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戍守西疆的武官嬴戎。
我们据点附近有个古老的方国遗族,自称“禳氏”。
他们擅医道,尤精一种名为“祈禳”的秘术,能以奇异的仪式,将一人身上的重病、重伤甚至必死厄运,“转移”到另一自愿者身上。
代价是自愿者将承受双倍苦痛,并活不过三日。朝廷对此术态度暧昧,既忌惮又暗许其存在,因它确能救回宝贵的将领与巫史。
我的副将屠钺,在剿匪中被毒矛刺穿肺腑,巫医束手。我别无选择,带着厚礼,踏入了禳氏那座终年缭绕着古怪药香的土城。
接待我的是禳氏族长之女,巫阳。
她覆着面纱,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。“将军欲求祈禳,须知规矩。”她声音平直,无甚起伏,“需一自愿‘承禳’者,与被禳者血脉相连或情谊深重为佳。需在月晦之夜,于祖祠进行。承禳者此后三日内,需食我族特供‘禳肉’,不得间断。”
“何处寻自愿承禳之人?”我环视身后亲兵,他们皆低头避我目光。
巫阳眼神微动。“将军麾下,岂无忠死之士?”
最终,是屠钺年幼的弟弟屠韦,一个才十五岁的瘦弱少年,红着眼睛站出来:“我来!阿兄不能死!”
月晦夜,禳氏祖祠火把通明,壁画上扭曲的神只似在舞蹈。屠钺与屠韦并排躺在冰冷石台上,胸口袒露。
巫阳手持黝黑骨针,蘸着泛银光的药膏,在两人心口刺刻复杂的符号。她口中吟哦调子古怪,似歌非歌,似哭非哭。
仪式末尾,她端来一碗暗红色、微微颤动的肉羹,气味腥檀扑鼻。“承禳者,食尽。”
屠韦咬牙,闭眼吞咽下去。他喉头滚动,脸色瞬间煞白,浑身剧颤,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。
仪式结束,巫阳割下屠韦一缕头发,烧成灰,混入清水喂给昏迷的屠钺。奇迹般,屠钺脸上黑气迅速消退,呼吸渐稳。而屠韦,则开始剧烈咳嗽,嘴角渗出血丝,那血的颜色,竟与屠钺伤口流出的毒血一般无二!
我按约定,将屠韦留在禳氏土城,给他留下足够财帛,带着康复的屠钺返回据点。屠钺醒来后,对弟弟代己受过一事悲痛欲绝,却也无可奈何。
三日后,我派人去接屠韦遗骨。回报说,屠韦已于昨夜“安然离世”,遗体已按禳氏习俗处置,只带回一瓮骨灰。屠钺抱着骨灰瓮,泣不成声。
事情本该了结。但仅仅过了半月,怪事降临我的据点。
先是守夜士兵在角楼看见模糊白影,形似屠韦。随后,营中开始有人莫名病倒,症状各异,却都梦见一个哭泣的少年逼近。恐慌像瘟疫蔓延。
我再次拜访禳氏。巫阳似乎早有所料。“祈禳之术,移运亦会残留‘念影’。承禳者若心存强烈未了之愿,或死于极大痛苦,其‘念影’可能萦绕不去,甚至……侵染他人。”
“如何化解?”
“需至亲之人,再行一次‘安抚禳仪’。”巫阳垂下眼帘,“但此次,需将军您亲自参与。您与屠钺情同手足,您亦是屠韦敬重之人,您的‘气息’或可安抚那孩子。”
“如何参与?”
“食肉。”她抬眼,目光幽幽,“食三日特制禳肉,与彼时屠韦所食同源。以此建立联系,于祖祠中由我导引,将军亲口传达安抚之念,助其消散。”
我虽觉古怪,但营中扰攘日甚,更有两名体弱士兵病逝前胡言乱语,皆喊“韦公子饶命”。我别无他法。
我住进禳氏安排的静室。每日黄昏,巫阳亲自端来那暗红色肉羹。肉羹腥气依旧,入口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滑腻绵密,带着微微苦涩。每食一次,我便觉昏沉欲睡,梦境纷乱,总隐约看见屠韦模糊的影子在远处徘徊,似在诉说,又听不真切。
第三日,最后一碗肉羹食毕,我四肢百骸泛起一种奇异的暖流,仿佛与周遭环境产生了某种共鸣。当晚子时,祖祠。
祠内只我、巫阳二人。她让我跪坐在一方蒲团上,面前摆着一碗清水。她则站在我对面,手持一个小巧的、人形的陶偶,陶偶心口处刻着与当日屠韦胸口类似的符号。
“静心,默念屠韦之名,想象其容貌。待水中现影,便对影述说安抚之词。”巫阳低声嘱咐,开始吟诵。
我依言而行。渐渐地,面前那碗清水中,竟真的氤氲起雾气,雾气中隐约勾勒出一个抱膝而坐的少年轮廓,正是屠韦!他身影淡薄,微微颤抖,仿佛承受着极大痛苦。
我心中恻然,轻声道:“屠韦,好孩子,安心去吧。你兄长得救了,他永念你恩德……”
水中影子缓缓抬起头。就在我以为他要消散时,那影子的脸骤然放大,猛地贴近水面!那张脸上根本不是屠韦安然离世的神情,而是极度扭曲的、凝固着无尽恐惧与痛苦的狰狞!
