老人的尸体,开始“融化”。

不是腐烂,是像蜡像靠近火源那样,从皮肤开始,一点点软化、坍缩、变成一种粘稠的、半透明的、散发着微弱暖意的胶质!这过程安静而迅速,不过一盏茶时间,老人原地消失,只剩下一小滩琥珀色的、微微蠕动的胶状物。

那胶状物仿佛有生命般,缓缓流向陶灯,顺着灯座爬升,最终被那暗红色的灯芯彻底吸收。灯芯似乎更红亮了一些,笼罩我们的光晕,也似乎稳定了一分。

“这就是……‘薪柴’?”澜的脸色惨白如纸,捂住嘴干呕起来。

全族陷入了死寂的恐惧。原来“延续”的代价,不仅是死亡,更是死后连遗体都要被这诡异的灯吞噬,成为维持这个囚笼般“生机”的燃料!

然而,我们没有选择。光晕之外是什么?是夏启的屠刀?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未知?我们只能留在这个温暖的囚笼里,苟延残喘。

死亡接踵而至。受伤不治的、年老体衰的、甚至一个因误食毒草而死的孩子……每一个死者,都在短时间内化为一滩胶质,被陶灯吸收。每吸收一次,灯就似乎更“满足”一点,我们这个小小的“余烬世界”也显得更“稳固”一点。我们渐渐麻木,甚至开始用一种病态的眼光看待死亡——看,他又为“大家”添了柴火。

直到我的妻子澜病倒。

她只是感染了风寒,但在这个缺医少药、全靠“余烬”诡异力量维持基本生命的地方,病情迅速恶化。她高烧不退,呼吸渐渐微弱。

我跪在陶灯前,第一次对这件祖传的“圣物”产生了彻骨的恨意。“放过她!”我对着灯嘶吼,“用我!我来做薪柴!放过澜!”

陶灯静默着,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垂死的澜,仿佛在耐心等待又一份燃料。

澜在弥留之际,突然回光返照,紧紧抓住我的手,眼睛瞪得很大,直直盯着光晕之外那永恒的浑浊暗黄。“我看见……”她气若游丝,脸上浮现出一种极致的惊恐,“外面……不是山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她的手垂落了。眼睛依然睁着,瞳孔里倒映着光晕,以及光晕之外我无法看见的、令她临终恐惧的景象。

我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,心如刀绞,等待着那恐怖的“融化”降临。

但这一次,没有。

澜的尸体没有变成胶质。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,开始出现正常的尸斑,散发出死亡的气味。

我愣住了。全族人都愣住了。为什么?难道“余烬”放过了她?还是说……它“吃饱了”?

不。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
就在澜死后约莫半天,那盏一直稳定散发光晕的陶灯,火光忽然剧烈地摇曳起来!光晕明暗不定,边缘开始波动、收缩!我们脚下坚实的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,那口浅井的水位骤然下降,田地里的作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!

“灯……灯要熄了!”一个族老尖声叫道,恐惧得变了调。

“薪柴!需要新的薪柴!”所有人都看向彼此,眼神中不再是同病相怜,而是赤裸裸的、对生存燃料的搜寻。

这时,我的儿子皋,忽然指着光晕之外,用稚嫩而清晰的声音:“阿母……在外面。”

我们齐刷刷扭头。就在光晕壁障之外,那浑浊的暗黄色背景中,一个模糊的、穿着澜生前衣服的轮廓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脸看不清楚,但姿态,分明就是澜!

她不是死了吗?尸体还在我怀里!怎么会出现在光晕外面?

紧接着,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之前所有被陶灯吸收、化为胶质的族人轮廓,接连在光晕外浮现!他们密密麻麻,无声无息地站在那暗黄之中,面朝我们这个小小的光晕世界,一动不动。
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他们没有被“消化”掉?他们一直在外面?那被吸收的到底是什么?

陶灯的摇曳更加剧烈,光晕收缩得更快,已经迫近村落的边缘,几间最外围的屋舍开始变得透明、虚化!

