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元朝至正年间的一个画匠,名叫胡不为。这名字是我爹起的,他说贱名好养活,不为官不为财,平平安安就行。
我在大都南城开了间小画铺,专给人画肖像、补壁画,偶尔接些官府的零活,日子勉强过得去。
妻子早亡,留个女儿叫小绫,今年八岁,乖巧懂事,是我唯一的念想。
变故是从那批颜料开始的。
那天,铺子里来了个色目商人,高鼻深目,裹着头巾,说一口生硬的汉话。他背着个鼓囊囊的羊皮袋,神秘兮兮地凑近:“画师,有好东西,西域来的,保你没见过。”
我本不想理会,但他倒出来的东西让我挪不开眼——是颜料,但颜色之鲜艳,前所未见。有一种红,红得像刚割开的动脉;一种蓝,蓝得像深夜的鬼火;最奇的是金,不是普通的金粉,是会流动的、有生命的金色,在陶碟里微微蠕动。
“这叫‘活彩’。”色目商人咧嘴笑,露出镶金的牙齿,“用特殊法子制的,画上去,百年不褪,还会随着光线变深浅。一幅画,能卖出十幅的价。”
我心动了。最近官府要重修城隍庙,正招标壁画,若用这颜料,胜算大增。
“多少钱?”
“不要钱。”商人摇头,“只要画师答应,用这颜料画满三幅画:一幅肖像,一幅风景,一幅……神佛。”
“就这?”
“就这。”商人把颜料推到我面前,“画好了,自有你的好处。”
我疑心是骗局,但颜料实在诱人,便答应了。商人留下颜料和一张羊皮纸,上面写着调配方法,末尾有一行小字:“画成之日,。”
我没看懂,也不在意。
当晚,我就用那红色给小绫画了幅小像。颜色确实神奇,上纸后仿佛会呼吸,把小绫画得活灵活现。小绫看着画像,歪着头:“爹爹,画里的我在动呢。”
我笑她童言无忌。
第二天,我开始画第一幅正式作品——给东城布庄王掌柜画肖像。王掌柜要求画在丝帛上,挂在堂屋。
我用那蓝色调了底色,金色勾边。画到眼睛时,金色颜料突然在笔尖跳动了一下,像活物般自己流进瞳孔的位置,形成两个旋转的金色漩涡。
我吓了一跳,再看时,漩涡又不见了,只是普通的金色眼睛。
画成那日,王掌柜很满意,多给了赏钱。但三天后,王家派人来,说王掌柜疯了,整天对着画像说话,说画里的人走出来了。
我去看时,王掌柜被绑在椅子上,两眼发直,嘴里喃喃:“蓝色的……全是蓝色的……他在对我笑……”
我看向那幅画,悚然一惊:画中王掌柜的背景,原本是普通的厅堂摆设,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深蓝色的、旋涡状的虚空!而王掌柜的眼睛,真的在微微转动,盯着我看!
我连夜带着小绫搬了家,从城南搬到城北。
但颜料已经用了,停不下来。城隍庙的活计接了,定金收了,毁约要赔十倍。
我只能硬着头皮画第二幅:城隍出巡图。这是大幅壁画,要画在庙墙整面。
我用上了所有颜色。画到一半时,怪事频发。夜里颜料会自己移动位置,早晨来看,画面总有细微变化。城隍的脸越来越像那个色目商人,小鬼的模样竟有些像王掌柜。
更怪的是,来帮忙的学徒阿青,在调金色颜料时,手指沾了一点,第二天那根手指就变成了金色,不是染色,是皮肤肌肉都变成了金属般的金色,还有温度,会动。
阿青吓疯了,砍掉了那根手指。断指在地上扭动,像条金虫子,最后化成一滩金水,渗进地砖。
我意识到这颜料不是好东西,但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
壁画完成那日,城隍庙来了许多人观看。众人皆惊叹颜色鲜亮,唯独一个游方老僧,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,转身便走。我追出去,老僧回头看我,眼神悲悯:“施主,你闯大祸了。”
“大师何意?”
“这不是颜料,是‘彩瘴’。”老僧低诵佛号,“西域邪术,以活人精血混矿山毒砂,佐以咒术制成。画成三幅,便成阵眼,会引来‘瘴母’,遮天蔽日,吸食方圆百里生灵的色彩,只剩下黑白二色。而失了色彩的人,会变成行尸走肉。”
我如遭雷击:“如何破解?”
