共鸣纪元七年,调音师叶清羽第一次听到“世界杂音”时,正在校准新落成的中央音乐厅的声场。
那不是仪器故障,也不是耳鸣。当她戴上专业监听耳机,调试管风琴的泛音列时,一个极其微弱的、不属于任何乐器的声音钻入耳道:像是千万人同时低语,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缓慢呼吸的震颤,音节破碎不成调,却带着诡异的节奏感。她摘下耳机,声音消失;再戴上,又出现。
“音频系统里有干扰源。”她对助理说。
助理茫然摇头:“所有设备都检查过了,叶老师。声学环境是完美的。”
完美?叶清羽冷笑。作为共鸣纪元首批认证的调音师,她经手过上百个声学空间,太清楚“完美”有多脆弱。共鸣纪元的核心技术是“环境声景优化”——通过无处不在的隐蔽扬声器和声波调制,为每个城市、每个社区甚至每个房间定制最和谐的声音背景。据说这能提升居民幸福感,降低犯罪率,促进社会和谐。
但她听到的那个杂音,绝不和谐。
当晚,她在工作室分析录音数据。。但奇怪的是,这道波动的相位与主声场完全相反,像是在抵消什么,又像是在……传递什么信息。
她将波动分离出来,降速播放。破碎的低语变得清晰了一些,但仍无法辨义。直到她灵机一动,将波形反转播放。
一个声音浮现出来,冰冷、机械,但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“人性”:“……第734区校准完成,同化率百分之九十二。剩余异常听觉者四十七人,坐标已标记……”
叶清羽的手僵在控制台上。坐标?标记?
她关掉音频,环顾工作室。四壁是专业的吸音材料,本该寂静如真空,此刻却仿佛有无数双耳朵在倾听。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,街上传来的车流声、人声、远处的广场音乐,都经过声景系统的优化,和谐得不真实。
而她,一个以听觉为生的人,第一次对自己听到的世界产生了怀疑。
第二天,她以设备检测为由,申请调阅中央音乐厅的完整声学设计图。图纸显示,除了公开的扬声器阵列,地下还有一层“辅助共振层”,用途标注为“地基稳定”。但当她对比建筑结构图时,发现那层空间的大小足够容纳一个中型数据中心。
更怪的是,图纸的审批签名处,有一个她熟悉的名字:傅远声。她的导师,共鸣纪元声学理论的奠基人之一,三年前因“突发性失聪”退隐,从此杳无音信。
叶清羽记得傅老师失聪前的最后一堂课。老人当时神色憔悴,反复说:“清羽,记住,声音不只是波,是锁,也是钥匙。有些门一旦打开,就关不上了。”那时她以为老师在说哲学。
现在她决定去找傅远声。
导师的住所位于城郊的“静默社区”,这里是严重听觉过敏者的疗养区,禁止任何非必要声响。叶清羽穿过层层隔音门,感到自己的脚步声被吞噬得干干净净,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让耳膜发胀。
傅远声坐在一间纯白色的房间里,面对一堵空墙。他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,双眼空洞,但听到叶清羽的脚步声时,耳朵微微一动。
“傅老师,是我,清羽。”
傅远声缓缓转头。他没有戴助听器,却能准确“看”向她所在的方向。“你还是听到了。”他的声音嘶哑,像砂纸摩擦,“我就知道,你耳朵太灵,迟早会听到。”
“听到什么?那个杂音?”
“不是杂音,是‘真声’。”傅远声摸索着在墙上敲击,三长两短,墙壁滑开,露出里面一个简陋的工作台,上面摆满了老式录音设备和手写笔记,“共鸣纪元的技术核心,根本不是‘优化声景’,而是‘篡听’——篡改人类的听觉认知。”
叶清羽翻开笔记。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实验数据:通过特定频率的声波叠加,可以潜意识层面影响人的情绪、决策甚至记忆。而所谓“环境声景优化”,其实是在每个人的日常听觉中,植入一套隐蔽的“指令集”。
“指令集……用来做什么?”
“控制。”傅远声吐出两个字,“你以为犯罪率下降是因为人们变善良了?不,是因为指令集抑制了攻击性冲动。你以为社会和谐是因为教育进步?不,是因为指令集增强了从众性。所有‘自发’的善行、‘自然’的和谐,都是被设计好的听觉反馈循环。”
叶清羽想起频谱图上那道反向的波动。”
“反制频率。”傅远声咳嗽起来,“我们最初的设计有个漏洞:大约百分之零点一的人,听觉神经先天异常,能免疫指令集,甚至能听到背景里的‘真声’——就是系统运行时产生的底层杂音。这些人被称为‘异常听觉者’。反制频率就是为了标记他们,方便后续‘处理’。”
“处理?”
