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民国初年的一个戏子,唱旦角的,名叫文三水。
这名字是师父取的,他说我嗓子像山涧水,清亮但易断,得练。
我们戏班叫“永声班”,在江浙一带跑码头。师父姓胡,待我如亲生,我从六岁就跟了他,今年十九。
我有个妹妹,叫文小月,也是班里的,唱小生。我们兄妹相依为命,师父就是我们的天。
变化是从那出《锁麟囊》开始的。
那天在嘉兴唱堂会,东家是个新派人物,点了这出新戏。我唱薛湘灵,小月唱赵守贞。戏到一半,我突然觉得嗓子痒。
不是普通的痒,是那种从喉咙深处钻出来的痒,像有什么东西在爬。
我强忍着唱完,一下台就咳。咳出一口带血的痰,里面有条细细的、白色的东西,像线头,还在蠕动。
我吓坏了,想喊人,那东西却突然钻回我喉咙里!我能感觉到它顺着食道往下爬,消失在身体深处。
我瘫坐在后台,浑身发冷。师妹彩凤过来问我怎么了,我说不出话,只能摇头。
那晚,我做了一个怪梦。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,喉咙被无数白线缝住。线头在动,像活的,拉着我的嘴角往上扬,强迫我笑。
我惊醒,浑身冷汗。摸摸喉咙,皮肤光滑,什么都没有。
但第二天,怪事真的来了。
早起吊嗓子,我一开口,唱出来的不是我平时的调子!那声音更圆润,更娇媚,更像……更像师父年轻时的录音!
我吓住了,再试一次,还是那样。我的声音变了,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。
师父听了,却大喜:“好!三水,你终于开窍了!这才是真正的薛湘灵!”
班里的师兄师姐们也围过来,都说我唱得好,有韵味。只有小月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丝疑惑。
“哥,你的声音……”她私下问我,“怎么有点像师父?”
我捂着自己的喉咙,说不出话。那种痒又来了,这次更明显,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我声带附近蠕动。
从那天起,我的声音就固定成了那个“新声音”。不是我原来的,也不是完全像师父,而是一种混合体,怪异的、不属于任何人的完美唱腔。
更恐怖的是,我开始梦见一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事。
梦见自己是个穿着清宫装的女人,在深宫里唱戏。梦见自己是个军阀的姨太太,在酒宴上助兴。梦见自己吊死在一棵槐树上,舌头伸得老长。
每个梦都真实得像记忆。醒来后,我甚至能哼出梦里唱的曲子。
我把这事告诉师父。他沉默了很久,然后说:“三水,你这是‘通慧’了。唱戏唱到极致,能通前世。好事。”
真是好事吗?
我注意到,戏班里开始有人出现类似症状。先是拉胡琴的孙老头,他的琴声突然变得像极了去世的上一任琴师。然后是打鼓的阿贵,他的鼓点里出现了只有师爷才会的绝活。
每个人都以为是技艺精进,只有我觉得毛骨悚然。
直到小月也中招了。
那日唱《白蛇传》,小月演许仙。唱到“妻呀”那句,她的声音突然变了!变成一个低沉的、男人的声音,完全不是她平时的嗓音!