更可怕的是,那张嘴忽然张开,发出嘶哑破碎、却又异常清晰的音节——是我的声音!说的是我昨日梦中一句无意识的呓语!
我骇然惊退,打翻了水碗!清水洒了一地,那影子瞬间溃散。
“怎么回事?!”我厉声喝问巫阳,心脏狂跳。
巫阳却不见惊慌,反而缓缓摘下了面纱。面纱下的脸,与我三日前所见,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微妙变化——眉眼神情,依稀有点像……像我的某个远房表亲?那是我族中早已夭折的一个孩子模样,我仅在老旧画像中见过!
“不是‘念影’。”巫阳开口,声音里那点平直消失了,带上了一种诡异的、类似回音的质感,“是‘残留’。‘祈禳’转移的,从来不只是病痛厄运。”
她走到祠堂壁画前,抚摸着那些扭曲神像。“它转移的,是‘存在’本身。一点记忆,一缕性情,一段生命轨迹。承禳者所食‘禳肉’,乃历代承禳者遗骸精髓混以秘药所制。食之,便是在逐步‘承接’被禳者不愿舍弃或难以承载的‘存在碎片’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“屠韦他……”
“屠韦承受了屠钺的致命伤毒,也承栽了屠钺部分过于沉重的记忆——或许是他濒死恐惧,或许是他某些深埋的暴戾或悔恨。这些‘碎片’与屠韦自身将死的痛苦结合,并未消散。”巫阳转过身,眼神空洞地望向我,“它们滞留在‘禳肉’的循环里。您这三日所食,便是包含屠韦‘残留’的禳肉。您在‘安抚’的,是您自己正在吸收的、属于屠韦(以及其中混杂的屠钺)的‘存在’。”
“你们……用这种方法收集‘存在’?”我胃里翻江倒海,几乎呕吐。
“非是收集。”巫阳脸上浮现一种近乎悲悯的诡异表情,“是‘修补’。我禳氏一族,早非原初之民。漫长岁月,过多代祈禳,我们自己的‘存在’早已千疮百孔,破碎不堪。我们如同漏囊,需不断填补他人鲜活完整的‘存在碎片’,方能维持人形,延续族裔。每一次为外人祈禳,都是一次‘修补’机会。承禳者,是载体,也是媒介。”
她向我走近一步。“将军,您这三日,感觉与屠韦可有一丝共鸣?梦中可曾见到不属于您的记忆?您方才,是否觉得我的脸有些眼熟?”
我浑身汗毛倒竖!那些纷乱的梦,那水中影子用我的声音说话……难道……
“你们在我身上……‘修补’了什么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不是修补您。”巫阳轻轻摇头,“是您,正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。您身份尊贵,气血强健,意志坚定,是极佳的‘承禳体’与‘滋养源’。屠韦的‘残留’只是引子,让您的‘存在’更容易被‘禳肉’调和、吸收。三日之期已满,仪式已成。您此刻,已是一味行走的、上佳的‘复合禳肉’。”
她拍了拍手。祖祠侧门打开,几个面色苍白、眼神空洞的禳氏族人无声走入。他们手中捧着陶碗,碗中正是那暗红色肉羹,热气蒸腾,腥檀之气弥漫整个祠堂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?!”我欲拔剑,却惊觉四肢酸软,气力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,只能勉力站起。
“不是我们要干什么。”巫阳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带着多重回响,“是‘我们’需要‘进食’。将军,您将是最后一味‘主药’。您的部下们所染怪病,非屠韦‘念影’,而是您这三日散发的、已被‘调和’的气息所致。他们,也快熟了。”
我看着那些缓缓逼近的、眼神饥渴的“人”,又看向巫阳那张越来越像我记忆中夭折表亲的脸。无边的寒意冻结了我的骨髓。原来,从屠钺受伤开始,这就是一个针对我的局?还是说,禳氏就像潜伏的蜘蛛,随时准备将任何求助者连同其亲近之人,都拖入这以“祈禳”为名的、可怖的“存在”吞噬循环?
我不是来求医的武官。我是主动走入食人宴席的主菜!
我爆发出最后的力气,撞开一个捧碗者,冲向祠门!门却纹丝不动,早已被从外闩死。
脑后风声袭来!我侧身躲过一击,反手擒住袭击者手腕,触手一片冰凉僵硬。那族人抬起头,嘴角竟咧开一个非人的、贪婪的弧度,眼神里没有理智,只有最原始的吞噬欲望。
更多的手抓来!我奋力挣扎,踢翻火盆,点燃了帷幔!火焰骤起,暂时逼退了他们。
巫阳站在火焰之外,静静看着我,脸上无悲无喜。“何必挣扎?您的‘存在’,将在我族中获得延续。比孤独湮灭,好过千万倍。”
火焰炙烤着我的皮肤,浓烟呛入肺管。但比这更可怕的,是脑海深处,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一些陌生的记忆片段——屠钺童年坠马的恐惧,屠韦咽下肉羹时的剧痛与迷茫,甚至还有一些更零碎、更古老的、属于不知名者的喜怒碎片……它们在躁动,在试图与我原本的记忆融合!
