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宋朝的一个雕刻匠人,名叫石敢。这名字是师父取的,他说我命硬,敢雕鬼神,不怕冲撞。
我在汴京最大的佛寺“报恩寺”干活,专雕佛像。师父去年过世了,我就成了寺里首屈一指的佛像匠人。
住持慧明大师待我不薄,给的工钱足够养活一家老小。妻子早逝,留下个七岁的女儿阿圆,我既当爹又当娘,日子倒也平静。
变故是从那尊“千手观音”开始的。
慧明大师说,太后六十寿诞,要在寺里添一尊三丈高的千手观音,须得半年内完工。这是天大的活计,我接了。
观音像要立在新建的“慈航殿”。殿址选在寺后一片荒地,据说前朝是个乱葬岗,但佛门净土,百无禁忌。
开工那日,我带着三个徒弟挖地基。铁锹下去,挖出的土是暗红色的,像浸透了血。徒弟阿福嘀咕:“师父,这土不对劲。”
我抓起一把闻了闻,有股淡淡的腥甜,不像血腥,倒像庙里供果腐烂的味道。
“少废话,继续挖。”
挖到三尺深时,铁锹碰到硬物。扒开土,是一具白骨,盘腿打坐的姿势,身上还裹着破烂的僧袍。更怪的是,白骨怀里抱着一块石碑,碑上刻着四个字:“”。
我后背发凉,但还是强作镇定:“怕是前朝高僧坐化在此,去请慧明大师。”
慧明大师很快来了。他看着白骨,久久不语,最后长叹一声:“因果循环,该来的还是来了。”
“大师认得这僧人?”
“是贫僧的师叔祖,五十年前在此坐化。”慧明大师眼神复杂,“当年他留下预言:五十年后,,寺毁人亡。贫僧只当是妄语,没想到……”
他命人将白骨收殓,重新安葬。但石碑留下了:“石敢,这字你拓下来,或许有用。”
我不明白有什么用,但还是照做了。
继续往下挖,又挖出七八具白骨,都是打坐姿势,围成一圈。最中央,是一个空位,大小刚好够一个人坐下。
阿福声音发颤:“师父,这、这像是个阵法。”
我也有同感,但工期紧,顾不上许多。清理完白骨,打下地基,开始塑佛像的泥胎。
泥是从后山取的黄泥,混合稻草、糯米浆。但奇怪的是,无论和多少水,泥总是干得很快,而且颜色越来越深,最后竟变成暗红色,和挖出的血土一个颜色。
更怪的事发生在塑像过程中。
我按照《造像量度经》的比例塑形,可泥胎总是不对劲。观音的脸本该慈祥,塑出来却带着诡异的微笑,眼睛半睁半闭,像在偷看。
我推倒重来三次,次次如此。最后只能将就,想着上色后或许能掩盖。
泥胎塑好那天夜里,我被雷声惊醒。起身查看阿圆,却见她坐在床边,直勾勾盯着窗外。
“阿圆,怎么不睡?”
阿圆缓缓转头,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:“爹爹,观音娘娘在哭。”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窗外是慈航殿的方向。一道闪电劈下,瞬间照亮殿内——那尊未完成的观音泥胎,脸上竟挂着两道泥痕,像泪水!
我揉揉眼睛,再要看时,雷光已逝,只剩黑暗。
次日,我把这事告诉慧明大师。他沉默良久,从袖中取出那张拓片:“今夜子时,你带着这个,去殿里看看。”
“看什么?”
“看佛身,是否真的……化了。”
子时,我提灯来到慈航殿。泥胎观音立在殿中,在摇曳的灯光下,那张脸更加诡异。嘴角上扬,眼睛却下垂,悲喜难辨。
我绕到背后,突然发现泥胎的背上有裂缝。凑近看,裂缝里不是泥,是暗红色的、像肉一样的东西,还在微微搏动!
我吓得连退几步,灯差点脱手。
“看到了?”慧明大师的声音突然响起。他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,手里也提着一盏灯。
“大师,这、这是什么?”
