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大清顺治年间的一个普通旗人女子,名叫乌雅·云娥。
我生在京城,长在深宅,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山的寺庙。
我的父亲是个五品官,不大不小,刚好够养活一大家子。母亲是正室,我是嫡出的二女儿,上面有个姐姐早已出嫁,下面有个弟弟备受宠爱。
我的婚事定在十七岁这年秋天,许给另一个旗人家里同样五品的儿子。门当户对,父母都很满意。
定亲后,母亲开始严格教导我为人妻的规矩。坐姿、步态、言谈、女红,每一样都要做到无可挑剔。
“嫁过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,不能再使小性子。”母亲总这样说。
我心里有些慌,但更多的是认命。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?
变化是从那个梳妆匣开始的。
纳采那日,夫家送来了聘礼。除了寻常的金银绸缎,还有一个黑漆描金的梳妆匣,说是祖传的老物件,给未来儿媳添妆用。
匣子很精致,正面嵌着一面水银镜,照人特别清楚。我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。
当晚,我把自己的首饰放进匣子,对着镜子试戴。镜中的我眉眼含羞,确实像个待嫁新娘。
可看着看着,我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。
不是相貌变了,是那种神情——太过温顺,太过完美,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。
我做了个鬼脸。镜中人却依然保持着标准的新娘微笑。
我吓了一跳,揉揉眼睛再看,镜中的我又恢复了正常,也跟着我做鬼脸。
定是眼花了,我想。
但接下来的日子,怪事越来越多。
先是夜里总能听见梳妆匣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有人在里面翻找首饰。可每次点灯查看,匣子关得好好的,锁也没坏。
然后是镜子里的倒影开始有延迟。我转头,镜中人要慢半拍才转。我眨眼,她也慢半拍才眨。
最恐怖的是那夜,我半夜醒来,看见梳妆台前坐着个人!
那人背对着我,身形和我一模一样,穿着我的寝衣,正在对镜梳头。梳子一下,一下,动作缓慢而精准。
我想喊,却发不出声。想起母亲说女子夜里不可大声,会招邪祟。
那人似乎知道我在看她,慢慢转过身来——是我的脸!但眼睛是闭着的,嘴角却在上扬,露出那种标准的新娘微笑!
“很快了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和我一模一样,“很快我就是你了……”
我尖叫着坐起,浑身冷汗。房间里空无一人,梳妆匣静静放在桌上,镜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那之后,我病了一场。高烧不退,胡言乱语。母亲请了郎中,说是婚前焦虑,开了安神的药。
病中,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。梦见自己穿着嫁衣,坐在花轿里。轿子颠簸,走了很久很久,最后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宅院前。
宅院没有牌匾,大门漆黑。我下轿,自己推开大门,里面空空荡荡,一个人也没有。
我径直走向后院,走进一间厢房。房里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,镜中是我,却穿着几十年前的老式衣裳。
镜中人对我招手:“进来吧,该换班了。”
我惊醒,烧退了,但心里那种不安更深了。
病愈后,母亲说我瘦了,得补补。她炖了各种汤药,味道很奇怪,有股淡淡的腥甜。
我偷偷倒掉过几次,但被母亲发现了。她第一次对我发了火:“这是为你好!不养好身子,怎么嫁人?怎么生孩子?”
我不敢再违逆,只能喝下那些味道诡异的补汤。
喝了汤,我确实精神好了,面色红润了。但记忆开始变得模糊。有时记不起早饭吃了什么,有时忘记昨天做了什么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接受那些“规矩”。不再觉得束缚,反而觉得理所当然。坐要端正,笑不露齿,目不斜视——这些原本让我难受的教导,现在成了本能。
好像有另一个我在慢慢接管这具身体。
婚期临近,我开始准备嫁妆。按照规矩,要亲手绣一批枕套、被面。我女红一般,但这次却绣得又快又好。
针线在手中飞舞,图案自然流淌出来。可绣出的花样,我从未学过——是些古怪的符文,扭曲的花蔓,还有……小小的人形。
我想拆掉重绣,手却不听使唤,继续绣下去。那些小人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,布满了整块被面。
我吓得扔掉针线,被面落在地上。那些小人突然在布料上蠕动起来!虽然只是刺绣,但它们真的在动!
