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皇五帝之时,我们部落守着山阴处一座不知年岁的古鼎。
我是这一代的守鼎人。
鼎身比我高出两倍,非铜非石,触之温润如脂,却又坚硬得能在上面磨砺石斧。
祖训煌煌:鼎在,部族存;鼎裂,血脉绝。我们每日以清泉涤之,月圆之夜以牲血涂其外壁,岁末则选族中一人,割指沥血,滴于鼎腹深处,谓之“活祀”。
自我接任,已行过三次活祀。前两次是族中自愿献身的老人。
第三次,是我刚满周岁的幼子。他的血滴入鼎内幽暗时,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,仿佛从鼎腹深处传来,又像是风穿过罅隙。
“阿爹,鼎里有东西。”献祭后第七夜,我那侥幸未入选的女儿阿藜,拉着我的皮裙,眼睛睁得极大,“它在吃祭品。”
我只当孩童妄语,摸了摸她的头。
真正让我起疑的,是下一次月圆涂血。那夜风很大,我捧着盛满鹿血的陶钵,独自走近巨鼎。月光惨白,照在暗红色的鼎身上,那些经年累月渗入纹路的血渍,竟像活过来一般,缓缓蠕动、汇聚,在鼎腹中央形成一张模糊的、痛苦的人脸轮廓。那轮廓,依稀像我那已逝的阿爷,上一代的守鼎人。
我手一抖,鹿血泼洒在鼎足。那血一落地,竟嘶嘶作响,瞬间被干燥的泥土吸得一滴不剩,仿佛地下有张嘴在吮吸。而鼎身上的人脸,似乎……满足地隐去了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留意。
我发现,每次活祀之后,献祭者的至亲,总会病上一场。病愈后,他们关于逝者的记忆会变得极其淡薄,甚至完全遗忘。我妻子忘了我阿爷的模样,我弟弟忘了曾为他挡过野猪的同伴。而部落里其他的人,对每一次“活祀”的惨痛,都仿佛隔着一层雾,很快便麻木、接受,甚至视为理所当然。
遗忘,是这口鼎喂养部落的代价吗?
岁末又至。这次,没有自愿者。族长与巫祝闭门商议了三天,最后目光落在了我女儿阿藜身上。她才八岁,是部落里最灵秀的孩子。
“不!”我第一次对祖训发出了怒吼,“谁也不能动阿藜!”
族长的脸沉了下来,像块冰冷的石头。“守鼎人,莫忘本分。鼎若饥,则地动山摇,疫病横行,猛兽夜袭。你是要全族为你女儿的性命陪葬?”
那夜,我抱着熟睡的阿藜,看着她稚嫩的脸庞,一个疯狂的念头再也遏制不住。我要看看,鼎里到底是什么!我要毁了它!
子夜,我带着最锋利的石凿和用猛兽油脂浸透的火把,潜到巨鼎旁。鼎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、宛如呼吸的荧光。我将火把凑近鼎口,向下望去。
深。深不见底。火光只能照亮口沿下方数尺,内壁光滑如镜,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。我咬咬牙,将火把扔了下去。
火把旋转着下落,光芒一点点缩小,像坠入无底深渊。就在它即将变成一个小光点时,停住了。不是落地,而是……悬在了那里。紧接着,那光点被什么东西猛地攫住,倏然熄灭!
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从鼎口涌出,包裹住我。然后,我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叹息,是咀嚼。湿漉漉的、粘腻的、缓慢而有力的咀嚼声,从下方深处传来。伴随着骨骼被碾碎的脆响,还有……微弱的、熟悉的、孩童的啜泣。
“阿……爹……”
是去年献祭的幼子的声音!他还“活”在鼎里?在被不停地……咀嚼?