傅远声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失聪不是意外。三年前,我发现这个真相后,试图公开。他们给了我选择:自愿失聪,住进这里;或者‘被失聪’,然后消失。我选了前者。”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,“他们用特定频率的声脉冲烧毁了我的耳蜗,永久性。但代价是,我再也听不到指令集,反而能‘听’到别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那些被‘处理’掉的人。”傅远声的声音在颤抖,“他们没有死,只是被关进了‘静默牢笼’——一种完全无声的特殊囚禁室。没有声音,人类的大脑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开始产生幻觉,四周后彻底崩溃。但系统需要他们的听觉神经作为‘冗余节点’,所以用药物维持着植物人状态。我能……感觉到他们的‘寂静’,像一片巨大的、蠕动的虚无,就在这座城市地底。”
叶清羽背脊发凉。她想起音频里那句“坐标已标记”。所以自己已经被标记为异常听觉者?下一个就是她?
“你必须立刻离开城市。”傅远声抓住她的手腕,“去没有声景覆盖的荒野。但小心,系统监控所有听觉输入,你的耳朵现在是最危险的器官。”
离开静默社区时,叶清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听觉边缘游走。不是声音,是一种“压感”,像深海的水压,从四面八方压迫着鼓膜。她拦了辆出租车,告诉司机去城北的老火车站——那里有通往荒野区域的旧线路。
车开到半路,司机突然开口,声音呆板:“乘客叶清羽,请戴好耳机。”
她这才发现,车后座不知何时多了一副无线耳机,指示灯幽幽闪烁。她没动,司机却开始循环播放一段轻柔的钢琴曲。是德彪西的《月光》,但她听出其中混入了极细微的脉冲音——正是反制频率。
她在被主动标记!
叶清羽拉开车门,不顾行驶速度,翻滚下车。摔在路边的瞬间,她听见一个清晰的机械音直接在大脑中响起:“异常听觉者734-19,抵抗行为已记录。启动二级收容程序。”
街上的行人同时停下动作,齐刷刷看向她。他们的眼神空洞,耳朵微微抖动,像在接收什么指令。然后,所有人开始向她包围,步伐整齐,手臂伸出,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。
叶清羽爬起来狂奔。她能听到,那些人的脚步声完全同步,甚至呼吸节奏都一致,汇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。。
她冲进一栋废弃商场,躲进通风管道。黑暗中,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,也听见……别的东西。
无数细微的声音从管道深处传来:压抑的啜泣、指甲刮擦金属的刺响、牙齿打颤的咔哒声。这些声音没有经过声景优化,原始、粗糙、充满痛苦。是其他躲藏在这里的异常听觉者?
她循声爬去,在一个岔道口看见微光。钻出去,是一个被遗弃的监控室,里面挤着十几个人,有老有少,全都戴着自制耳塞,神情惊恐。见到她,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举起铁棍:“又一个傀儡?”
“我不是!我能听到杂音!”?”
男人愣住,缓缓放下铁棍。“你是调音师?”
原来这些人都是异常听觉者,躲在这里已经数月。他们分享着各自听到的“真声”碎片,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:共鸣纪元的声景系统,正在将全人类改造成一个巨大的“听觉神经网络”。普通人成为节点,接收并执行指令;异常听觉者则是病毒,需要被清除或改造。
“但系统需要我们的听觉神经。”一个少女小声说,“所以它不杀我们,而是想把我们‘格式化’,变成空白节点重新接入。那些静默牢笼里维持植物人状态的,就是格式化失败品。”
叶清羽想起傅远声说的“冗余节点”。所以系统在收集所有异常听觉者,试图修复漏洞?
突然,所有声音消失了。不是寂静,是一种更可怕的“声音真空”——连空气流动声、心跳声都被抽走了。监控室里的众人痛苦地捂住耳朵,这种绝对无声比巨响更摧残听觉神经。
墙壁开始振动,发出低频轰鸣。金属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波纹,像水面的涟漪。一个声音直接从振动中传入他们的大脑,是那个冰冷的机械音:
“检测到异常集群。启动格式化协议:静默洗礼。”
空气像凝固了。叶清羽感到耳膜向内凹陷,剧痛如针扎。她看见同伴们开始抽搐,耳孔渗出血丝。这就是格式化?用极端声压直接摧毁听觉神经?