我尖叫着跑出房间,撞见母亲。她看了眼地上的被面,竟露出满意的笑容:“绣得不错,有进步。”
她捡起被面,轻轻抚摸那些小人。小人安静下来,又变回普通的刺绣。
“娘……那是什么……”我声音发抖。
“吉祥图案啊。”母亲神色如常,“你这孩子,病了一场,胆子都变小了。”
我不敢再问。
又过了几日,大姐回娘家探亲。她出嫁五年,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我们姐妹感情不错,夜里同榻而眠,说悄悄话。
我忍不住说了梳妆匣和镜子的怪事。大姐听完,脸色渐渐发白。
“云娥……”她压低声音,“你那个梳妆匣,是不是黑漆描金,镜框雕着并蒂莲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大姐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冰凉:“因为……我出嫁时,夫家也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!”
她告诉我,她刚嫁过去时,也经历了类似的怪事。镜子里的倒影会自己动,夜里听见梳妆匣里有声音,还梦见有人要“换班”。
“但后来……后来就习惯了。”大姐眼神迷茫,“现在想想,好像是从喝了婆婆给的补汤开始,那些怪事就少了。我也……不太记得了。”
“补汤?”我想起母亲逼我喝的那些药。
大姐点头:“婆婆说,新妇都要喝,调理身子,早点开枝散叶。我喝了三个月,然后……”她皱起眉,“然后好像就变成另一个人了。温顺,听话,再也不觉得那些规矩难受。”
我们俩对视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。
“这是什么邪术?”我颤声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大姐摇头,“但我记得,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婆婆和太婆婆说话,说什么‘镜龛又成了’、‘香火续上了’。”
镜龛?香火?
那夜,大姐走后,我偷偷去了祠堂。我们家祠堂不大,供着祖辈牌位。我从未仔细看过,因为女子不能常入祠堂。
我点了一盏小灯,在昏黄的光线下寻找。牌位都很正常,直到我注意到最下面一层,有个小小的、没有字的牌位。
牌位后面,藏着一个暗格。我颤抖着打开,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。
册子纸质泛黄,字迹工整,记录着乌雅家历代女子的名字和婚嫁。但诡异的是,每个名字旁边,都有另一个名字,用红笔写着。
我一直翻到最后几页,看到了大姐的名字:“乌雅·云婵(雍正五年嫁)——旁注:镜中名‘宜家’”。
镜中名?什么意思?
册子最后一页,是一段说明:“乌雅氏女,及笄而嫁,入镜龛,承旧名,续香火。镜不空,家不衰。若违此约,镜碎人亡。”
我浑身冰冷。原来我们乌雅家的女子,嫁人后都会被“镜中名”取代!那些温顺、贤淑、宜家、恭俭……不是形容,而是真正的、要进入我们身体的“名字”!
那个梳妆匣,就是“镜龛”!它收集历代乌雅女子的“名字”,等新的女子出嫁,就把名字植入她体内,让她变成符合夫家期待的完美妻子!
而所谓的补汤,就是药引,帮助“名字”融合!
我想起梦里的“换班”,想起镜中人对我说“很快我就是你了”。那不是幻觉,那是真的!
我要逃跑。必须逃跑。
我收拾了几件衣裳,拿了些私房钱,准备趁夜溜走。经过父母房外时,却听见他们在说话。
“……云娥最近不太对劲,是不是察觉了什么?”是母亲的声音。
父亲叹气:“时间还差几天,再喂些药就好了。镜龛不能空,空了咱们家就完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可我这心里……毕竟是自己女儿……”
“妇人之仁!想想你当年是怎么过来的!想想你婆婆、太婆婆!乌雅家百年兴旺,靠的就是这个!哪个女子不是这么过来的?”
母亲哭了:“我就是……就是舍不得……”
“舍不得也得舍得!”父亲声音严厉,“镜龛选中了她,是她的福气。做了‘恭俭’,她这辈子就安稳了,不会受苦,不会违逆,相夫教子,平安终老。有什么不好?”
“可那还是咱们的云娥吗?”
父亲沉默良久:“从她出生,就注定不是了。”
我如遭雷击,瘫坐在地。原来父母都知道!他们一直在骗我,养我十七年,就为了把我献祭给那个镜龛!
我没有哭,也没有闹。悄悄退回房间,坐在梳妆台前,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镜中人还是我,但我知道,很快她就会变成“恭俭”——温顺恭敬,勤俭持家,没有自我,只有职责。
我不想变成那样。
可我能逃到哪里去?天下之大,容不下一个逃婚的旗人女子。就算逃了,父母、家族都会受牵连。
或者……毁了镜龛?