“来不及找别的了!”一个平日敦厚的族人,突然面目狰狞地扑向身边一个体弱的妇人,“用她!点燃灯!”

混乱瞬间爆发!为了延续这虚假的“生机”,昔日的族人变成了争夺“薪柴”的野兽。惨叫、怒骂、厮打声充斥了这个即将熄灭的囚笼。

我抱着澜冰冷的尸体,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,看着光晕外那些沉默的“先辈”轮廓,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,砰然断裂。

我明白了。全都明白了!

“余烬”燃烧的,从来就不是尸体!它燃烧的,是“死亡”本身,是生命终结时释放出的那一点最后的、冰冷的“存在感”!而被它吸收的胶质,只是尸体残留的物质渣滓。真正的“死者”,他们的某种本质,被排挤出了这个靠吞噬“死亡”来维持“生”的悖论空间,留在了光晕之外,那永恒的、混沌的“夹缝”里!

我们以为自己在延续生命,实际上,我们是在不断将自己的“死亡”和死者的“归宿”献祭给这盏灯,以维持这个小小的、活死人之笼!澜没有被吸收,不是幸运,是因为她的“死亡”在临终前,看到了光晕外的真相,产生了某种“抗拒”,或者……她的“死亡”质量不够?所以灯“嫌弃”了,导致了燃烧的不稳定?

而光晕之外,也根本不是我们原先世界的蛮荒群山。那里是“鼎”与“灯”力量交织的缝隙,是所有被它们吞噬、排挤之物的堆积场!那些轮廓,就是在漫长岁月里,一代代有扈氏(甚至更早的使用者)献祭后,残留的、无法安息的“存在残渣”!
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我狂笑起来,眼泪却奔涌而出。多么讽刺!我们背叛了祖先(或许祖先也是被迫),逃离了那口吞噬血肉记忆的“鼎”,却投入了这盏焚烧死亡与归宿的“灯”的怀抱!两者本质上,都是将我们族人的一切,转化为它们自身延续的食粮!

启王的征伐,或许反而是解脱?至少那是真实的、干净的死亡,魂归天地,而不是在这诡异的器物中,遭受这永无止境的、对死亡本身的亵渎与利用!

光晕进一步收缩,已经逼近村落中心。争夺“薪柴”的厮杀更加惨烈。皋吓得大哭,紧紧抱住我的腿。

我看着手中澜逐渐僵硬的脸,又看了看那些光晕外沉默的、或许正等待着我们加入的轮廓。一个无比清晰、也是唯一能打破这永恒诅咒的念头,占据了我全部心神。

这“薪火”,必须熄灭。有扈氏真正的延续,不在于这苟延残喘的活死人状态,而在于彻底的终结,让这吸食了我们无数代的诡异循环,到此为止!

但我做不到。我是巫祝,我的血脉与这灯有着最深的联系,我无法亲手毁掉它。而且,灯若骤然熄灭,这个空间崩塌,外面那些“存在残渣”会怎么样?会涌入我们的世界?还是随之消散?

需要一种“替代”。一种足以让灯“饱足”甚至“撑坏”的、前所未有的、强烈的“死亡”。

我低下头,看着哭泣的皋,眼神温柔至极。“皋,怕吗?”

皋抽噎着,点点头,又摇摇头,把小脸埋在我腿上。

我抱起他,走到那剧烈摇曳、光芒忽明忽暗的陶灯前。混乱的族人们暂时停了下来,惊恐地看着我。

“诸位,”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回荡在即将崩塌的空间里,“有扈氏千年承负,今日,该还了。”

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,我做了两件事。

第一件,我用尽全部巫祝的力量,不是加强灯,而是反向冲击,强行扩大那即将熄灭的光晕通道,让它与光晕之外那浑浊的、充满“存在残渣”的夹缝,产生了一瞬间的、剧烈的连通!

光晕外,无数沉默的轮廓,猛地抬起头,仿佛嗅到了什么,开始向这个缺口涌动!

