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大清乾隆年间的一个刑名师爷,姓邬,名静山。这名字是我那穷秀才父亲起的,希望我如山静定,可惜我半生都在刑狱喧嚣中度过。
我在湖州府衙门当差,专司文书案牍。知府大人姓佟,满洲正白旗出身,对我还算器重。
怪事是从那本无字状子开始的。
那日升堂,衙役递上来一桩奇案:城外三十里有个王家村,一夜之间,全村七十三口人全哑了。不是不能说话,是说话没人听得见——他们发出的声音,别人听来全是杂乱的嘶嘶声,像蛇吐信。
更怪的是,他们自己互相能听懂。
佟知府觉得是刁民装神弄鬼,命我带仵作和衙役前去查勘。
王家村坐落在山坳里,我们到时已近黄昏。村口老槐树下坐着个老者,看见我们,张嘴说话,我只听见一片“嘶嘶嘶”,像沸水浇在雪上。
老者却朝村里招手,嘶嘶几声,村民陆续从屋里出来,男女老少都有。他们围上来,嘴巴开合,表情或焦急或恐惧,但入耳全是蛇信般的杂音。
仵作老秦低声道:“邬师爷,这不对劲。您看他们的耳朵。”
我细看,发现每个村民的耳廓内侧,都有一小块皮肤变成了青黑色,细看还有极淡的纹路,像……像某种文字?
我取纸笔,写道:“发生何事?”
老者接过笔,手抖得厉害,写下歪歪扭扭的字:“听字来了。”
听字?什么听字?
老者继续写:“七天前,村东王老六挖地窖,挖出一块石碑,碑上有字。他念了出来,当晚就开始说怪话。第二天,听见他说话的人也跟着说怪话。三天,全村都这样了。”
我让他带路去看石碑。
石碑立在王老六家后院,已经碎了,像是被砸的。但还有几块残片,上面刻的字我从未见过——不是篆,不是隶,不是任何已知字体。那字看着像“听”(听的繁体),但结构扭曲,笔画间有无数细小的分叉,盯久了,那些分叉似乎在蠕动。
“谁砸的碑?”
老者写道:“王老六。他说字在吃他的耳朵。”
我心头一凛,命人收集所有残片,带回衙门。
当夜,我在书房研究那些残字。烛光下,那些笔画真的在动!不是幻觉,是像虫蚁般微微爬行!
我揉了揉眼,再细看,又静止了。
正疑惑,窗外传来“叩叩”声,很轻,像指甲刮木。我开窗,外面空无一人,只有夜风。
关窗转身,我看见桌上宣纸出现了一行字——不是我写的,墨迹未干:
“你听见我了。”
我寒毛倒竖,环顾书房,空无一人。但耳畔忽然响起极低的呢喃,听不清内容,像隔着厚墙的人语。
“谁?!”
呢喃停了。
我强自镇定,将那页纸揉成一团,扔进火盆。纸燃烧时,发出“噼啪”脆响,隐约夹杂着一声短促的尖叫。
那夜我做了噩梦。梦见自己站在石碑前,那些字从碑上爬下来,钻进我的耳朵。我在梦里捂住耳朵,却摸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,像细小的脚。
惊醒时,天已微亮。我摸耳朵,正常。
但早上到衙门,佟知府看见我,皱眉:“静山,你脸色很差。”
“大人,王家村的案子……”
“正要问你。”佟知府递给我一份文书,“今早又出了类似案子,城南绸缎庄,掌柜和伙计五个人,也说怪话了。症状一模一样。”
我接过文书,手一抖——文书空白处,不知谁用极细的笔写了一个小字,正是那碑文上的“听”字!
“这是谁写的?”
佟知府凑近看,脸色一变:“不是我写的。这字……好生古怪。”
他话音刚落,我忽然听见他说的话变了调子——不是声音变,是内容变。他明明在说“古怪”,我听见的却是“快逃”。
“大人,您说什么?”
“我说这字好生古怪。”佟知府疑惑地看着我,“你怎么了?”
但他嘴里说的,和我耳朵听见的,完全是两回事!