我看向那个梳妆匣。它静静放在那里,像在等待。
我拿起它,想砸碎,却发现匣子异常坚固,摔不坏,砸不烂。镜子也敲不碎,只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白痕。
匣子里的首饰叮当作响,像是在嘲笑我。
那夜,我做了个决定。既然逃不掉,也毁不掉,那就面对。但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。
次日,我假装顺从,喝了母亲端来的补汤。然后说想去庙里上香,求婚姻美满。
母亲很高兴,派了个老嬷嬷陪我去。
在寺庙,我借口要单独祈福,支开嬷嬷,找到了住持。那是个白眉老僧,眼神清明。
我简略说了镜龛的事,求他帮助。
老僧听完,长叹一声:“女施主,你说的‘镜龛’,老衲有所耳闻。那是前朝传下的邪术,用女子魂魄养家运。但解铃还须系铃人,老衲无法破解。”
“一点办法都没有吗?”
“镜龛的核心是‘名’。”老僧说,“你若能守住自己的本名,不被镜中名取代,或许有一线生机。但很难,因为你的亲人、夫家,整个环境都在逼你接受那个新名字。”
他给了我一个小锦囊:“这里面是醒神香,关键时刻点燃,或可保持片刻清明。但最终,还是要靠你自己。”
我收下锦囊,心里更沉了。
回家的路上,经过一片乱葬岗。老嬷嬷说,那里埋的都是无主孤魂。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:那些被取代的乌雅女子,原来的魂魄去了哪里?
大婚之日终于来了。
我穿着大红嫁衣,戴着沉重头冠,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布。梳头、开脸、上妆,每一步都有严格规矩。
最后,母亲亲手把那个梳妆匣放进我的嫁妆里,低声说:“云娥,好好过日子。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,里面有不舍,有愧疚,但更多的是……解脱。她完成了任务,把一个女儿成功送进镜龛。
花轿起行,一路吹吹打打。我坐在轿中,掀开盖头,打开梳妆匣。
镜子里的我,妆容精致,但眼神死寂。我知道,等到了夫家,喝了交杯酒(里面一定加了东西),我就会彻底变成“恭俭”。
轿子停了。不是夫家,是一个陌生的地方。轿夫说,前面路堵了,要绕道。
我掀开轿帘一角,看见是在一条僻静小巷。天色已晚,巷子里没有灯。
突然,轿子剧烈晃动!外面传来惊呼和打斗声!
有人劫轿!
我吓得缩在轿角。轿帘被掀开,一个蒙面人伸手进来,不是抢财物,而是直接抓住我的手腕:“想活命就跟我走!”
他的声音有些熟悉。
我被拽出轿子,看见轿夫和喜娘都倒在地上,不知死活。蒙面人拉着我在小巷里狂奔,七拐八拐,最后钻进一间破屋。
屋里点着油灯,还有一个人等着——竟然是大姐!
“云娥!”大姐上前抱住我,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
蒙面人扯下面巾,是我那备受宠爱的弟弟!他才十五岁,平时顽劣,没想到会做这种事。
“你们……为什么?”我懵了。
“我们不能看着你被镜龛吃掉。”弟弟咬牙,“我偷听了爹娘的谈话,知道了真相。大姐也同意了,我们计划了好久。”
大姐点头:“我当年没逃掉,不能再让你重蹈覆辙。镜龛吞噬的女子,魂魄都困在镜子里,永远不得超生。我不想你也那样。”
“那现在怎么办?逃了婚,家里怎么办?你们怎么办?”
“我们都安排好了。”弟弟说,“我找了一具女尸,体型和你差不多,已经换上嫁衣放进轿子。等会儿放把火,制造意外烧死的假象。你就改名换姓,去南方生活。”
我感动得流泪,但心里隐隐不安。太顺利了,顺利得不像真的。
大姐帮我脱下嫁衣,换上普通衣裳。弟弟出去准备放火。
就在这时,破屋的门突然被撞开!父母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!
“逆子!逆女!”父亲暴怒,“竟敢破坏镜龛仪式!”
母亲泪流满面,但眼神决绝:“云娥,跟娘回去,仪式还能继续。否则……否则镜龛反噬,全家都要遭殃!”
弟弟护在我身前:“爹!娘!你们醒醒!那是邪术!害了姐姐们还不够吗?”