台下喝彩,说这反串绝了。我却看见小月在台上脸色惨白,眼神惊恐。
下台后,她抓着我的手,声音发抖:“哥……我喉咙里有东西……它在动……”
我掀开她的衣领,看见她脖颈的皮肤下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!一道细细的凸起,从锁骨往上爬,爬到喉结处,停住了。
小月剧烈咳嗽,咳出一小团白色的、丝线状的东西。那团东西落在地上,竟然像虫一样扭动,迅速钻进地板缝隙不见了。
我们俩都吓傻了。
师父突然出现在门口,脸色阴沉。“看见什么了?”他问。
我指着地板:“有……有虫子……”
师父走过来,蹲下查看,然后笑了:“是戏台下的老鼠叼来的棉线吧。看把你们吓的。”
他拍拍小月的背:“去歇着,喝点冰糖炖梨,润润喉。”
他的手掌贴在小月背上时,我看见小月的眼睛突然失神了一瞬。然后她点点头,乖乖走了。
那晚,我偷偷跟踪师父。
子时,他一个人去了戏班存放戏箱的仓库。我趴在窗缝偷看。
仓库里点着一盏油灯。师父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箱子,那箱子我从未见打开过。
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陶罐,罐口用红布封着。他小心翼翼揭开红布,把手伸进去。
拿出来时,他手上缠着一条白色的、像蚕丝又像虫子的东西!那东西在他手指间蠕动,发出细微的嘶嘶声,像在唱歌。
师父对着那东西轻声哼戏,哼的是《贵妃醉酒》。那白色的东西随着曲调扭动,像是在跳舞。
然后,师父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动作——他把那东西放进了自己嘴里!咽下去了!
我能看见他喉咙处明显的凸起,那东西顺着他食道往下爬。师父闭上眼睛,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。
几分钟后,他开口,唱了一句。那声音……那声音年轻了二十岁!是他巅峰时期的嗓音!
我吓得连滚带爬逃回房间,一夜未眠。
第二天,我仔细观察戏班里的每一个人。我发现,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条极淡的、白色的细线,从锁骨延伸到耳后。不仔细看,以为是血管。
但我知道,那不是血管。
那是虫子。
我决定带小月逃跑。
我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等到半夜,偷偷溜出戏班。可刚出大门,就看见师父站在那里,像是在等我们。
月光下,他的笑容温和依旧:“三水,小月,这么晚了,去哪啊?”
“师父……我们……我们去买夜宵。”我结巴道。
“戏班有规矩,夜里不能单独出门。”师父走过来,手搭在我肩上,“回去吧,明天还要赶场呢。”
他的手很冷,冷得像死人。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掌心钻出来,透过衣服,刺进我的皮肤!
我猛地推开他,拉着小月就跑。身后传来师父的叹息:“傻孩子,你们能跑到哪去?”
我们没命地跑,跑过空荡荡的街道,跑过石桥,跑进了一片废弃的宅院。
躲在一间破屋里,我们喘着粗气。小月突然抓住我的手:“哥……我喉咙……好痛……”
她的声音又变了,这次变成一个老妇的声音,沙哑刺耳。
我点起火折子,看见她脖子上那道白线在发光!它在蠕动,在往她大脑方向爬!
“忍住!别说话!”我按住她,却不知该怎么办。
屋外传来脚步声。不是一个人,是很多人。我透过破窗往外看,看见戏班的所有人都来了!师兄师姐,琴师鼓手,甚至连厨房的刘妈都来了!
他们排着队,步伐整齐,眼神空洞,像梦游一样朝我们藏身的屋子走来。
师父走在最前面,手里提着那盏油灯。灯光下,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那影子的脖子处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像一团纠缠的白线。
“三水,小月,出来吧。”师父的声音传来,还是那么慈祥,“你们是永声班的宝贝,师父不会害你们的。”
我捂住小月的嘴,示意她别出声。
脚步声停在门外。我听见师父说:“既然不出来,那师父只好请你们出来了。”
门被推开。不是被手推开的,是被无数条白色的丝线推开的!那些丝线从门外涌进来,像有生命的触手,朝我们卷来!
我拉着小月往后退,丝线却更快。一条丝线缠住小月的脚踝,她尖叫——这次是无数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!男女老少,戏腔念白,全从她一个人喉咙里喊出来!
丝线把小月拖向门外。我扑上去想拉住她,却被更多丝线缠住。那些丝线冰凉滑腻,钻进我的耳朵、鼻子、嘴巴!
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往我身体里钻!顺着鼻腔钻进大脑,顺着食道钻进胃里!