“是‘佛身’。”慧明大师走到泥胎前,伸手抚摸裂缝,“或者说,是佛身的‘肉身’。”
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:报恩寺下面,镇压着一个“东西”。不是妖,不是魔,是“佛的反面”。
“佛有千面,慈悲是其一,忿怒是其二。但还有一面,是‘饥’。”慧明大师的声音在空荡的殿里回响,“佛本无欲,但人间香火拜得多了,愿力聚得厚了,就生出‘欲’来。要人拜,要人供,要人……献祭。”
“献祭什么?”
“活人。”慧明大师盯着我,“每五十年,需一具‘佛身’——也就是一具活人的肉身,塑在佛像里,镇压那东西。否则,它就会出来,吃掉整座寺庙,吃掉汴京,吃掉所有拜佛的人。”
我想起那些打坐的白骨:“所以那些僧人……”
“都是自愿的‘佛身’。”慧明大师点头,“但五十年前,师叔祖发现不对。那东西越来越强,需要的‘佛身’越来越多。他预言,这次需要的不止一具,而是……很多具。”
“很多是多少?”
慧明大师没有回答,而是指了指泥胎:“你看,它已经等不及了,开始自己‘长肉’了。若不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完成真正的佛身,它就会破土而出。”
“真正的佛身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
“活人塑像。”慧明大师一字一顿,“选一有佛缘之人,在其活着时,裹上特制的泥浆,塑成佛像。其人魂魄不散,肉身不腐,以生者之躯,镇死者之欲。”
我毛骨悚然:“这、这不是活埋吗?”
“是成佛。”慧明大师眼神狂热,“肉身成佛,永镇魔障。功德无量。”
“大师想选谁?”
慧明大师看着我,缓缓吐出两个字:“你,或阿圆。”
我如坠冰窟!
“你有佛缘,从你雕的第一尊佛像,贫僧就看出来了。”慧明大师走近一步,“但阿圆更有。那夜她看见观音哭,便是明证。她能与佛相通。”
“不!阿圆才七岁!”
“七岁正好,心思纯净,佛性最足。”慧明大师叹息,“石敢,这是宿命。五十年前,你祖父便是候选,但他逃了。因果轮回,如今落在你女儿身上。”
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师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:“敢儿,带阿圆离开汴京,越远越好。”
可我没听。
我连夜带阿圆逃跑。但寺门紧闭,守卫的武僧拦住去路:“石师傅,大师有令,任何人不得外出。”
我被软禁在寺里。
第二天,慧明大师来看我,还带来了阿圆。阿圆抱着一尊小木佛,那是她生日时我刻给她的。
“阿圆,想不想永远和观音娘娘在一起?”慧明大师柔声问。
阿圆点头:“想。”
“那爷爷帮你,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我想冲过去,却被两个武僧按住。慧明大师牵着阿圆走了,阿圆回头看我,笑得天真无邪:“爹爹,我去成佛啦。”
我撕心裂肺地吼叫,却无济于事。
三天后,慈航殿封闭,开始“塑佛身”。我被允许在外面听,但不能进。
殿里传来阿圆的歌声,她在唱我教她的童谣。然后歌声停了,变成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泥浆涂抹。
我疯了般撞门,头破血流。慧明大师走出来,手上沾着暗红色的泥:“成了。阿圆很勇敢,没哭。”
“让我见她!”
“现在不行。”慧明大师摇头,“四十九天后,开光之时,你便能见。”
我被关在禅房里,每日送饭的沙弥眼神躲闪。我问阿圆怎么样,他只说:“在佛前,很好。”
第七天,半夜,我听见敲墙声。很轻,三长两短,重复不断——是阿圆和我约定的暗号!
我扑到墙边,压低声音:“阿圆?是你吗?”
墙那边传来阿圆的声音,闷闷的,像隔着什么:“爹爹……我疼……”
“哪里疼?”
“全身都疼……泥巴好重……我喘不过气……”
我心如刀绞:“阿圆乖,爹爹一定救你出来!”
“爹爹快……它在吃我……”
“什么在吃你?”