我魂飞魄散,瘫倒在地。那咀嚼声停了。一个声音,直接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,古老、沉闷,带着无数回响,仿佛万千人在一起开口。
“你……看到了……”
不是我听过的任何语言,但我诡异地明白了意思。
“还……饿……”
无穷的饥饿感顺着这声音钻进我的骨髓,让我瞬间蜷缩起来,胃部痉挛。那不是我的饿,是鼎的饿,是深埋地底千万年不得餍足的、庞大的饥饿!
“活祀……不够……”
“新鲜的……记忆……情感……痛苦……最好……”
声音消失了。我连滚带爬逃回住处,呕吐不止,吐出的全是清水和胆汁。脑子里那恐怖的咀嚼声和“饿”的感觉,盘旋不去。
第二天,我像换了个人。我主动向族长提出,这次活祀,不仅要阿藜的血,还要进行“大祀”。我编造说,鼎在梦中示警,需以至亲之血辅以强烈的悲恸与记忆,方能保部落三十年平安。
族长和巫祝将信将疑,但对我突然的“顺从”和提供的“神谕”喜出望外。他们筹备起来,气氛变得庄严而诡异。
活祀当日,全族聚集在鼎前。阿藜被洗净,换上白色麻衣,小脸苍白。她看着我,眼中全是信赖。
“阿爹,疼吗?”她小声问。
我心脏像被石锤砸中,几乎要碎裂。但我脸上露出一个平静到可怕的笑容。“不疼,一下就过去。去了那里,就能见到弟弟了。”
我说谎了。我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。
仪式开始。巫祝念诵古老的咒文,族长割开了阿藜的手腕。鲜血滴入鼎中,嗒,嗒,嗒。每一声,都像砸在我灵魂上。
阿藜起初咬着唇,后来疼得哭起来。哭声不大,却像尖锥刺穿每个人的耳膜。族人面露不忍,但更多是麻木的虔诚。
就是现在!
我猛地冲上前,一把抱住即将因失血而晕厥的阿藜,用早已准备好的草药灰按住她的伤口,同时朝着鼎口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:“你看清楚!这是我最珍贵的孩子!她的痛!她的怕!她对我的信赖和此刻的背叛!全都给你!拿走啊!然后滚开!永远离开我的部落!”
我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,背对巨鼎。我的怒吼在山谷回荡,我将心中所有的悲痛、愤怒、绝望、对女儿的挚爱、对命运的憎恨……毫无保留地,如同实质般投向那幽深的鼎口。
鼎,静默了一瞬。
然后,它发出了光。
不是火焰,也不是荧光。是一种浑浊的、泥浆般的、仿佛熔化了无数灵魂的暗黄色光芒,从鼎口满溢出来,缓缓流淌到地上。光芒所过之处,泥土变黑、板结,冒出嗤嗤白烟。
紧接着,鼎身震动起来。不是地震,是它自己在震。鼎腹上那些血渍纹路疯狂扭动,千百张痛苦的人脸此起彼伏地浮现、哀嚎、挣扎,又融化成新的图案。咀嚼声再次响起,比上次响亮百倍,轰隆隆如同雷鸣,夹杂着无数人的哭喊、哀求、咒骂。
部落众人惊恐万状,跪倒一片,瑟瑟发抖。
暗黄光芒的中心,鼎口上方,空气开始扭曲。光线、尘埃、甚至声音,都被吸向那里,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、令人作呕的漩涡。漩涡深处,景象逐渐清晰。
那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所在。没有天空,没有大地,只有无穷无尽的、蠕动着的暗红肉壁,上面镶嵌着无数眼睛、嘴巴、残肢。我幼子的脸在其中一张嘴里浮现,已被咀嚼得面目全非,却还在机械地喊着“阿爹”。去年献祭的老人、前年的壮年……所有被“活祀”的灵魂,都在那里,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吞噬与消化!
那不是存放祭品的地方。那就是鼎的“内部”,是它的“胃袋”!我们世世代代,都在用至亲的血肉灵魂,喂养着这个怪物!
“看到了……又如何?”那混合的声音再次直接轰击我的脑海,带着残忍的满足和嘲弄,“你……也是祭品。”
漩涡猛地扩大,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,目标不是我怀里的阿藜,而是——我!
