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朝年间,汴京城的书市初兴,江临在那家老字号墨铺前停下时,暮色正染黄了青龙桥的石栏。
他本是来买科举用墨,却被柜上一锭“断纹墨”吸引了目光。墨锭通体乌黑,表面却布满了细密的银色裂纹,像是冰面将碎未碎。裂纹深处,隐约有光流转,不是反射的灯烛,而是自内而外的、极淡的青白色莹光。
“客官好眼力。”掌柜是个干瘦老头,眼皮耷拉着,声音沙哑如揉纸,“这是本店镇店之宝,‘梦笔墨’。研磨书写时,墨香能引文思入梦,梦中得句,醒时成章。”
江临失笑:“掌柜说笑了,墨不过是墨。”
老头也不争辩,只将墨锭推近些:“五十文,可试三日。若无效,原银奉还,墨白送。”
价钱是寻常墨的十倍,但江临鬼使神差地掏了钱。或许是因为那裂纹中的光,或许是因为连考三次落第的绝望,让他想抓住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。
当夜,他在租住的小院书房研磨新墨。墨锭触砚的瞬间,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——不是松烟墨的焦苦,也不是麝香的浓腻,而是一种清冷的、似檀非檀、似雪非雪的味道,闻之令人心神一清。
他蘸墨试笔,在纸上写下“秋思”二字。墨色乌黑发亮,边缘却泛着淡淡的银晕,像是字自己在发光。
写罢倦极,伏案而眠。
梦中,他站在一座巨大的藏书楼里。楼是圆的,没有楼梯,书架螺旋上升,直达看不见的穹顶。每本书的书脊上都刻着人名和年份,他随手抽出一本,翻开,里面不是文字,而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——一个书生挑灯夜读,一个诗人对月吟哦,一个官员伏案批文。他们的面容清晰生动,甚至能听见翻书声、叹息声、喃喃自语声。
江临一本本抽看,越看越心惊。这些人,有的他听说过,是前朝的文士名臣;有的完全陌生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:都在使用一锭断纹墨,在书写时猝死。
最后一本书的书脊上,赫然刻着:“江临,宣和某年秋。”
他猛地惊醒。
烛火已残,纸上“秋思”二字竟在移动——不是墨迹晕染,是那银色的晕边在延伸,像细小的根须,在纸面爬行,勾勒出新的笔画。两个字渐渐变形,组成了一句诗:
“墨中有灵灵食梦,梦中得句句噬魂。”
落款处,银光汇聚,凝成一个名字:谢无量。
江临知道这个人。百年前的大儒,以诗文名世,却在四十岁盛年时突然疯癫,自焚于书斋,着作尽毁。野史传闻,他晚年常念叨“墨灵索债”。
难道不是疯话?
他抓起墨锭想扔掉,可手指触及裂纹的瞬间,一股冰寒直透骨髓。裂纹深处,无数细小的光点闪烁,像是无数双眼睛,在黑暗中窥视。
更诡异的是,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钻进体内,不是实体,而是一股冰冷的信息流——无数破碎的记忆、未竟的诗句、疯狂的念头,洪水般涌入脑海。
他看见谢无量临死前的景象:老人坐在燃烧的书堆中,手中紧握一锭断纹墨,墨锭裂开,里面涌出银色的光,像活物般钻入他的七窍。老人狂笑,笑声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声音,男女老幼,都在吟诗,都在哀嚎。
“逃不掉的……”谢无量的声音在火中扭曲,“墨灵已醒,需食文魄……百年一轮回……你是第九个……”
景象破碎。江临跌坐在地,冷汗浸透衣衫。再看手中墨锭,裂纹中的光更盛了,那些光点汇聚,在墨面形成一张模糊的人脸,嘴唇翕动:
“好……鲜活……的文魄……”
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,稚嫩又苍老,像是千万个声音叠在一起。
江临将墨锭砸向墙壁。墨锭未碎,反而嵌入砖缝,裂纹迸射银光,照亮整间屋子。墙上浮现出银色文字,一首接一首,都是历代宿主临死前写的绝命诗。最后一首是空白的,只有标题:“江临绝笔”。
“不!”他抠出墨锭,冲到院中水井边,想将它扔进去。
“扔了,你会立刻疯掉。”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江临回头,见墨铺掌柜站在月门下,佝偻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。老人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,瞳孔是银色的,和墨锭的光一模一样。
“你……你是什么东西?”
“我是第七个宿主。”老人缓缓走近,“谢无量是第一,我是第七,你是第九。墨灵每百年苏醒一次,需食九人文魄,方能完全成形,脱墨而出。”
“成形?成什么形?”
“文妖。”老人咧嘴,牙齿也是银色的,“集九代文人才气、执念、疯魄于一身,不老不死,以文为食,以梦为巢。届时,它将行走人间,潜入每个读书人的梦境,吸食文思才气。天下文章,将尽归其有。”
江临浑身发冷:“那你为何还活着?”
“因为我找到了暂缓之法。”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,摊开,上面画着复杂的符阵,“以自身血脉为引,每三年献祭一个至亲的文魄,可延缓墨灵吞噬。我献了儿子,献了孙子,如今……轮到你了。”
“我是你至亲?”
“你祖母,是我妹妹。”老人眼中闪过痛苦,“我找了你十几年。江家迁居南方,我以为断了线索。直到三个月前,你在书市买墨,我认出了你手上的胎记——江家男子左手腕皆有月形胎记,是当年谢无量为标记宿主血脉留下的咒印。”
江临低头,左手腕确实有一道淡青色的月形印记,自幼就有,家人说是胎记。
原来从出生起,他就被标记为祭品。
“为何选我?”