“佛像里的东西……”阿圆的声音开始模糊,“好多手……在摸我……在往我身体里钻……”
声音断了。我疯狂砸墙,直到武僧冲进来把我按住。
第二天,我以“完善佛像细节”为由,求慧明大师让我进殿。他想了想,答应了,但派了四个武僧“协助”。
殿里,千手观音已经塑成。三丈高,金身未镀,还是暗红色的泥胎。那张脸……竟有五分像阿圆!
我爬上脚手架,靠近观音的脸。眼睛是闭着的,但眼皮在微微颤动。我伸手轻触,眼皮下,眼球在转动!
“阿圆?”我低声唤。
观音的嘴角,极其轻微地,向上扯了一下。
“它醒了。”身后突然响起慧明大师的声音。他也爬上来了,盯着观音的脸,“比预期快。看来阿圆的佛性,果然非凡。”
“放她出来!现在还能救!”
“救?”慧明大师笑了,“石敢,你还不明白吗?从阿圆进泥的那一刻,她就不是你的女儿了。她是‘佛身’,是容器,是镇压那东西的锁。”
他指着观音的胸口:“那东西就在里面,借阿圆的身体,感受人间。四十九天后,开光仪式,我们会用经咒将它彻底封印。那时,阿圆就真的成佛了。”
“那阿圆的魂魄呢?”
“与佛同在。”慧明大师双手合十,“阿弥陀佛。”
我看着他慈悲的表情,突然觉得无比恶心。
那天起,我假装顺从,认真“完善”佛像。实际上,我在找救阿圆的方法。
我发现,泥胎虽然坚硬,但有几个地方特别薄:耳后、颈侧、掌心。我用刻刀偷偷刮薄,想挖出洞来。
但刮开表层,下面不是泥,是暗红色的、像肌肉组织的东西。有温度,还在微微搏动。
更恐怖的是,有一次我刮耳后时,那“肉”突然裂开一道缝,里面露出一只眼睛——阿圆的眼睛!她眨了一下,流出一行血泪。
我差点从脚手架上摔下去。
夜里,我开始做怪梦。梦见自己也在泥胎里,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,钻进我的七窍,往身体里塞东西。塞的不是泥,是经文,密密麻麻的梵文,像虫子一样在血管里爬。
醒来后,我发现手臂上真的出现了淡淡的金色纹路,像刺青,但会动,慢慢向心脏位置蔓延。
我问送饭的沙弥,他大惊失色,跑去报告。慧明大师来了,看了我的手臂,脸色凝重:“‘佛印’……你也沾了因果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那东西……选中你了。”慧明大师眼神复杂,“它要第二个佛身。”
“不!”
“由不得你。”慧明大师命人将我绑住,“原本只需要一具,看来它胃口变大了。也好,父女同殿,一同成佛,也是佳话。”
我被拖到另一间偏殿,那里也有一尊未完成的佛像,是弥勒佛。他们要活塑我!
挣扎中,我咬破舌尖,血喷在一个武僧脸上。他惨叫,脸上冒起白烟,皮肤开始溃烂——我的血有毒?
慧明大师眼睛亮了:“佛血!你果然是最佳容器!”
趁他们惊愕,我挣脱束缚,冲出偏殿。武僧们追来,我一头扎进慈航殿,反锁殿门。
殿里,千手观音静静矗立。我爬上脚手架,对着观音的耳朵喊:“阿圆!如果你还能听见,帮爹爹!”
观音的眼睛,突然睁开了!
不是泥塑的眼睛,是真实的、阿圆的眼睛!她看着我,眼神痛苦而清醒:“爹爹……砍掉……我的手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它在用我的手……长出来……快砍掉!”
我低头看,观音的几十只手中,有几只的指尖开始蠕动,长出细小的、像触须的东西。触须延伸,探向殿顶的梁柱,像在吸取什么。
我明白了,那东西在通过阿圆的身体,吸收寺庙的“气”,变得更强大。
可我怎么砍?那是阿圆的身体!
“爹爹……快……”阿圆的眼泪流下来,是血泪,“我不想……变成怪物……”
我一咬牙,抽出随身刻刀,爬上最近的一只手。手有真人大小,触感温软,像活人的手。我举起刀,却迟迟砍不下去。
“石敢!”殿外传来慧明大师的声音,“开门!你伤不了佛身!刀剑不入!”