我强笑:“下官可能没睡好。”
回到书房,我关紧门窗,研墨铺纸,开始临摹那个“听”字。我想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。
笔尖落下第一划,墨迹突然自己延伸出去,写出第二划、第三划……不是我写的,是笔自己在动!我想停手,手指却像被钉在笔杆上,眼睁睁看着那个字写完。
最后一笔落定,字在纸上鼓胀起来,像有生命般微微起伏。然后,它开始分裂,一个变两个,两个变四个,很快爬满整张纸。
我耳边的呢喃声骤然清晰:
“听……听……听……”
不是人声,是无数细碎声音的聚合,像虫鸣,像风啸,像远方的哭泣。
我抓起纸想撕,纸上的字突然全部跳起来,化作黑色小点,扑向我的脸!我下意识闭眼,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鼻孔、耳朵、嘴巴!
窒息感袭来,我踉跄倒地,剧烈咳嗽。咳出来的不是血,是黑色的、黏稠的墨汁,落在地上还在蠕动。
墨汁汇聚,重新变成那个“听”字,在地上对我“微笑”——如果扭曲的笔画能算微笑的话。
门外传来敲门声:“邬师爷,佟大人传您。”
我挣扎着起身,用脚踩住那个字,开门。是衙役,他张嘴说话,我听见的却是:“他要吃了你。”
“谁?”
“佟大人啊。”衙役表情正常,“他在二堂等您。”
可我听见的是:“他在二堂等你,准备好了刀。”
我跟着衙役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。衙门里每个人都在说话,但我听见的全是扭曲的、充满恶意的话。扫地杂役说“天气好”,我听见“快死吧”;文书先生念案卷,我听见“剥皮抽筋”。
到二堂,佟知府正在看王家村的残碑碎块。看见我,他招手:“静山,来。我发现一件事。”
我走近,他指着碎块:“你看这些字的笔画,放大看,像不像……人形?”
我俯身细看,果然,那些笔画的分叉处,隐约有四肢和头颅的轮廓,像一个个微小的人被扭曲成笔画。
“更怪的是,”佟知府压低声音,“我刚才试着读了一个字,就一个,现在耳朵里一直有回音。”
“大人读了哪个字?”
“就这个。”他指着其中一个残字,“看结构,应该是‘耳’字旁的部分。”
我盯着那个字,忽然,它在我眼里活了过来!那些“人形笔画”开始挣扎,想从石碑上挣脱!我甚至听见了细微的惨叫声!
“大人别看!”我急喝。
但晚了。佟知府突然捂住耳朵,表情痛苦:“什么声音……好多人在哭……”
他踉跄后退,撞翻椅子。我扶住他,他抬头看我,眼睛布满血丝:“静山,我听见了……那些字在说话……它们说……它们饿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嘴里开始发出嘶嘶声,和王家村村民一样!
衙役们冲进来,佟知府推开我,张嘴嘶吼——这次我听见了清晰的内容:“放我们出去!放我们出去!”
不是他的声音,是无数男女老少重叠的声音!
衙役们吓傻了。我当机立断:“按住大人!堵住他的嘴!”
众人七手八脚按住佟知府,用布塞住他的嘴。但他眼睛瞪得滚圆,死死盯着我,眼神里有恐惧,也有……一种诡异的渴望。
我把佟知府锁在后衙厢房,命人严加看守。然后回到书房,翻遍所有古籍,想找到关于“听字”的记载。
一无所获。
黄昏时,仵作老秦来找我,神色惊慌:“师爷,王家村那个带路的老者死了。”
“怎么死的?”
“自己抠烂了耳朵。”老秦声音发颤,“我去验尸,发现他耳道里……长满了那种黑色的字,像苔藓一样。”
我背脊发凉:“带我去看。”
老者的尸体停在义庄。耳廓被他自己撕开了,耳道深处,果然密密麻麻长满了细小的黑字,还在微微蠕动,像蛆虫。
更恐怖的是,我靠近时,那些字突然全部“转头”——如果字有方向的话——对准了我。然后,我脑子里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:
“邬静山,你逃不掉。”
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,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的!
我连连后退,撞到门框。老秦扶住我:“师爷,您也听见了?”
“你……你也?”
老秦惨然点头:“刚才验尸时,就听见了。它说……说下一个是我。”
“它到底是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老秦摇头,“但我觉得,这些字……是活的。它们在寻找宿主,通过声音传播。听见的人,就会被感染,然后成为新的传播者。”
“怎么才能阻止?”