师父走进来,蹲在我面前,抚摸我的头:“傻孩子,这是‘丝虫’,是宝贝。它们吃了前辈们的‘声魂’,现在要传给下一代。你们唱得越好,丝虫越肥,就能活越久。”
他凑近我耳边,低声说:“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吗?九十七了。丝虫让我声音不老,让我活着。你也会的,三水,你会成为永声班下一任班主,活到下个世纪。”
我被丝线完全包裹,不能动,不能喊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月也被裹成白茧,拖到师父脚边。
师父从怀里掏出那个陶罐,打开,里面是满满一罐白色的丝虫,在蠕动翻滚。
他捏起一条,轻轻放进小月微微张开的嘴里。丝虫扭动着钻了进去。
小月的眼睛瞪得滚圆,眼泪流下来,但身体一动不动。
“好了,这下你们兄妹都能永生了。”师父满意地笑着,“等丝虫在你们体内成熟,产下新卵,我们永声班就能继续传承了。一百年,两百年,永远唱下去。”
我被拖回戏班,关在房间里。丝虫在我体内扎根,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吸食我的“声音”。每当我想说话,想唱歌,它们就活跃起来,控制我的声带,发出“完美”的唱腔。
小月被关在隔壁。我偶尔能听见她的声音,已经不是她自己的,而是各种陌生声音的混合。她在哭,在笑,在唱,全是别人的情绪。
我试图反抗,试图把丝虫咳出来。但每次咳嗽,只会咳出更多丝虫,它们落在地上,又爬回我身体。
师父每天都来看我们,给我们喂一种黑色的药汤。喝了药,丝虫就更活跃,我们自己的意识就更模糊。
我开始做梦,做很多很多梦。梦里我是无数个人,唱无数出戏。那些人的记忆钻进我的脑子,我的记忆被挤到角落。
我知道,很快我就会消失,变成一具装着丝虫和无数声魂的皮囊。
直到那天,戏班来了个陌生人。
是个年轻学生,戴眼镜,背着画板。他说想给戏班画幅画,记录民间艺术。
师父热情接待,还让我们唱了一段。我站在台上,唱《黛玉葬花》。声音完美,身段完美,但我不是我在唱,是丝虫在控制我的身体。
唱完,那学生鼓掌,然后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。
回到房间,我打开纸条,上面写着:“我知你们受困,今夜子时,后院墙外见。”
我的心狂跳。还有人知道真相!
子时,我假装睡下,等看守的师兄打盹,偷偷溜出房间。戏班后院墙不高,我翻了出去。
那学生果然在,还带着两个人,一个老者,一个中年妇女。
“我叫秦书远,这两位是‘除祟会’的。”学生快速说,“我们追踪‘丝虫戏班’很久了。它们不是虫,是一种共生体,靠吸食宿主的‘声音记忆’为生,并复制传播。”
老者补充:“被寄生者会逐渐失去自我,变成声魂的容器。最终,丝虫产卵,卵需要新宿主,所以戏班不断收徒。”
中年妇女看着我的脖子:“你脖子上已经有‘声线’了,再晚几天,就彻底没救了。”
“怎么救?”我急切问。
“杀死母虫。”秦书远说,“每个丝虫群都有一个母虫,在班主体内。母虫死,子虫才会失去活力,可以被药物逼出。”
“但我师父……他体内真的有母虫吗?”
“一定有。”老者肯定地说,“而且母虫不死,子虫即使被逼出,也会寻找新宿主。我们必须一击必中。”
我们计划:明晚戏班在城隍庙唱大戏,那时所有人都在台上,师父一定会靠近观察。趁那时,用特制的银针刺入他后颈——母虫所在的位置。
秦书远给了我一根细长的银针,针尖泛着蓝光。“刺进去,母虫就会死。但你要快,母虫死前会反扑。”
我握紧银针,像是握住救命稻草。
第二天,城隍庙人山人海。戏班唱全本《长生殿》,我演杨玉环,小月演唐明皇——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浑厚的男声,眼神空洞。
师父坐在台下第一排,笑眯眯地看着。
戏到高潮,杨玉环被赐死那场。我唱“陛下负我”,声音凄婉,眼泪自然流下——但那不是我的眼泪,是丝虫模拟的情绪。
我慢慢走向台前,像戏里那样跪下。师父就在几步之外。
就是现在!