像是回应他的话,我手中的刻刀突然变得滚烫,脱手落下。观音的手腕处,浮现出金色经文,像护盾。
“看到了吗?”慧明大师在门外喊,“佛身已成,外力难伤。出来吧,接受你的宿命。”
我看着阿圆的眼睛,她眼神绝望。
不,一定有办法。
我想到那些白骨,想到石碑上的“”。如果佛身会化魔,那说明这方法本身就有问题!
我爬下脚手架,冲到殿角,扒开地砖——下面是空的!是那些白骨原来的位置!
我跳下去,是个不大的地穴,正好容纳一人打坐。穴壁上刻满经文,但都被划花了。在最深处,有一行小字,是血书:
“佛本无身,何来化魔?皆是人心,自造枷锁。毁像,方能破妄。——释空绝笔”
释空,就是那个师叔祖!
他留下了破解之法:毁像!
可怎么毁?刀剑不入,火烧?这全是木头建筑,火烧连营。
我爬回殿里,看着高大的观音像。突然注意到,观音的莲花座下,有一圈缝隙,隐隐透出红光。
我用力推莲花座,纹丝不动。但当我将手臂上的金色纹路贴上去时,莲花座竟然缓缓旋转,露出一个向下的洞口!
洞里有阶梯,我迟疑一下,钻了进去。
下面是个巨大的地下空间,中央是一个池子,池中不是水,是暗红色的、黏稠的液体,像血,但散发异香。池子周围,盘坐着九具僧人干尸,围成一圈。
最惊人的是,池子正上方,对应着殿内观音像的位置,垂下来无数根暗红色的“脐带”,连接着池子。脐带在搏动,将池中液体输送到上面。
我明白了,这才是真相:所谓的“佛身”,不过是供养某个东西的媒介!上面的泥胎是壳,阿圆是导管,池子里的东西才是本体!
我走近池子,液体突然翻滚,浮上来一样东西——是一张脸,由液体凝聚而成,眉眼依稀像慧明大师,但年轻许多。
“你来了。”液体脸开口,声音缥缈,“我的……兄弟。”
“谁是你兄弟!”
“你啊。”液体脸微笑,“我们都是‘佛种’。五十年前,师父——也就是上任住持,将佛种分植在三个婴儿体内:我,慧明,还有你。”
我如遭雷击。
“你本名释真,是师父的私生子。”液体脸继续道,“但佛种在你体内不稳,师父将你送下山,抹去记忆,让你做普通人。慧明继承住持之位,我……成了‘佛源’。”
他示意池子:“这池中液体,便是我的血肉所化。五十年了,我困在这里,供养上面的佛像。每五十年,需要新的佛身来‘更新’我,否则我就会枯竭。阿圆就是新的佛源,她会取代我,而我会解脱。”
“解脱?怎么解脱?”
“死亡。”液体脸露出渴望的表情,“真正的死亡。五十年了,我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只有新的佛源接替,我才能消散。”
“所以慧明骗我?这不是镇压什么魔物,只是为了延续这恶心的供养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液体脸叹息,“最初,或许真是为了镇压什么。但几百年下来,早就变了味。现在,这只是个仪式,一个让报恩寺香火永续的秘密。你知道为什么皇家如此看重本寺吗?因为历代太后、皇帝,都饮过这池中‘佛液’,求长生。”
我想到每年浴佛节,寺里供奉的“圣水”,背脊发凉。
“所以阿圆她……”
“会成为下一任佛源,活五十年,然后被替换。”液体脸声音悲悯,“除非,你毁掉这一切。”
“怎么毁?”
“池底有颗‘佛心’,是这一切的核心。砸碎它,佛像皆崩,佛源皆亡。”液体脸顿了顿,“但上面的阿圆……也会死。佛心连着所有佛身。”
我陷入两难:让阿圆活五十年,生不如死?还是让她现在解脱,但亲手杀女?