“你懂什么!”父亲吼道,“乌雅家能有今天,靠的就是镜龛!没有镜龛,你还能锦衣玉食?还能读书习武?”
“我宁可不要这些!”弟弟大喊。
父亲脸色铁青,一挥手:“抓住他们!尤其是云娥,必须完成仪式!”
家丁冲上来。弟弟反抗,但寡不敌众,被打倒在地。大姐也被制住。
我被两个壮妇架着,拖回花轿。轿子里的“女尸”被扔出来,我重新被塞进去,盖头蒙上。
仪式继续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我彻底绝望了。连最亲的人都背叛,这世上还有谁可信?
轿子终于到了夫家。拜堂,行礼,入洞房。
新郎掀起盖头。是个面相温和的年轻人,眼神却空洞,和镜子里那些倒影很像。
他递来交杯酒:“娘子,请。”
酒里果然有腥甜味,和母亲的补汤一样。
我没有喝,而是拿出老僧给的锦囊,点燃醒神香。烟雾缭绕,新郎的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!
“快……快走……”他艰难地说,“我也……被换了……我是‘勤俭’……”
原来夫家的男子也一样!都被镜龛换了“名字”!
但清明只有一瞬,他的眼神又空洞了,机械地重复:“娘子,请饮酒。”
我知道逃不掉了。整个家族,整个社会,都是一个巨大的镜龛,要把每个人都磨成标准的“名字”。
我接过酒杯,却没有喝,而是狠狠摔在地上!
“我不叫恭俭!”云娥!我爹取的,希望我像云中仙娥!不是恭俭,不是温顺,不是任何你们塞给我的名字!”
屋里突然安静了。梳妆匣开始剧烈震动,匣盖弹开,镜子射出一道白光!
光中,浮现出无数女子的脸,都是乌雅家历代出嫁女。她们在哭,在笑,在重复自己的“镜中名”。
“温顺在此……”
“贤淑在此……”
“宜家在此……”
最后,一个空位在等待:“恭俭……归位……”
白光笼罩了我。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剥离我的意识,要挤进来取代我。
我用尽所有力气,抓起梳妆匣,狠狠砸向墙壁!一下,两下,三下!
匣子终于裂了!镜子碎成无数片!每一片碎片里,都有一个女子的脸在尖叫!
白光炸开,席卷整个房间。我失去意识前,看见那些碎片中的脸一个个消散,化作青烟。
醒来时,我躺在自己未嫁前的闺房。母亲守在床边,眼睛红肿。
“镜龛……碎了。”她喃喃,“乌雅家……完了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那晚镜龛破碎的反噬,让乌雅家和夫家的家运急转直下。父亲被革职,家产抄没。夫家也差不多。
但奇怪的是,家族里那些被“镜中名”取代的人,都渐渐恢复了本来的性情。大姐不再一味温顺,弟弟不再顽劣,连母亲也敢顶撞父亲了。
我们搬到乡下,过起清贫但真实的生活。
偶尔,我会梦见那些碎片里的女子。她们对我说谢谢,说终于自由了。
但我总觉得,事情没这么简单。
一年后的某个深夜,我起床喝水,经过梳妆台。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匣子,只有一面普通的铜镜。
我随意一瞥,镜中的我,嘴角正缓缓上扬,露出那种标准的、完美的微笑。
眼睛深处,闪过一丝陌生的光。
我慢慢抬起手,镜中人也抬起手。我张嘴,镜中人却先开口,用我的声音说:
“恭俭……还在哦。”
我砸碎了那面镜子。但第二天,我在水缸倒影里,又看见了那个微笑。
原来镜龛从未真正消失。它碎了,但碎片落在每一面镜子里,每一个倒影中。
它只是在等待。
等待下一个女子对镜梳妆。
等待下一个名字被呼唤。
而我,既是受害者,也是载体。我砸碎了匣子,却把碎片带进了自己的影子。
这就是镜龛最恐怖的地方:你以为你战胜了它,其实你只是成为了它新的容器。
我继续生活,嫁人,生子,衰老。外表上,我是个普通的妇人。
但每当独处对镜,我总能看见另一个“我”在镜中微笑。
她在等待。
等待我放松警惕。
等待接管这具身体,完成当年未完成的“归位”。
而我,只能永远保持清醒,永远不与镜子对视太久。
这就是我的余生:与自己影子里的鬼魂,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。
镜龛永在。
深闺永囚。
每个女子心中,都有一面等待破碎、又无法真正破碎的镜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