我的“存在”,正在被污染,被溶解!
“滚出去!”我抱头嘶吼,用额头猛撞石柱,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。
透过晃动的火焰,我忽然瞥见祖祠壁画上那些扭曲神只的眼睛,似乎齐齐转动,聚焦在我身上。它们的嘴,仿佛也在微微开合,与周围禳氏族人口中无声的咀嚼动作,诡异地同步。
这不是祭祀。这是喂食。而我这味“主药”,正在被火焰提前“烹煮”!
极致的恐惧与绝望,反而激起了凶性。我狞笑起来,既然我的“存在”如此宝贵,既然你们如此渴望……
我猛地扯开衣甲,露出胸膛,抓起地上燃烧的木头,狠狠烙向自己的心口!皮肉焦糊的剧痛让我惨叫,但也让那些翻涌的陌生记忆碎片为之一滞!
“想吃?”我对着巫阳和那些怪物咆哮,声音嘶哑破裂,“来啊!吃啊!连我的疯狂、我的怨恨、我宁肯自毁也不让你们得逞的意志,一起吃下去!看你们的‘修补’,承不承受得起这味‘毒药’!”
我将燃烧的木棍捅向自己的伤口,让火焰与血肉交融!非人的痛楚化作狂暴的意念,我主动放开防线,不再抗拒那些入侵的“存在碎片”,反而用我濒死的、充满毁灭欲的“存在”,去冲击、去污染它们!
巫阳古井无波的脸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,那是极致的惊愕与……恐惧?
整个祖祠内的禳氏族人,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嘶鸣!他们抱着头,踉跄后退,脸上浮现出混乱挣扎的表情,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造反。壁画上的神只似乎也在颤抖。
我的意识开始模糊。最后看到的,是巫阳的脸在我眼前快速变幻,时而像夭折表亲,时而像屠韦,时而又像某个完全陌生的悲苦女子……最终定格成一片混沌的、无数面孔重叠的虚影。
她的身体,也开始崩解般荡漾起来,仿佛维持她形体的“存在胶质”正在失去平衡。
火焰吞噬了梁柱,轰然塌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竟在剧痛中醒来。置身于废墟焦土,周身灼伤,心口更是惨不忍睹。但脑子里的那些“碎片”骚扰,竟减弱了许多。我挣扎爬起,四周散落着焦黑的残骸,已辨不出人形。唯有巫阳,半倚在残壁边,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、仿佛由无数细小色块勉强拼凑的状态,时聚时散。
她看向我,嘴唇翕动,声音细若游丝,且不断变调,仿佛很多人在同时低语:“……错了……我们都错了……‘存在’不可强融……杂质……反噬……循环……破了……”
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,像沙塔般溃散,化作一地灰白色的、毫无生气的尘埃,连那点“存在”的痕迹,似乎都彻底湮灭了。
我摇摇晃晃走出禳氏土城。整座城死寂一片,再无半点药香,只有焦臭与更深的、万物枯朽的味道。那些族人,或许都随着他们赖以维系的“修补”循环破裂而消散了。
我回到据点。营中怪病不药而愈,但幸存者们看我的眼神,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隔阂。屠钺在我面前跪下,泪流满面,却不敢靠近我一步。
我对着铜鉴,看见自己胸口狰狞的灼痕,也看见自己眼中,那挥之不去的、仿佛沉淀了无数人痛苦的阴影。我知道,我并未完全夺回自己。一些最顽固的“碎片”,已与我共生,如同沉入深海的砾石,偶尔会泛起冰冷的涟漪。
我烧毁了所有与禳氏有关的记载,严禁部下再提此事。但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,感到一种源自骨髓的、非我的饥饿。偶尔,我会无意识地模仿出某个陌生人的小动作,或脱口而出几句古老方言。
我成了什么?一个行走的、破损的、混杂着诸多“存在”残渣的活墓碑。
朝廷的调令很快下来,将我迁往更遥远的东夷边陲。我知道,这是巫史们观测天象或卜筮后,对我这个“不洁”存在的放逐。
离开那日,我最后一次回望西疆群山。禳氏土城的废墟,早已被风沙半掩。
风吹过我灼伤的胸口,带来细微的、幻听般的咀嚼声。那不是来自外界。
是来自我体内,那些未曾彻底熄灭的、冰冷的“存在”碎屑,在本能地、缓慢地,相互吞噬,也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、名为“嬴戎”的基底。
,终食己身。
这便是我,不,是我们……永恒的饥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