“还有第三条路。”液体脸突然道,“你代替她。你是佛种,虽不纯,但可用。你入池,我教你转移之法,将佛源引到你身上。这样,阿圆能活,你得永生——虽然是被囚禁的永生。”
“永生?”
“佛源不老不死,除非被替换。”液体脸苦笑,“我进来时三十岁,如今还是三十岁的模样,虽然内里早已腐烂。”
我看着池中那张年轻的脸,想到阿圆未来五十年的痛苦。
“我换。”
液体脸笑了:“好。脱衣,入池。记住,过程很痛苦,但别反抗。”
我脱去外衣,踏入池中。液体黏稠温热,像活物般包裹上来,钻进毛孔。剧痛袭来,像千万根针同时刺入!
“忍住!”液体脸喝道,“念《心经》!”
我强忍剧痛,开始念诵。液体渗透越来越深,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池底升起,透过脚底,钻进我的身体——是那颗“佛心”!
它在我的胸腔里扎根,搏动,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。
同时,我感觉到连接阿圆的那些脐带,开始转移,一根根断开上面的连接,转向我。
成功了!阿圆自由了!
但就在这时,液体脸突然狂笑:“傻瓜!你真信了?”
池水沸腾,液体脸扭曲变形:“哪有什么转移之法!佛心只能有一个宿主!你入池,就是成为我的养料!我会吸收你的佛种,变得更强大,然后彻底控制阿圆,让她成为完美的傀儡!”
我中计了!
液体疯狂涌入我的七窍,要挤爆我的身体!我能感觉到佛心在挣扎,试图逃离,但被池水死死按住。
绝望中,我想到石碑上那句话:“毁像,方能破妄。”
佛像的核心是佛心,而佛心现在……在我体内!
我做了最后的决定。
用尽所有力气,我双手插入自己胸膛——不是比喻,是真的插入!液体让我的身体变得柔软,手指穿透皮肉,抓住了那颗搏动的佛心!
“你疯了!”液体脸尖叫,“毁了佛心,你也会死!上面所有人都会死!”
“那就……一起死吧。”
我用力一捏。
佛心爆开。
世界变成纯白。
没有声音,没有痛楚,只有无尽的白。
然后,白褪去,我发现自己站在慈航殿里。观音像完好无损,阿圆从莲花座上跳下来,扑进我怀里:“爹爹!你醒啦!”
我愣住了。
殿门打开,慧明大师走进来,笑容和蔼:“石敢,你昏睡三天了。塑像时从脚手架摔下,幸好无大碍。”
我低头看手臂,没有金色纹路。摸胸膛,没有伤口。
“那池子……液体脸……”
“什么池子?”慧明大师皱眉,“你做噩梦了。慈航殿下面是实心的,哪有地穴?”
我冲出殿,扒开地砖——果然是实的!
难道一切都是梦?
阿圆拉着我的手:“爹爹,观音娘娘的眼睛,我按你教的,刻成半睁半闭,对不对?”
我抬头看观音像,眼睛确实是半睁半闭,但眼神慈悲,没有诡异感。
我松了口气,也许真是噩梦。
但当我转身时,瞥见观音的嘴角,极其轻微地,向上扯了一下。
像在笑。
又像在等待。
夜里,我搂着阿圆睡觉。她呼吸均匀,小脸安详。
窗外月光如水,照在她脸上。
我突然发现,阿圆的嘴角,也带着同样的、细微的弧度。
和观音一模一样。
我轻轻摇她:“阿圆?”
阿圆睁开眼睛,眼神空洞:“爹爹,佛说,要有光。”
她的手抬起,指向油灯。灯芯无火自燃。
然后她笑了,完全睁开的眼睛里,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纯金。
“佛说,众生皆苦。”
“佛说,以身饲我。”
“佛说……”
“你该醒了。”
她的小手,按在我的额头上。
剧痛炸开!
这次,我真的醒了。
发现自己还在池中,液体已经淹没到脖子。液体脸就在面前,离我只有一寸。
“欢迎回来。”他轻笑,“梦境可好?”
“阿圆……”
“在上面,快成佛了。”液体脸抬头,“你昏睡了三天,仪式……快完成了。”
我疯狂挣扎,但身体被液体锁死,动弹不得。
头顶传来诵经声,浩大庄严。那是开光仪式的经咒!