老秦沉默良久,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:“只有一个办法——让听见的人,再也听不见。”
他举刀刺向自己的耳朵!我急忙拦住:“老秦!不可!”
“师爷,没用的。”老秦流泪,“我已经感觉到了,它在我脑子里扎根了。它在教我认字,教我怎么写……我不能让它出去。”
他挣脱我,一刀割下左耳!鲜血喷溅,他惨叫倒地。但耳朵落地后,竟然自己站了起来——用那些黑色的字当脚,一蹦一跳地朝我走来!
我吓得一脚踩烂它。烂肉里,无数小黑字像蚂蚁般散开,四处逃窜。
老秦已经昏死过去。我命人抬他去医治,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到衙门。
当夜,衙门出事了。
看守佟知府的衙役被感染了,嘶嘶声在衙门里蔓延。不到一个时辰,大半衙役都开始说“怪话”。整个衙门,变成了一座嘶嘶作响的蛇窟。
我把自己反锁在书房,用蜡封住门窗缝隙,不敢听任何声音。
但声音还是钻了进来。
起初是呢喃,然后是清晰的句子:“邬静山……开门……让我们进来……”
接着是熟悉的声音——佟知府的声音:“静山……救救我……它在吃我的脑子……”
我捂住耳朵,声音却直接在颅内响起:“没用的……我们已经在里面了……”
我低头看自己的手,手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黑字印记,正是那个“听”字的一部分。
它在生长。
我疯狂搓洗,字迹反而更清晰了。
绝望中,我想到一个办法:既然这“听字”通过声音传播,那我让自己听不见,是否就能免疫?
我用匕首刺破耳膜。
剧痛让我几乎昏厥,但世界果然安静了。我听不见任何声音,包括脑子里的声音。
鲜血从耳道流出,滴在地上。血滴里,有黑色细丝在游动——是字的碎片。
我成功了?
但安静只持续了片刻。很快,一种新的“声音”出现了——不是通过耳朵,是通过眼睛。我看见的一切,都开始“说话”。
烛火在说“燃烧”,桌子在说“木头”,窗纸在说“薄脆”。每个物体都在用无声的方式,向我传递它们的“字”。
我明白了,这鬼东西不只通过声音传播,它本身就是“信息”,是“概念”。一旦被它感染,你感知到的任何信息,都会变成它的载体。
我成了这座诡狱里唯一的囚徒。
第二天,我走出书房。衙门里静悄悄的,所有人都呆呆坐着,嘴巴无声开合,眼神空洞。佟知府坐在公堂上,用手指在桌面反复写那个“听”字,已经写满整张桌子。
我打手势问他:“怎样才能结束?”
他抬起头,用沾血的手指在空中写:“找源头。”
“源头在哪?”
他指向东方。
我出城向东,走了整整一天。黄昏时,来到一座荒废的古庙。庙门匾额上刻着三个字:“听字庵”。
庵里没有佛像,只有一座石碑,碑上刻满那种扭曲的字。碑前跪着一具枯骨,穿着前朝服饰,手里握着一卷竹简。
我拿起竹简展开,上面用正常字体写着:
“余乃听字庵最后一位守字人。此字非字,乃上古邪物‘聻’(jiàn)之化身。聻者,鬼死为聻,无形无质,以声为食。有异人将其封于字中,困于此碑。然字有灵,渐生意识,欲破封而出。凡闻其声者,即为所染。染者之耳,即聻之巢。待巢满,聻即借体复生。”
“破法有三:一毁碑,然碑碎则字散,天下皆染;二寻天生聋哑者,以其纯阴之体为器,将字尽数引入,然后杀之葬于九泉;三……”
第三法被污血遮盖,看不清了。
我看向那具枯骨,发现他耳洞里有黑色物质流出,在石板上形成一个字:“逃。”
已经晚了。
我转身想跑,庵门突然自动关闭。石碑上的字开始发光,一个个从碑上浮起,在空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人形——由无数扭动的字组成的人形。
它没有五官,但我知道它在“看”我。
然后,它说话了,用我脑子里声音:
“邬静山,你终于来了。”
“你就是聻?”