“毁画。”老僧道,“但颜料已活,毁画会遭反噬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找到制颜料的‘瘴母’,在她成形前,用她自己的颜色将她封回。”老僧从袖中掏出一枚古钱,中间方孔,“此钱能辨‘瘴气’。你靠近颜料源头时,它会发热。记住,瘴母无形,会化为你最亲近之人的模样,诱你完成第三幅画。”
他顿了顿:“第三幅,是神佛对吧?万万画不得。神佛像成,瘴母借佛形显圣,就再也封不住了。”
老僧走了,留下古钱和我一身的冷汗。
我回到铺子,把所有颜料锁进铁箱,埋在后院。决定不再画第三幅。
但那天夜里,小绫病了。高烧不退,浑身起红疹。郎中看了,摇头:“怪病,从未见过。”
我守在她床边,半夜她突然睁眼,瞳孔变成金色:“爹爹,画佛吧。画了,我就好了。”
声音不是小绫的,是个成年女子。
“你是谁?!”
“我是能救你女儿的人。”小绫的嘴机械开合,“画完第三幅,我给她色彩,给她永生。”
“滚出我女儿的身体!”
我掏出古钱按在小绫额头,她尖叫,身体剧烈抽搐,一缕彩烟从七窍冒出,在空中凝成一个人形——正是那个色目商人,不,是女扮男装的色目女人!
“你逃不掉的。”彩烟发出咯咯笑声,“颜料已种在你女儿体内,她不画,就会慢慢褪色而死。你看。”
我低头,小绫的手臂开始变得透明,能看见下面的血管骨头,颜色正在流失!
“画!我画!”我嘶吼,“但你要放过我女儿!”
“自然。”彩烟重新钻回小绫身体,“三日后,我要一幅千手观音,画在你家堂屋墙上。记住,用所有颜色,尤其是……你女儿的血。”
“什么?!”
“颜料不够了,需要新鲜的血来激活。”小绫露出诡异的微笑,“一点点就好,死不了人。”
那夜,我抱着逐渐透明的小绫,泪流满面。
第二天,我开始准备第三幅画。但我留了个心眼——去找那个色目商人的下落。大都的色目人聚居在城西“蕃坊”,我挨家挨户打听,终于在一个老胡商那里得到线索。
“你说卖活彩的色目女人?”老胡商捋着胡子,“是不是左边眉毛有颗红痣?”
我点头。
“那是‘彩妖’阿依莎。”老胡商压低声音,“西域来的巫女,专做这种买卖。她卖的不是颜料,是‘种子’。买家用颜料作画,画成三幅,种子就发芽,把画者一家都变成‘彩奴’,供她驱使。”
“彩奴?”
“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。”老胡商眼神恐惧,“全身只剩下一种颜色,靠吸食别人的色彩活着。阿依莎手下有几十个彩奴,红黄蓝绿都有,专在夜里出动,偷小孩的颜色。”
我想起城里最近丢孩子的传闻,脊背发凉。
“怎么对付她?”
“对付不了。”老胡商摇头,“除非找到她的‘本彩’——就是她自己的颜色源头。每个彩妖都有一种本命颜色,藏在她身体某处。毁了本彩,她就完了。”
“怎么找?”
“本彩会动,平时看不出来。”老胡商想了想,“但当她施法时,本彩会显现在她眼睛里。你女儿中的是‘无色瘴’,要解,需要阿依莎的本彩做药引。”
我有了计划。
三日后,阿依莎准时来了。这次她恢复女装,果然左边眉毛有颗红痣。她牵着小绫,小绫已经透明得像玻璃人,只有眼睛还有点颜色。
“开始吧。”阿依莎微笑,“墙已经给你刷白了。”
堂屋的墙确实被刷得雪白,白得刺眼。我调好颜料,阿依莎割破小绫的手指,滴血进颜料碟。血液混入,颜料顿时沸腾,冒出彩烟。
我拿起画笔,手在抖。
“画呀。”阿依莎催促,“画千手观音,画好了,你女儿就有救了。”
我开始画。第一笔落下,墙面突然吸住了笔,颜料自动流淌,形成图案——根本不是我在控制!
