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大清的一个画师,名叫聂文渊。那年夏日,我跟随戏班“锦云社”北上,为他们绘制新戏的布景与脸谱。
戏班班主姓胡,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子。他出手阔绰,给的佣金足够我半年花销。
我们沿着运河北上,目的地是通州。船上除了戏子,还有十几口沉重的黑漆木箱。
胡班主说那是行头箱,但我从未见他们打开过。那些箱子被安置在船舱最底层,日夜有人看守。
一天深夜,我因闷热难眠,到甲板透气。月色惨白,照得河面泛着死鱼肚般的光。
我听见底舱传来细微的声响,像是指甲在木板上抓挠!那声音时断时续,窸窸窣窣。
好奇心驱使我蹑足靠近舱门,从门缝向内窥视。舱内只点着一盏油灯,光线昏暗。
我看见胡班主和两个武生站在箱子旁,神情凝重。他们低声交谈,话语模糊不清。
突然,一只箱子从内部被顶开一道缝!一只惨白的手伸了出来,五指张开,微微颤抖。
我吓得几乎叫出声,死死捂住嘴巴。胡班主却似乎习以为常,轻轻将那只手按回箱内。
“还不到时候,再忍忍。”他低声说,语气竟有几分怜惜。那箱子内传来一声呜咽,似人非人。
我连滚带爬逃回卧舱,一夜未眠。那些箱子里装的,绝不是戏服行头!
次日,我仔细观察戏班众人。他们举止如常,练功唱戏,谈笑风生。但我注意到,所有戏子都面色苍白。
尤其是旦角云袖,她美得惊人,却毫无血色。她的手在阳光下,竟有些透明,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。
我问一个龙套:“那些箱子里,到底装的什么?”他脸色骤变,眼神躲闪。
“聂先生莫要多问,班主不喜欢。”他匆匆走开,衣袖扬起时,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味。
那天下午,船靠码头补给。胡班主下船采买,却只买回几大包药材和整匹白布。
更怪的是,他买了许多针线,还有一罐罐黏糊糊的、散发着奇异甜腥的胶状物。
戏班在通州城外一处荒废的宅院落脚。宅院阴森,据说前朝是个官邸,后来满门抄斩。
当晚,胡班主召集众人,终于打开那些黑箱。我被允许旁观,说是绘制脸谱需要了解“本相”。
箱子开启的瞬间,我胃里翻江倒海!里面根本不是戏服,而是一具具人体骨架!
骨架洁白完整,被红绳仔细捆扎固定。头骨眼眶空洞,下颌微张,仿佛在无声尖叫。
“这就是我们的本钱。”胡班主抚摸着一段臂骨,语气温柔得像在对待情人。
云袖走上前,轻轻捧起一具较小的骨架。她将脸颊贴在头骨上,轻声哼唱起来。
那歌声凄婉诡异,在空荡的大厅回荡。所有戏子都围拢过来,各自认领一具骨架。
“今夜子时,骨戏开台。”胡班主看向我,眼中闪着异光,“聂先生,您有福了。”
子夜时分,宅院正厅被布置成戏台。白布为幕,红烛摇曳。没有观众,只有戏班成员和我。
胡班主亲自击磬,清脆一声,余音袅袅。戏子们捧着骨架,走到台前。
他们开始唱戏,唱的是《牡丹亭》。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:那些骨架,竟然随着唱词动了起来!
臂骨抬起,腿骨迈步,头骨转动!关节处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的轻响,与唱腔节奏吻合。
云袖捧着那具小骨架,唱杜丽娘。骨架在她手中翩翩起舞,指骨轻扬,竟做出兰花指的姿态!
我浑身冷汗,想逃却腿软。这根本不是戏法,这是妖术!那些骨架有生命!
一曲终了,骨架停止动作。胡班主满意点头,戏子们将骨架恭敬地放回箱中。
“聂先生,现在您知道我们靠什么吃饭了。”胡班主走到我面前,笑容依旧和善。
“这些……这些是什么?”我声音发抖。
“是我们的亲人。”云袖幽幽开口,眼中含泪,“我们都是罪臣之后,家族被诛,尸骨无存。”
胡班主接口:“我们花了十年,才从乱葬岗一一找回亲人的骸骨。又访遍异人,学会这‘牵骨戏’。”
“以血为引,以情为线,可让骸骨重演生前最爱的戏文。”一个武生低声道,“每演一次,它们就更完整一分。”
“完整?”我不解。
胡班主掀开云袖的衣袖。她的手臂上,布满了细密的针脚!皮肤下,隐约有骨骼的轮廓。
“演到极致,血肉重生,亲人可还阳。”胡班主眼中燃起狂热,“我们已经成功过一次。”
他指向一个拉胡琴的老者:“刘叔,就是第一个回来的。”
刘叔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。他的笑容僵硬,皮肤有种不自然的蜡质感。
我仔细看他脖颈,发现一道淡淡的红线,环绕整个脖子,像头颅曾被缝回去!