我的身体开始崩解。不是被拉过去,而是从皮肤、肌肉、骨骼开始,一点点化为最细微的尘埃,被抽向那漩涡。痛苦无法形容,但我死死抱着阿藜,用最后的意识嘶喊:“放过她!你答应过!吃了我!放过我的部落!”
吸力停顿了。
漩涡中的景象翻滚,无数双眼睛盯着我。然后,我听到了一个冰冷、精准,与之前混沌声音截然不同的语调,仿佛来自更高、更远的地方,只是借助这鼎在发声:
“契约成立。守鼎人自愿献祭,记忆、情感、存在本身,归‘鼎’。其女,其族,暂得延续。”
“活祀……继续。”
吸力再次爆发!这一次,我感觉被抽走的不仅是身体,还有我的记忆:阿藜出生时的啼哭、妻子温暖的手、幼子软糯的触感、山间打猎的风、篝火旁的故事……一切都在离我而去,飞速流入那暗黄的漩涡,流入鼎的“胃袋”。
我要消失了。不是死亡,是被彻底“消化”,成为那怪物的一部分,成为未来某个守鼎人可能看到的、鼎身上一张痛苦人脸轮廓。
就在最后一点意识即将消散时,我看到,从那漩涡中心,从那无尽的痛苦肉壁上,缓缓“吐”出了一个人形。
那是我。
穿着和我一样的皮裙,有着和我一样的容貌,甚至连抱着阿藜的姿势都一模一样。只是眼神空洞,脸上带着一种僵硬的、模仿出来的温和。
“阿爹?”怀里的阿藜虚弱地抬起头,看着那个新出现的“我”,又看看正在消散的我,小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迷茫。
新“我”摸了摸阿藜的头,声音和我一模一样:“好了,没事了。鼎饱了,部落安全了。”
然后,新“我”转过头,看向正在化为光尘消散的我,嘴角极其轻微地、向上弯了一下。那不是笑,是某种程序完成后的确认。
我明白了。
彻底的、冰寒刺骨的绝望淹没了我最后的神智。
这口鼎,根本不需要我们“自愿”献祭谁。它需要的是强烈的、新鲜的“祭品体验”,尤其是守鼎人亲手献出至亲时那种极致的痛苦与背叛。那才是真正的美味。
而它给出的“庇护”,就是用吞噬掉的守鼎人的记忆与存在,制造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复制体,继续维持这个“活祀”的循环!
我不是第一个反抗的守鼎人。我只是最新鲜的一味祭品。我的女儿将继续在这个复制体“父亲”的养育下长大,接受活祀的“神圣”,并在未来的某一天,或许轮到她的孩子被选中,重复这永恒的噩梦。
我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,融入那鼎中无尽的咀嚼与哀嚎里。最后感知到的,是新“我”抱着阿藜,转向惊恐的族人,用平稳而权威的声音宣布:
“礼成。神鼎已享祭祀。部落,再续三十年。”
族人们如释重负,纷纷叩拜。他们脸上重新洋溢起希望和虔诚。没有人记得刚才那个真正的我,那个试图反抗、最终被彻底吞噬替换的我。
活祀继续。鼎,一直很饿。
而新的守鼎人,抱着他“失而复得”的女儿,站在鼎边,目光扫过鼎身上那些缓缓蠕动的人脸纹路。其中一张最新鲜的、充满痛苦与明悟的脸,正逐渐变得清晰。
他伸出手,像抚摸情人一样,温柔地抚过那张脸——我的脸。
然后,他抬起头,望向远山,眼神深处,是与这古老鼎器如出一辙的、冰冷的、非人的饥饿与耐心。他在等待,等待下一次月圆,下一次岁末,等待着他的“阿藜”长大,等待着新的、足够“新鲜”的祭品。
循环,从未打破。只是换了一个更温顺、更完美的看守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