“不——!”
液体脸贴近我,几乎鼻尖相触:“别担心,你不会死。佛心已与你融合一半,你现在是半成品。等仪式完成,阿圆成为完美佛源,你就会成为……我的食物。”
他张开嘴,嘴裂开到耳根,里面不是舌头,是无数细小的触须。
触须伸向我的脸。
我闭上眼睛。
等死。
但就在触须碰到我皮肤的瞬间,整个地下空间剧烈震动!
池水翻腾,液体脸惨叫:“怎么回事?!”
震动越来越强,顶部开始掉落土石。然后,一道裂缝炸开,阳光刺入!
裂缝中,垂下来一个人——是阿圆!她被泥浆包裹,但眼睛清明,手里握着一把刻刀,我的刻刀!
“爹爹!接住!”
她用尽全力,将刻刀掷下。刀在空中翻转,刀尖朝下,直直坠向池子。
液体脸想挡,但太迟了。
刻刀刺入池中,不是刺中他,是刺中池底某个东西。
佛心。
真正的佛心,一直藏在池底,从未进入我体内。
刀尖刺入的瞬间,液体脸发出非人的尖啸!他的脸融化,身体崩解,池水变成黑色,散发恶臭。
连接上面的脐带纷纷断裂。
我感觉到束缚松开,拼命向池边游。阿圆从裂缝中伸手:“爹爹!抓住!”
我抓住她的手,她用力拉我。泥浆包裹的她,力气大得惊人。
爬出池子,爬出地穴,回到殿中。观音像已经开裂,从裂缝里渗出黑色液体。
殿外,慧明大师和僧众倒了一地,七窍流血,不知生死。
阿圆身上的泥浆片片剥落,露出完好的身体。她扑进我怀里,放声大哭。
“阿圆……你怎么……”
“观音娘娘……帮我了……”阿圆抽噎,“她在我脑子里说话……教我怎么找到真的佛心……教我怎么下来……”
我抱着她,泪流满面。
后来,报恩寺被封了。朝廷说是地基不稳,殿宇危殆。慧明大师和核心僧众皆“暴病而亡”,其实是佛心被毁的反噬。
我和阿圆离开汴京,去了南方小镇,隐姓埋名。
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。
但阿圆变了。她不再爱玩闹,常常独坐,一坐就是半天。有时自言自语,像在和人对话。
我问她和谁说话,她答:“观音娘娘。”
“她在哪?”
阿圆指着自己的心口:“在这里。”
一个月后,阿圆开始做梦游。半夜起身,走到院子里,用树枝在地上画复杂的图案。我看不懂,但觉得眼熟——很像当年拓下的石碑符文。
我带她看郎中,郎中说孩子受了惊吓,开安神药。
药吃了,梦游停了。但阿圆的眼睛,渐渐变成淡金色。不是黄,是金,像融化的黄金。
昨天,她坐在门槛上晒太阳。我走过去,她突然抬头:“爹爹,佛心没死。”
我一愣。
“它在我这里。”阿圆平静地说,“那天,我抓住刻刀时,它就钻进我手里了。现在,它在我心里生根了。”
我掀开她的衣襟,在她心口位置,有一个淡淡的金色印记,像一颗心脏的形状。
“疼吗?”
“不疼。”阿圆笑了,笑容悲悯,像极了观音,“佛说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”
她摸摸我的脸:“爹爹,别怕。这次,我会控制好它。我不会变成怪物。”
“你会……怎么样?”
“不知道。”阿圆望向北方,汴京的方向,“但我知道,报恩寺下面那东西,只是睡着了。它还会醒。而这次,只有我能阻止它。”
她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土:“爹爹,我饿了,做饭吧。”
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,突然明白:我的女儿,早在踏入慈航殿的那一刻,就已经不完全是阿圆了。
她是佛身,也是魔障。
是救赎,也是诅咒。
而这一切,才刚刚开始。
就像池中液体脸说的:轮回转,生生不息。
,魔身成佛。
无始无终。
永无止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