“还差最后一步。”胡班主握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,“我们需要一个‘见证者’的生魂为引,才能让所有亲人完全归来。”
“而你,聂先生,生辰八字纯阴,是最佳的祭品。”他笑容放大,嘴角几乎裂到耳根。
戏子们围了上来,他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针线。白烛爆出灯花,映得他们影子张牙舞爪。
我想呼救,却发不出声。宅院外传来野狗哀嚎,风声如泣。
云袖捧着一碗黏稠的红色液体走近,腥气扑鼻。那是血,混合了朱砂和别的什么。
“别怕,很快的。”她轻声道,手指蘸血,要在我额头画符。
就在这时,厅门轰然洞开!狂风灌入,吹灭半数蜡烛。
一个身影立在门口,身披斗篷,看不清面容。他手中提着一盏白灯笼,火光碧绿。
“胡天佑,你果然在此作祟。”来人声音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胡班主脸色大变,厉声道:“你是何人?敢坏我好事!”
那人掀开斗篷,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。最骇人的是,他没有左眼,眼眶里塞着一枚铜钱。
“镇魂司,铜眼判官。”他踏步而入,地面灰尘无风自动。
戏子们尖叫后退,手中的针线掉落。那些黑箱剧烈震动,里面传来骨骼碰撞的声响!
“你们以邪术炼骨,妄图逆转阴阳,可知已酿成大祸!”铜眼判官举起灯笼,绿光扫过众人。
在绿光照耀下,我看到了真相!胡班主和戏子们的身体,都是破碎的!
云袖的脖颈有一圈缝线,武生的胸口是个大洞,里面空空如也。胡班主最可怕,他的后背整个敞开,能看见脊椎和肋骨!
他们早已不是活人,而是一群用亲人骸骨和尸块拼凑起来的怪物!
“不!我们在救亲人!”胡班主嘶吼,皮肤开始龟裂,露出下面的白骨。
“救?”铜眼判官冷笑,“看看你们所谓的‘亲人’吧!”
他掏出一把铜豆撒向黑箱。铜豆落地,黑箱盖砰然弹开!
骨架们爬了出来,但模样全变了!它们眼中燃着幽绿鬼火,颌骨开合,发出“咯咯”怪笑。
哪还有半点亲情眷恋,分明是一群贪婪的恶灵!
“这些亡魂早被你们的执念和血祭腐蚀,成了噬亲的孽障。”铜眼判官道,“你们每演一次戏,就喂它们一分自己的生气。等你们完全变成尸骸,它们就会占据你们的‘新身’,重返阳世为祸!”
云袖尖叫:“你胡说!我哥哥不会害我!”
一具骨架扑向她,指骨直插她眼眶!胡班主一把推开云袖,自己却被几具骨架按住。
骨架们撕扯他的皮肉,发出“嗤啦”声响。没有流血,只有干枯的组织和灰尘飞扬。
“不——!”胡班主的惨叫戛然而止,他的头颅被拧下,扔到角落。
戏子们乱作一团,有的被骨架追逐,有的呆立原地。刘叔最先倒下,他身体散开,里面塞满了稻草和破布!
原来他根本不是复活的人,只是一个粗糙的傀儡!
铜眼判官挥舞灯笼,绿火化为锁链,缠绕那些发狂的骨架。骨架在锁链中挣扎,逐渐化为白灰。
宅院在崩塌,墙壁渗出黑血,地面裂开缝隙。我连滚带爬向外逃,却被一只手抓住脚踝。
是云袖,她的半边脸皮脱落,露出下面森白颧骨。“带我走……求求你……”她哀求,眼中流下血泪。
我挣开她,冲出宅院。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和崩塌声。
我头也不回地狂奔,直到力竭倒地。回头望去,那座宅院已淹没在冲天绿火之中。
天明时,我回到原地。哪里还有什么宅院,只有一片焦土,散落着些许碎骨和烧焦的布料。
我在焦土中发现一本残破的册子,是胡班主的日记。颤抖着翻开,最后几页字迹凌乱:
“……失败了,刘叔只是执念所化的傀儡,我们早该明白……”
“……但云袖坚持要继续,她无法接受哥哥永远消失……”
“……我们其实都知道,自己早就死了对不对?在家族被诛那日,我们就该跟着去了……”
“……但这人间太冷,黄泉太黑,我们只想再聚一次,再唱一回……”
“……若有后来者见此,速逃。执念成魔,亲情化蛊,我们皆是自愿服下的病人……”
日记到此中断。我合上册子,望向初升的太阳,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三个月后,我在京城听闻,通州一带出现诡异戏班,夜半开台,观者皆疯。
有人说,看见一个无头班主击磬,一个半边骷髅的旦角在唱《游园惊梦》。
我收拾行囊,离开了北方。此后余生,我再也无法执笔作画。
每当我闭上眼,就会看见那些舞动的白骨,听见那诡异的唱腔。
而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,有时在镜中,我会看见自己的脖颈上,隐隐浮现一圈淡红色的细线。
触摸上去,似乎能感觉到细微的、针脚般的凸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