阿依莎狂笑:“对!就是这样!让它自己画!”
壁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。观音的脸渐渐浮现,竟是小绫的模样!千只手从背后伸出,每只手里都握着一件东西:剪刀、针线、画笔、调色盘……全是画匠的工具。
最后一笔落下时,整面墙爆发出刺目的彩光!光芒中,壁画活了!观音的眼睛转动,看向阿依莎:“母亲,我饿了。”
阿依莎张开双臂:“来,我的孩子,吃吧!吃掉这个画匠,你就能完全成形了!”
观音从墙上伸出一只蓝色的手,抓向我!我掏出古钱砸过去,手被烫得缩回。
“没用的!”阿依莎冷笑,“三幅已成,彩瘴阵启动!你看外面!”
我看向窗外,天空正在变色!不是天黑,是色彩在消失!蓝天褪成灰白,绿树变成黑灰,行人身上的衣服颜色也在消退!
整座大都,正在变成黑白的世界!
而颜色汇聚成一条条彩带,流向我家,流进壁画观音体内!观音越来越鲜艳,越来越真实,半个身子已经从墙上凸出来了!
“爹爹……”小绫微弱的声音传来,“她的本彩……在右眼里……是紫色……”
我猛地看向阿依莎,她右眼瞳孔深处,果然有一抹流动的紫!
但怎么取?她不会乖乖让我挖眼睛。
观音又伸出更多的手,这次是红色的、黄色的、绿色的……每只手都抓向我。我躲闪不及,被一只金色手抓住脚踝,瞬间,我的脚变成了金色,失去知觉!
“你的颜色,归我了!”观音张开嘴,嘴里是旋转的彩色旋涡。
千钧一发之际,我做了疯狂的决定:扑向阿依莎!
她没想到我会攻击她,被我扑倒在地。我一手掐住她脖子,另一只手直插她右眼!
“你疯了!”阿依莎尖叫,“杀了我,彩瘴失控,全城人都得死!”
“那就一起死!”
我的手指抠进她眼眶,触到一个硬物——不是眼球,是一颗冰冷的、葡萄大小的紫色珠子!我用力一拽,连着眼球扯了出来!
阿依莎发出非人的惨嚎!她的身体开始崩解,像打翻的颜料盘,各种颜色流淌一地。那颗紫色珠子在我手里跳动,发出灼热的高温。
壁画观音也惨叫,身体出现裂痕,颜色开始倒流!
“小绫!吞下去!”我把珠子塞进小绫嘴里。
小绫吞下紫色珠子,透明身体瞬间染上淡淡的紫,然后紫色扩散,重新长出色彩!皮肤恢复肉色,头发变黑,眼睛变亮。
但阿依莎的血肉在地上汇聚,重新凝聚成人形——一个完全由流动颜色组成的怪物!没有五官,只有不断变换的色彩。
“还给我……”怪物发出混沌的声音,“我的本彩……”
它扑向小绫。我挡在前面,被撞飞出去,砸在墙上。壁画观音彻底崩塌,彩光四溅。
小绫突然站起来,眼睛变成深紫色。她张开嘴,发出一声尖啸——不是声音,是色彩!紫色的波纹扩散,所过之处,怪物的颜色被剥离,吸入她口中!
怪物挣扎,但颜色越来越少,最后变成一团灰白的、人形的影子,瘫倒在地。
小绫打了个嗝,嘴角溢出彩烟。她看向我,眼神陌生:“爹爹,我饱了。”
“小绫?”
“我是小绫,也不是了。”她摸摸自己的胸口,“阿依莎的本彩在我这里,她的记忆,她的力量,都是我的了。还有外面那些彩奴……都在呼唤我。”
窗外,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我扒着窗沿看,巷子里站着几十个“人”——不,是彩奴!全身只有一种颜色,红的像血,蓝的像靛,黄的像金,正齐齐跪下,朝我家跪拜。
“他们在拜新主。”小绫走到我身边,“阿依莎死了,我吞了她的本彩,就是新的彩妖。爹爹,你帮我完成了三幅画,唤醒了瘴母,现在瘴母是我了。”
我浑身冰冷:“不……小绫,你醒醒……”
“我很清醒。”小绫微笑,笑容里有阿依莎的影子,“爹爹,你知道吗?颜色是有生命的。它们饿了,要吃更多的颜色才能活下去。阿依莎养了它们五十年,现在该我养了。”
她指向窗外黑白的世界:“你看,整个大都的颜色都被我吃了。但不够,远远不够。我要吃更多,更远,直到……”
她转头看我,眼神狂热:“直到全天下的颜色,都是我的。”
我明白了,我从头到尾都被算计了。色目商人找上我,不是偶然,是选中了我。因为小绫是罕见的“无色体”,是最适合继承本彩的容器。让我画三幅画,只是为了激活她体内的潜质。
“你……你早就计划好了?”