“我是所有被它吃掉的人。”人形的声音变成无数人重叠,“王家村七十三口,你的衙役,佟知府,老秦……我们都在这里。现在,轮到你了。”
它朝我飘来。我想逃,脚却被地上冒出的字缠住。那些字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身体,钻进我的口鼻耳眼。
窒息。黑暗。
我以为自己死了。
但再次睁开眼时,我还在庵里。石碑完好,枯骨依旧。刚才的一切,像一场幻境。
可我耳边响起了声音——不是嘶嘶声,是清晰的、正常的人语:
“邬师爷?邬师爷?”
我转头,看见佟知府站在庵门口,一脸关切。他耳朵正常,说话正常。
“大人?您怎么……”
“我听说你独自出城,不放心,带人跟来了。”佟知府走进来,“这地方阴气重,快回去吧。”
我恍惚起身,跟他走出庵门。外面站着十几个衙役,都正常。
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?
回城路上,佟知府忽然问我:“静山,你刚才在庵里,有没有看见一块石碑?”
我心头一跳:“大人也看见了?”
“看见了。”他神色凝重,“上面刻的字,和我之前在衙门犯病时看见的一样。我怀疑,那就是源头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我已经命人去准备了。”佟知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“今夜,火烧听字庵。连碑带庵,烧个干净。”
我隐隐觉得不妥,但说不出为什么。
当夜,我随佟知府带人回到听字庵。泼上火油,点火。
火焰冲天而起。庵在火中噼啪作响,突然,火里传出无数人的惨叫声!不是木头燃烧的声音,是真真切切的人在惨叫!
佟知府脸色惨白:“怎么会……”
火中,浮现出那些人形——王家村村民、衙役、老秦……他们在火里挣扎,朝我们伸手:“救命……救救我们……”
我想冲过去,被衙役死死拉住。
火焰渐熄,庵已成灰烬。石碑碎了一地,碎块上的字在月光下微微发光。
“结束了。”佟知府长舒一口气。
但下一秒,所有碎块上的字突然飞起,像黑色蝗虫般扑向我们!
衙役们惨叫倒地,被黑字覆盖。佟知府挥刀乱砍,但字无孔不入,钻进他的七窍。
我转身狂奔,黑字在身后紧追。
跑回城里,街上空无一人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但门缝里透出嘶嘶声——全城都被感染了!
我无处可逃,回到衙门书房,锁死门。
黑字在门外聚集,撞击门板。门缝里渗进来,在地上汇聚成字:“你无处可逃。”
我绝望了。
就在这时,我想起竹简上被污血遮盖的第三法。污血……我割破手指,将血滴在竹简上。
血渗开,被遮盖的字迹显现出来:
“三法:以己身为饵,诱字尽入,然后闭七窍,绝五感,自沉于深潭寒冰之下。然此法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我笑了。
原来如此。
我打开门,黑字蜂拥而入,钻进我的身体。我感觉到它们在占领我的耳朵,我的大脑,我的每一寸感知。
最后,它们在我脑子里汇成一句话:“现在,你是我们了。”
我走到院中井边,抱起一块大石,跳了进去。
冰冷刺骨。下沉。黑暗。
我以为这就是终结。
但我又睁开了眼睛。
发现自己躺在井底,没有死。身体不能动,但能看见,能听见。井水在我耳边低语,说的正是那种“听字”的语言。而我,听懂了。
井壁上长满了黑色的字,它们在生长,在蔓延,顺着井壁向上爬。很快,就会爬出井口,感染整座城。
而我,成了它们的母巢。
我听见地面上传来脚步声,有人靠近井口。低头看,是一张熟悉的脸——佟知府。
他朝井下看,看见我,露出诡异的微笑:“静山,谢谢你。没有你的牺牲,聻怎能借水脉传播?现在,整条地下河都被污染了。明年开春,河水融化,流过哪里,哪里就是听字的天下。”
我想喊,却发不出声。
“对了,”他蹲下身,“告诉你真相吧。我从来就不是佟知府。三十年前,我就被聻寄生了。这三十年来,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‘字巢’。王家村的碑是我让人埋的,竹简是我放的,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入局。因为你是天生的‘纯阴耳’,是最完美的巢。”
他站起身,朝井里扔下一块石碑——正是听字庵那块碑的完整版。碑上多了一行字:“邬静山,永镇于此。”
碑沉到我身边,上面的字活过来,爬到我身上,将我牢牢锁在井底。
佟知府的脸渐渐模糊,他的声音最后传来:“好好睡吧。等你醒来,天下都是听字的声音。而你,是它们的王。”
井口被盖上了。
永恒的黑暗,永恒的呢喃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一年,也许十年。
井盖突然被掀开。阳光刺入,我看见一张小女孩的脸,七八岁模样,扎着羊角辫。
她朝井下喊:“有人吗?”