第二件,我抽出贴身的骨匕,不是刺向别人,也不是刺向灯,而是——刺向我自己,以及紧紧抱着的、我亲爱的儿子皋。

剧痛传来的瞬间,我感到的不是生命流逝,而是一种庞大的、混合着极致父爱、绝望、决绝、解脱以及……对“彻底终结”无比强烈渴望的“死亡意愿”!这不是普通的死亡,这是一个族长、一个父亲、一个巫祝,带着部族最后纯净血脉,主动选择的、充满意志的“湮灭”!

这庞大的、复杂的“死亡”,如同洪流,冲向了那盏陶灯!

灯芯,暴亮!

不是温暖的橘黄,而是刺眼欲盲的、混杂着血色的惨白光芒!它贪婪地吸收着这股前所未有的“优质薪柴”,光晕疯狂膨胀,甚至将一些涌到缺口边的“存在残渣”轮廓都卷了进来!

但太多了!太强烈了!

“不——!!!”

我仿佛听到陶灯内部,传来一声尖锐的、非人的、饱含惊恐的嘶鸣!那不是族人的声音,是这器物本身“意识”的尖叫!

它那永恒不缩的暗红灯芯,在这股洪流冲击下,猛地膨胀、扭曲,然后——

啪嚓!

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空间。灯芯,断了。不是熄灭,是彻底的断裂!

惨白光芒瞬间消失。那温暖而囚笼般的橘黄光晕,如同退潮般急速收缩、黯淡、湮灭。我们所在的简陋村落、屋舍、水井、田地,像被打碎的镜子,片片剥落、消散,露出后面真实得令人作呕的景象——

哪里有什么山洞?我们一直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暗红色的、缓慢蠕动着的巨大“肉毯”之上!这肉毯延伸至视野尽头,上面布满了扭曲的脉络、紧闭的眼睑、半张的嘴,有些地方还镶嵌着熟悉的、属于历代族人的残破器物或骨骼碎片!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、甜腻的腥气,以及一种万物衰朽的终极腐臭。

这里,就是“鼎”与“灯”力量长期浸染、吞噬后,共同形成的“胃袋”底层!是它们排泄残渣、堆积废弃“存在”的终极坟场!我们以为的逃亡、躲藏、延续,从一开始,就是在这两个怪物的消化系统里,进行的一场可悲的、缓慢的消化前戏!

而光晕之外那些浑浊的暗黄,正是这“胃袋”里弥漫的、消化液般的雾气!那些族人的轮廓,就是漂浮在这消化液里的、未被完全分解的残渣!

陶灯从石台上滚落,掉在蠕动的肉毯上。它没有碎,但灯芯断裂处,不再有任何光芒,只有一丝丝黑烟冒出,散发出焦臭。它“死”了,被我这股决绝的“死亡洪流”撑爆了本质。

随着灯的“死亡”,这个巨大“胃袋”仿佛失去了某种平衡,开始剧烈痉挛、收缩!肉毯掀起可怕的波浪,那些紧闭的眼睑纷纷睁开,露出空洞的黑暗,那些半张的嘴发出无声的哀嚎。整个空间都在崩塌、溶解!

还活着的族人们,在这天地倾覆般的恐怖景象中,发出最后的、绝望的惨嚎,随即被蠕动的肉浪吞没,或是坠入突然裂开的、深不见底的腐臭缝隙。

我抱着皋渐渐冰冷的身体,站在肉毯的剧震中央,看着这终极的、丑恶的真相彻底暴露。我的意识随着生命一起流逝,但心中竟是一片奇异的平静。

原来,从一开始,就没有逃生。从我们的先祖接触那口鼎、这盏灯开始,有扈氏的命运,就注定是在这两件器物的消化循环里,扮演着“食物”与“燃料”的角色,直至彻底被榨干、废弃。

我最后的视线,落在不远处那盏彻底黯淡的陶灯上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个被掏空内脏的丑陋玩偶。

真好。

薪尽,火灭。这无尽的、吸食血脉的“约定”,终于在我手里,用最彻底的死亡,画上了句号。

黑暗吞噬了一切。包括这座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、多少牺牲的、活着的坟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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