“从我生下来就注定了。”小绫轻声道,“娘不是病死的,是被阿依莎抽干了颜色。我天生无色,就是在等这一天。爹爹,你养我八年,我很感激。所以我不杀你,我给你最荣耀的位置——”
她伸出手,指尖变紫:“当我的第一个彩奴,金的颜色,配你。”
我转身就跑,但门被彩奴堵住。金色的手从背后抓住我,紫色注入我的身体。剧痛袭来,我能感觉到颜色在掠夺我的身体,我的记忆,我的感情……
最后一眼,我看见小绫——不,新彩妖——站在堂屋中央,张开双臂。彩奴们涌入,跪满一地。窗外,黑白的大都开始重新上色,但不再是自然的颜色,是诡异的、鲜艳的、扭曲的色彩。
天空变成紫红色,像凝固的血。
我失去了意识。
醒来时,我躺在自己的铺子里。身体变成了金色,从里到外,纯粹的、流动的金。我能看见颜色了,不是用眼睛,是直接感知。我能听见颜色的声音:红色的饥饿,蓝色的忧郁,绿色的嫉妒……
小绫——现在该叫她紫主——坐在柜台后,正在调一种新颜色。看见我醒了,她微笑:“金奴,去城东,把李裁缝铺的红色收来。他家的红布,颜色很正。”
我的身体自动执行命令,走到街上。行人看见我,惊恐躲避。他们身上还有残存的颜色,在我眼里像可口的食物。
我忍不住伸出手,抓住一个穿红裙的女人。她的红色顺着我的手指流过来,注入我体内。女人尖叫着倒下,裙子变成灰色,皮肤也变得灰白。
我饱了,但更饿了。
紫主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:“对,就这样。吃吧,吃光所有的颜色。等天下只剩黑白,我们就是唯一的色彩。”
我成了她最得力的彩奴,带着其他彩奴,一夜之间吃光了半条街的颜色。失去颜色的人不会死,但变成灰白的行尸,呆呆站着,等着腐烂。
第七天,紫主召集所有彩奴:“不够快。我要你们分散出去,去其他城,其他省。三年,我要整个天下都变成我们的颜色。”
彩奴们欢呼——如果那种色彩波动能算欢呼的话。
我被派往南方。临行前,紫主单独见我:“金奴,你是我爹爹,我给你一个机会。如果你能找到破解之法,就来杀我。如果找不到,就帮我征服这个世界。”
她眼中闪过一丝小绫的影子,但很快被紫色淹没。
我上路了。一路南下,吃光沿途的颜色。村庄变成黑白,城镇变成黑白,河流变成黑白,山峦变成黑白。
我麻木地执行命令,但心里那个胡不为还在挣扎。我暗中寻找破解之法,问过道士,访过高僧,翻遍古籍。
终于,在江南一座古寺的残卷里,我找到了记载:“彩瘴,色妖之灾。破之法有二:一曰‘无色之心’,即寻一天生无色之人,在其未成妖前杀之;二曰‘万色归元’,集齐世间所有颜色,炼成一滴‘原彩’,可洗尽妖彩。”
第一个方法晚了。第二个……集齐世间所有颜色?何其难。
但我别无选择。
我开始偷偷收集颜色。每吃一处,我私藏一丝最纯净的色根,存在特制的色囊里。红橙黄绿青蓝紫,还有千百种中间色。
同时,我暗中寻找其他彩妖的踪迹——既然阿依莎能成妖,世上必有同类。
三年后,我在岭南遇见了一个绿主。他是个老画师变的,全身翠绿,控制着几十个绿奴。
我假装投靠,取得信任。一夜,我偷了他的本彩——一颗翡翠色的珠子。
吞下绿珠的瞬间,我体内的金色开始变化,与绿色融合,变成一种怪异的金绿色。我力量大增,但也更不像人了。
绿主临死前狞笑:“没用的……你集得越多,离人越远……最后,你会变成比彩妖更可怕的……”
他没说完就化了,变成一滩绿水。
我不在乎了。我继续收集,蓝主、红主、黄主……每杀一个,我就夺其本彩。我的颜色越来越杂,身体越来越不像人,像打翻的调色盘,各种色彩流动、混合、争斗。
十年后,我集齐了三百六十五种主色。我的身体变成一团不断变化的彩光,人形早已消失。
我回到大都。这里已经变成色彩之都,但不是自然的色彩,是扭曲的、流动的、有生命的颜色。人们在彩光中歌舞,不知自己早已不是人。
紫主——小绫——坐在皇宫的龙椅上,全身晶莹剔透,像紫水晶雕成的。看见我,她笑了:“爹爹,你回来了。你变得……真美。”
“小绫,收手吧。”
“收手?”她站起身,展开双臂,“你看看这世界!多美!是我给了它颜色!是我让它活了过来!”