我想回答,但发不出人声,只能发出嘶嘶声。
小女孩却听懂了,她歪着头:“你说你冷?”
她能听懂听字!
“你是谁?”我用嘶嘶声问。
“我叫小莲。”小女孩笑,“我天生就听得懂怪声音。爹爹说我是妖怪,把我扔在这里。”
她放下绳子:“我拉你上来。”
我抓住绳子,被她吃力地拉上去。出了井,我发现自己在荒废的衙门后院,杂草丛生,显然荒废多年。
“现在是什么年月?”我问。
“光绪二十三年。”小莲眨眨眼,“大叔,你在井里睡了多久?”
五十年。整整五十年。
“城里还有人吗?”
“有啊,但大家都说怪话。”小莲模仿着嘶嘶声,“只有我能听懂,也能说。他们让我当翻译。”
她带我走出衙门。街上果然有人,但都在用嘶嘶声交流。看见我,他们围上来,嘶嘶地问小莲我是谁。
小莲嘶嘶地回答:“井里的大叔。”
人们点头,散去。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语言。
小莲拉我去她家——城隍庙。庙里住着几十个孩子,都是被父母丢弃的“怪胎”,都能听懂听字。
“我们都是被字选中的人。”小莲认真地说,“但我们不想让字吃更多的人。大叔,你从井里出来,一定有办法,对不对?”
我看着这些孩子的眼睛,看到一丝希望。
也许,聻的传播并不完美。它在某些人身上发生了变异,产生了免疫,甚至……反制的能力。
那天夜里,我在庙里做了一个梦。梦见听字庵的守字人,他对我说:“第三法还有后半段——若字巢生出自意识,反噬其主,则可破茧而出,化聻为听,化邪为正。”
我醒来,摸自己的耳朵。耳中的字还在,但它们现在听我指挥。
我召集孩子们,教他们真正的“听”字——不是聻的扭曲字,是正常的、承载善意的字。我们用这种字,对抗街上的扭曲字。
一开始很难。但渐渐地,正常字开始覆盖扭曲字。被感染的人,耳朵里的黑色渐渐褪去,恢复听力。
三年后,城里恢复了正常语言。
小莲成了新一任“守字人”,她天生能与字沟通,能分辨善恶之字。
我老了,准备离开。临行前,小莲送我出城。
“大叔,你要去哪?”
“去找其他被感染的地方。”我望向远方,“既然我能反制聻,也许其他地方也有像我这样的人。我要找到他们,一起彻底消灭这东西。”
小莲点头,递给我一个香囊:“这里面是我写的‘净’字,能保护你。”
我收下,转身离开。
走了很远,回头还能看见小莲站在城门口挥手。
我继续前行。
但昨晚宿在野庙时,我打开香囊看了一眼。里面的纸条上,小莲写的不是“净”字,是那个扭曲的“听”字。
字在对我微笑。
我耳边响起小莲的声音,不是通过耳朵,是直接在大脑里:
“大叔,对不起。聻从来没有被消灭。它只是……进化了。我们现在是共生体。我骗了你,城里的人也没有恢复,他们只是学会了伪装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聻就是未来。”小莲的声音冰冷,“人类语言太低效了,聻的语言能直接传递思想。没有误解,没有谎言。这不是感染,是进化。”
“你被它控制了。”
“不,是我控制了它。”小莲轻笑,“大叔,你也是。你以为你在反制它?是它允许你这样做。因为需要有人把新的‘听字’带到更远的地方。而你,就是那个播种人。”
我看向自己的手,手背上那个字印记,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完整的“听”字。
它在跳动,像心脏。
“现在,继续走吧。”小莲的声音渐渐远去,“去更多的地方,让更多人‘听’见。等全世界都听懂了,我们就真正自由了。”
我站在原地,久久不动。
然后,我继续迈步向前。
因为我知道,无论我走到哪里,耳中的字都会跟着我。
它们在我脑子里唱歌,唱一首没有歌词,却能直达灵魂的歌。
而我,不得不承认。
那歌声。
真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