“因为你的文魄最纯粹。”老人贪婪地盯着他,“江家三代不读书,到你才重拾科举,文魄未染尘世浊气,正是墨灵最爱。吃了你,墨灵就凑够了最后一魄,可提前十年成形。”
话音未落,老人突然扑来,手中多了一把银刀,刀身刻满与墨锭裂纹相同的符纹。
江临侧身躲过,银刀划破衣袖,触及皮肤的瞬间,腕上的月形胎记骤然发烫。墨锭从怀中跳出,悬浮空中,裂纹全部张开,射出无数银色丝线,缠向江临。
他抓起井边的木桶砸向墨锭。桶身穿过银丝,击中墨锭,墨锭坠地,银丝收缩。老人见状,咬破舌尖,将血喷向墨锭。血一沾墨,立刻被吸收,墨锭膨胀,裂开,从里面爬出一个东西——
不是怪物,是一个由银色光线构成的人形,五官模糊,但能看出是谢无量的面容。它没有脚,下身连接着墨锭残骸,像一条光蛇。
“终于……等到了……”光人开口,声音正是梦中千万人的合音,“第九魄……来吧……与我合一……”
它扑向江临。
江临退到井边,无路可退。危急关头,他忽然想起梦中看到的那些画面——每个宿主临死前,都在书写。谢无量在写诗,其他人在作文,老人在画符。
墨灵以文魄为食,但文魄需要载体。文字就是载体!
他转身冲向书房,光人在后紧追。银丝缠上他的脚踝,刺痛如烧红的铁丝烙肉。他扑到案前,抓起毛笔,蘸的不是墨,是自己腕上伤口涌出的血,在纸上疾书。
不是写诗,不是作文,是胡乱涂写——童年记忆、破碎词句、毫无逻辑的呓语。他将所有混乱的念头、所有非文人的、粗粝的、真实的情感,全部倾泻在纸上。
血字扭曲丑陋,与墨灵的银光之美形成残酷对比。
光人追至书房门口,突然停住。
它“看”着那些血字,银色的身体开始波动,像水面的倒影被搅乱。那些粗野的、不合韵律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文字,像毒药般侵蚀着它纯净的银光。
“不……这不是文魄……”光人惨叫,“这是……污秽……”
“这就是我!”江临嘶吼,写下最后一句:“我不是谢无量,不是任何人的第九魄!我是江临,一个考不上科举的凡人!”
他撕下那张血书,扔向光人。
纸触及银光,瞬间燃烧。火焰是暗红色的,混着血与墨的焦臭。光人在火中扭曲,哀嚎,银色的身体被染上污浊的暗红。它想退回墨锭,但墨锭已被血浸透,裂纹中渗出暗红色的黏液。
老人扑上来想救墨灵,江临一脚将他踢开。老人撞在书架上,几卷书砸落,其中一卷正好掉进血泊——那是江家祖传的族谱。
族谱沾血,纸张翻动,停在某一页。上面记载着一段被涂抹的文字,在血光中重新显现:
“谢无量创墨灵,本为求永生。然墨灵需食文魄,首噬其自身。彼临终悔,留解法于江氏血脉:若宿主拒献文魄,以血污墨,以乱文破雅韵,可暂镇墨灵百年。然施术者将承墨灵之饥,终生见字生畏,思文则痛,永绝文途。”
原来江家不是被动标记,是主动承担了看守之责!世代不读书,是为了不让墨灵找到合适的文魄!
而江临读书应试,恰恰激活了血脉中的诅咒!
光人在血火中越缩越小,最后化为一滩银红色的胶质,流回墨锭残骸。墨锭合拢,裂纹消失,变成一坨丑陋的、半银半红的疙瘩,不再发光。
老人爬过来,抱起那疙瘩,嚎啕大哭:“百年心血……毁了……全毁了……”
江临瘫坐在地,看着自己写满血字的双手。腕上的月形胎记正在消退,但另一种感觉从心底升起——对文字的厌恶。他看着满屋书籍,看着纸上的字,感到一阵恶心反胃,仿佛那些墨迹是蠕动的蛆虫。
他冲出院门,在汴京的夜色中狂奔。经过书市,经过书院,经过一切与文字相关的地方,那种厌恶感就越强烈。最后他跑到汴河边,对着河水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晨光熹微时,他回到小院。老人已经不见了,只留下那坨墨疙瘩,静静躺在血泊中。
江临将它捡起,触手冰凉。疙瘩深处,还有极微弱的搏动,像一颗沉睡的心脏。
他将它锁进铁匣,埋入院中槐树下。
然后他烧了所有书,撕了所有纸笔,退了租,离开汴京。
十年后,他在南方一个小镇开了间豆腐坊,不识字,不读书,不写任何东西。娶了个不识字的妻子,生了孩子,也不让孩子上学堂。
他成了彻头彻尾的文盲。
但每夜,他仍会做梦。梦见那银色的光人,在黑暗中看着他,无声地说:
“饿……”
“好饿……”
“百年后……我会再醒……”
“到时……需要新的第九魄……”
“也许……是你的儿子……孙子……”
江临每次惊醒,都会冲到院中槐树下,挖出铁匣查看。墨疙瘩还在,安静,冰冷。
但他知道,它在生长。虽然缓慢,虽然微弱,但那些银红色的脉络,一年比一年清晰。
百年之后,它会再次裂开。
而那时,江家是否还有后人?
是否还有人,愿意为镇压这墨中妖灵,永绝文途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每当他看到邻家孩童识字念诗,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——不是欣慰,是恐惧。
恐惧那些美丽的文字。
恐惧文字背后,那双永远饥饿的银色的眼睛。
槐树下,铁匣深处。
墨疙瘩轻轻搏动了一下。
像在微笑。
像在等待。
下一个百年。
下一个,爱文字的傻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