“这不是活,这是病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她走下台阶,靠近我,“爹爹,你集齐了这么多颜色,是想炼‘原彩’杀我吗?可惜,你漏了一种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爱。”她轻轻抚摸我的彩光身体,“爱的颜色,粉红色,最温暖,也最难收集。因为它只在人心深处,你吃不到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但我有。”小绫眼中流下两行粉红色的泪,“这十年,我每天都想起你,想起你抱着我讲故事,想起你给我画小像。那些记忆,就是粉红色。”
泪水滴落,在空中凝聚成一颗粉红色的珠子。
“拿去吧。”她把珠子按进我的彩光里,“加上这个,原彩就成了。”
粉红融入,我体内所有颜色突然静止,然后疯狂旋转,最后汇聚成一滴透明的、无色的液体——原彩。
“为什么?”我不明白。
“因为我是小绫啊。”她笑了,笑容像八岁那年一样天真,“爹爹,杀了我,用原彩洗尽这一切。然后……让我重新投胎,下次,做个普通女孩。”
我颤抖着——如果彩光能颤抖的话——托起那滴原彩。
“会疼吗?”
“不疼。”小绫闭上眼睛,“就像睡着了一样。”
我将原彩滴在她额头。
紫光炸开,席卷全城!所有扭曲的颜色被洗去,变回黑白,然后慢慢恢复自然色彩。彩奴们哀嚎着消散,人们茫然四顾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小绫的身体开始透明,变回那个八岁的小绫,然后渐渐消散。
最后一刻,她睁开眼睛,轻轻地说:“爹爹,再见。”
她不见了。
皇宫里,只剩我和一地狼藉。
大都恢复了正常,人们继续生活,仿佛那十年只是一场梦。
我离开了。原彩洗尽了我的妖彩,但我回不去了。我的身体还是彩光,只是不再扭曲,变成柔和的、流动的彩虹色。
我流浪四方,帮助那些被颜色所困的人。有时,我会看见一个小女孩,穿着紫色裙子,对我笑。
我知道那不是小绫,只是巧合。
但我总会停下来,给她一颗糖,说:“小妹妹,你的颜色真好看。”
女孩笑着跑开,裙摆飞扬。
我继续流浪,带着三百六十六种颜色的记忆,和一滴再也用不出的原彩。
颜色本身没有错,错的是贪婪。
妖不是我女儿,是我的欲望,是天下人的欲望。
我们创造了彩妖,又被它吞噬。
这就是轮回。
直到昨天,我在西北戈壁,又遇见一个色目商人。他打开羊皮袋,露出鲜艳的颜料。
“画师,有好东西,西域来的……”
我看着他左边眉毛,没有红痣。
但我还是买下了颜料。
因为今晚,我想给小绫再画一幅小像。
用世间所有的颜色,画她八岁那年的笑容。
画好了,挂在墙上。
夜里,画像的眼睛,微微转动了一下。
嘴角,向上扬起。
颜色,永远不会真正死去。
它们只是睡着了。
在等下一个画师,
下一个欲望,
下一次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