我猛地起身,扑向师父!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向他后颈!
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,师父的身体僵住了。他转头看我,眼神里没有惊讶,只有……怜悯。
“三水,你还是不懂。”他轻声道。
后颈被刺中的地方,没有流血,而是涌出无数白色丝线!那些丝线反卷过来,缠住我的手,钻进我的伤口!
银针被丝线包裹,融化!蓝光熄灭!
“银针杀不死母虫。”师父站起来,脖子上的皮肤裂开,露出下面一团巨大的、搏动的白色虫体!“因为母虫早就转移了。”
他指向台上的小月:“新的母虫,在你妹妹体内。”
我如坠冰窟,看向小月。她站在台上,面无表情,脖子处的皮肤透明,能看见里面一条肥大的白色母虫在蠕动!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是小月……”我嘶声道。
“因为母虫需要纯净的宿主。”师父说,“女孩子的身体更纯净。而且小月唱小生,声线跨度大,能容纳更多声魂。她会是完美的下一任班主。”
台上的小月突然开口,声音是师父的:“三水,来姐姐这里。”
不!那不是小月!
戏班的所有人都围了上来,他们的脖子都在发光,丝虫在共鸣。我被按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秦书远他们想冲进来救人,却被丝虫组成的白墙挡住。那些丝虫像有意识一样攻击他们,他们不得不撤退。
我被拖回戏班。这次,我被绑在祠堂的柱子上。
师父——或者说,控制师父身体的母虫——对我说了最后的真相。
丝虫不是普通的寄生虫,它们是“声之妖”。古代有戏子唱到极致,声音成精,化为丝虫,寻找宿主延续自己的“声命”。
永声班的第一任班主,在明朝万历年间与丝虫共生。从此戏班代代相传,班主死后,母虫转移到下一个宿主,继续收集声魂。
“我们不是在害人,是在保存艺术。”师父说,“那些伟大的唱腔,如果不靠丝虫传承,早就失传了。你看,现在谁还能唱出真正的昆腔?谁还能哼出乾隆年间的调子?只有我们永声班,保存了三百年的声音。”
“可那些宿主呢?他们的自我呢?”我吼道。
“自我?”师父笑了,“艺术大于个人。能为艺术献身,是他们的荣耀。”
他走到我面前,掏出一条特别粗的丝虫:“这是‘戏虫’,吃了它,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名角。所有声魂任你取用,你能唱出任何你想唱的声音。”
丝虫在我眼前蠕动,散发诱惑的甜香。我的喉咙开始发痒,体内的丝虫在呼应。
“不……”我咬牙。
“想想小月。”师父低声说,“她现在是母虫宿主,活不过三十岁。母虫会吸干她的生命。但如果你成为‘戏虫’宿主,就能分担她的负担。你们兄妹,可以一起永生永世唱下去。”
我看着台上眼神空洞的小月,心在滴血。
“我……我愿意。”我说。
师父满意地笑了,把戏虫放进我嘴里。那东西冰凉滑腻,自动钻入我的喉咙。
瞬间,无数声音涌入我的大脑!三百年的戏文,无数名角的唱腔,海啸般淹没我的意识!
我自己的记忆被挤到角落,越来越模糊。我是谁?我是文三水?还是杨玉环?还是杜丽娘?还是无数个曾经被丝虫吞噬的戏子?