在意识模糊的边缘,她突然想起傅远声笔记里的一句话:“指令集有后门……舒曼共振的第七谐波……能暂时覆盖……”
她抓起地上一个破旧的扩音器——那是这群人用来放大“真声”的设备,接上自己的便携音频发生器。。
按下播放键。
没有声音发出,但空气中的振动突然紊乱。机械音出现了杂波:“……频率冲突……协议干扰……”那些包围商场的同步脚步声也混乱了,有人摔倒,有人撞墙。
趁这间隙,叶清羽拖着还能动的几人逃出商场。但外面,整条街都站满了人,密密麻麻,全都面向他们,耳朵耸立,像一群聆听指令的昆虫。
无路可逃。
绝望中,叶清羽做了件疯狂的事:她将音频发生器调到最大功率,对准自己的耳朵,播放那段反制频率的原始录音——包括那句“坐标已标记”。
剧痛如闪电劈入大脑。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耳蜗深处炸开,温热的液体从耳孔流出。世界的声音开始扭曲、变形、层层剥离。
她“听”到了。
不是用耳朵,是用全身的骨骼、皮肤、血液共振。她听到地底深处,那片傅远声描述的“寂静”——那不是无声,是亿万被格式化者残留的听觉记忆,像一片漆黑的海洋,在深渊中翻涌。她听到城市上空,指令集如无形的巨网,每个节点都在颤抖。她听到……系统的“心跳”,不在任何地方,又无处不在。
而最恐怖的,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从无数张嘴里同时发出,汇入那个机械音:
“格式化失败。异常听觉者734-19,听觉神经已损毁。启动备用方案:晋升为‘监听终端’。”
那些包围他们的人突然跪下,动作整齐划一。他们的耳朵同时转向叶清羽,耳廓展开,像一朵朵盛开的灰色花朵。每一只耳朵深处,都有一只微小的、机械的“眼睛”,闪着红光。
叶清羽明白了。系统从未想消灭异常听觉者。它需要他们——需要他们敏锐的、未被篡改的听觉神经,作为监控网络的“终端耳朵”。而成为终端的代价,是永久性失聪,因为所有听觉输入都将直接上传系统,不再经过个人意识。
她的耳朵已经毁了,但神经还在。所以她现在合格了。
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从人群中走出,手中捧着一个银色头环。“叶清羽女士,恭喜您通过终审。请戴上‘谛听冠’,您将成为城市的第七十三只耳朵,永世聆听,永世守护和谐。”
叶清羽看着那头环,看着周围无数只机械耳,看着同伴们绝望的眼神。
她笑了。
伸手,接过谛听冠。
戴在头上。
瞬间,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,但不是通过耳道,是直接注入意识:每一声哭泣,每一句密语,每一次心跳,每一道指令。她听见整座城市的秘密,听见地底寂静中的哀嚎,听见系统深处那个冰冷的意志。
她也听见了傅远声的声音,很微弱,从静默社区传来:“清羽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叶清羽闭上眼睛,在亿万声音的洪流中,轻声说——不是用嘴,是用刚刚获得的终端权限,向所有异常听觉者的残余意识广播:
“我听到了。”
“现在,轮到我说话了。”
她调取系统最深层的频率库,找到那个最初的设计后门:舒曼共振的所有谐波叠加,相位全反转。
然后,用尽全部神经信号,按下播放。
没有声音发出。
但整座城市,所有戴着耳机的人,所有经过声景优化的空间,所有隐蔽的扬声器,同时静默了一瞬。
紧接着,一道无法形容的“声音”席卷一切——那不是声波,是直接作用于听觉认知的原始冲击,将所有被篡改的指令集、所有植入的和谐假象,全部覆盖、清洗、重置。
人们停下动作,茫然四顾,像从漫长的梦境中惊醒。他们第一次听到世界的“真声”:嘈杂的、不和谐的、却真实无比的声音。
而叶清羽,戴着谛听冠,站在寂静的中央。
她的耳朵永远听不到了。
但她成了这座城市。
唯一真实的。
耳朵。
灰衣人跪倒在地,机械耳一朵朵凋谢。系统的机械音在她脑海中尖啸:“你毁了百年心血……”
“不。”叶清羽在意识中回应,“我只是把声音,还给了该听的人。”
她转身离开,走向城外荒野。每走一步,就有更多的“真声”从地底、从墙壁、从空气中苏醒。那些被静默牢笼囚禁的植物人,脑电波突然出现波动。
而在她身后,城市开始“醒来”。
以一种疼痛的、混乱的、却真实的。
方式。
谛听冠深处,系统的最后一道指令还在闪烁:
“监听终端叶清羽,状态:异常。建议回收。”
但已经没有回收程序能执行了。
因为所有的耳朵。
都在学习。
如何听见。
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