我不知道了。
我只知道要唱。
永远唱下去。
戏台永远在,丝虫永远在。
后来,永声班继续巡回演出,场场爆满。我和小月成了台柱子,我是旦角之首,她是生行之冠。
我们的声音被誉为“天籁”,没有人知道,那声音来自三百条丝虫,来自三百个被吞噬的灵魂。
秦书远他们又来过几次,但看到我们“自愿”唱戏,看到观众如痴如醉,他们最终放弃了。
“也许他说得对。”最后一次见面,秦书远苦笑道,“艺术确实需要牺牲。”
我没有回答。我已经不会用“自己”的声音说话了。
十年后,师父死了。母虫正式转移到小月体内。小月成了新班主,我成了她的副手。
我们收新徒,教他们唱戏。每个徒弟脖子上,都渐渐出现白色声线。
有时夜深人静,我会突然清醒一瞬。想起自己原来是文三水,想起要救小月。
但下一秒,丝虫就会蠕动,无数声魂涌上来,淹没那点微弱的自我。
我就继续唱。
唱到喉咙出血,唱到声带撕裂,没关系,丝虫会修复。
唱到观众流泪,唱到满堂喝彩。
这就是我的永生。
直到那晚,我咳出了一条不一样的丝虫。
它是金色的,很小,但在我手心扭动时,我感觉到一股陌生的记忆涌入——那不是戏子的记忆,是一个医生的记忆。
记忆里,他在研究丝虫,想找到消灭它们的方法。他失败了,被丝虫吞噬,但他的记忆碎片留在了一条变异的子虫里。
这条金色丝虫,带着破解之法。
方法很简单:让母虫宿主唱一首特定的曲子,那曲子频率会共振杀死所有丝虫。但母虫宿主自己也会死。
我知道那首曲子。是一首失传的古调,叫《安魂引》。
我看着小月,她正在梳头,镜子里的脸还是十九岁的模样,但眼神苍老如百岁老妪。
母虫在吸食她的生命,她活不过今年了。
我做了决定。
那晚唱大戏,我临时改戏,唱《安魂引》。小月在台下听着,一开始茫然,然后突然捂住脖子——母虫在剧烈挣扎!
所有戏班成员都倒下了,他们脖子里的丝虫在死去,从七窍爬出,化为白灰。
小月看着我,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:“哥……”
然后她脖子炸开,母虫爆体而出,是一条巨大的、金色的虫尸。
小月倒下,死了。
丝虫全死了。
戏班成员醒来,恢复了自己的声音,但大多疯了——他们的大脑被太多声魂污染,无法承受。
我活了下来。金色丝虫保护了我。
但我喉咙里,还留着那条戏虫。它没死,只是休眠。
我离开戏班,独自流浪。有时忍不住唱戏,一开口,还是那些完美的、不属于我的唱腔。
我知道,戏虫还在。它等待复苏,等待新宿主。
一年后,我在路边捡到一个弃婴,女孩,哭声响亮。
我抱起她,看见她清澈的眼睛。
我的喉咙开始发痒。
戏虫苏醒了。
它想钻出来,钻进婴儿的嘴里。
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转身狂奔。跑到河边,我想把戏虫咳出来,却咳出一口血。
戏虫在我手心扭动,诱惑着我。
把它给孩子,她就能成为名角,你就能解脱。
我看着河水,又看着手心的戏虫。
然后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吞回了戏虫。
不是给孩子。
是给我自己。
我继续流浪,偶尔唱戏维生。观众都说我是天才,一人能唱所有行当。
他们不知道,我喉咙里养着一百条声魂。
我不收徒,不教戏。
但有时路过戏班,听见孩子们吊嗓子,我会站很久。
喉咙里的戏虫在骚动。
它在渴望新宿主。
我在渴望传承。
终于有一天,我走进一个破败的戏班,对班主说:“我会唱戏,能教孩子。”
班主高兴地收留了我。
孩子们围上来,叫我先生。
我笑了,喉咙里的戏虫也在笑。
夜半,我坐在镜子前,张开嘴。
一条细细的白色丝线,从喉咙里爬出来,落在桌上。
我把它小心收进陶罐。
罐子里,已经有很多条了。
等攒够了,就喂给最有天赋的孩子。
丝虫永续。
戏文永传。
这才是真正的永生。
我对着镜子笑了。
镜中人也在笑,但那笑容,不属于文三水。
属于三百个渴望传承的声魂。
属于永声班。
属于永远唱不完的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