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十国,梁晋争霸的某年深秋,赵淳调任邢州城防营都头的那天,城墙开始流血。
不是雨水,不是渗漏,是货真价实的血——暗红色,黏稠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,从城墙砖缝里一丝丝渗出,在青灰色的墙面上蜿蜒成诡异的脉络。赵淳伸手抹了一点,凑到鼻尖,确实是血,还带着微温,像是刚从活物体内流出。
“三天了。”前任都头老胡面色灰败,眼窝深陷,“先是南墙,接着东墙、西墙,现在北墙也有了。请过道士,做过法事,没用。砖缝越糊越宽,血越渗越多。”
赵淳皱眉:“墙基可有问题?地下水?”
“挖过了,干得很。”老胡压低声音,“但挖到三尺深时,镐头敲到了东西。不是石头,是……骨头。很多骨头,层层叠叠,像是故意埋进去的。”
“人骨?”
“人骨,兽骨,混在一起,少说几百具。”老胡打了个寒颤,“更怪的是,那些骨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——城墙内侧。像是在……往城里爬。”
赵淳登上城墙。时近黄昏,夕阳将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,斜斜投在城内街巷上。他忽然发现,那些血痕在墙面上组成的图案,从高处看,竟像是一张巨大的人脸——眼睛是两个血窟窿,嘴巴大张,似乎在无声呐喊。
人脸正对着城中央的节度使府。
当夜,赵淳在城楼值宿。子时刚过,他听到墙内传来声音。
不是风吹孔洞的呼啸,是真正的低语声,很多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,含混不清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毒。声音从砖缝里钻出来,丝丝缕缕,钻进耳朵,直透脑髓。
他点燃火把,贴近墙面细听。声音更清晰了:“出……去……让……我们……出去……”
“谁在里面?”赵淳喝问。
声音戛然而止。片刻后,墙面一块砖突然凸起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顶撞。砖缝裂开,更多的血涌出,这次不是渗,是喷,溅了他一脸。
赵淳连退数步。再看那块砖,已经复位,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血痕。
第二天,他查阅州志。邢州城建于百年前,历经战乱,几度易手。但有一段记载引起他的注意:“天成三年,梁将张彦泽屠邢州,死者万余,尸塞街衢。后晋军收复,恐疫病,尽收尸骨,筑于城墙,以镇怨魂。”
天成三年,那是三十年前。万余尸骨筑墙?
赵淳想起老胡说的“骨头往城里爬”。
他找来当年参与筑墙的老工匠。老人已八十有三,耳聋目昏,但一听“天成三年筑墙”,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,枯瘦的手抓住赵淳的胳膊:“不……不能说……墙里有咒……”
“什么咒?”
老人哆嗦着,从枕下摸出一块残破的砖,砖面上刻着扭曲的符纹:“张彦泽杀人太多,怨气冲天。后晋的将军怕怨魂作祟,请来胡僧,以‘墙咒’镇之。将尸骨混入灰浆,每砌十砖,嵌一符砖,念咒封魂,令其永困墙内,护城不破。”
“那现在为何……”
“咒……咒破了。”老人眼中泛起恐惧,“三个月前,节度使大人扩建府邸,拆了南墙一段,取砖修假山。符砖被毁,咒力渐弱。那些东西……要出来了……”
赵淳背脊发凉:“怎么补救?”
“补不了。”老人摇头,“咒一破,墙就成了活物。它会自己长,自己补,但用的不是砖石,是……活人的血肉。你看城里,这三个月,失踪了多少人?”
赵淳的确听说城中屡有人口失踪,都以为是战乱流民或盗匪所为。
“他们不是失踪,是被墙吃了。”老人声音嘶哑,“墙饿了,要吃东西。吃够九九八十一人,墙咒就能完全苏醒。到时候,整座城墙都会活过来,邢州城就成了一座……肉城。”
赵淳冲出老人家,直奔节度使府。府邸后园确实新修了假山,他仔细辨认,果然有几块砖颜色质地与城墙砖无异,上面隐约可见磨损的符纹。
他求见节度使王景,禀明此事。王景四十出头,面白微须,闻言冷笑:“妖言惑众!城墙渗水罢了,哪来什么墙咒?再敢散布谣言,军法处置!”
赵淳还想争辩,王景已拂袖而去。
当夜,赵淳带亲信数人,偷偷挖开南墙一段。墙基下,白骨累累,果然如老工匠所言。但更恐怖的是,那些骨头上都长出了一层暗红色的肉膜,像新生的皮肤,微微搏动,像是活物。
一个兵士伸手想碰,肉膜突然裂开,伸出无数细小的血色触须,缠住他的手腕。兵士惨叫,触须钻入皮肉,顺臂而上。赵淳拔刀砍断触须,断口喷出黑血,溅在地上,嘶嘶作响,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再看那兵士,手臂已变成暗红色,皮肤下似有东西在蠕动。
“烧!全烧掉!”赵淳下令。
众人泼油点火。火焰腾起,墙骨在火中扭曲,发出凄厉的尖啸,像千万人在同时哀嚎。火光照亮夜空,惊动了节度使府。
王景带兵赶来,见状大怒,以“毁坏城防”之罪将赵淳拿下,打入死牢。
死牢就在城墙脚下。赵淳被铁链锁在石壁上,能清晰听见墙内的声音——比之前更响,更清晰,像是在庆祝,在狂欢。
“又……一个……”
“血肉……新鲜……”
“墙饿了……墙要吃……”
赵淳用力挣扎,铁链哗啦作响。墙角忽然渗出血,不是一点点,是汩汩涌出,汇成一小滩。血泊中,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,嘴唇翕动:“帮……我们……出去……我们……帮……你……”
“怎么帮?”
“咒……源在……节度使府……假山下……有……咒砖……核心……毁掉……墙咒……自解……”
“我出不去!”
人脸扭曲,似乎在笑:“墙……会帮……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锁住赵淳的石壁突然软化,变成黏稠的血肉,将他“吐”了出来。他跌倒在地,再看石壁,已恢复原状,只留下一个人形的凹陷。
墙真的在帮他?
赵淳不及细想,顺着地牢通道往外爬。通道墙壁也在渗血,血珠凝成一只只小手,为他指路。他爬出地牢,潜入夜色,来到节度使府后园。
假山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。他摸索着,果然在山体深处找到一块特异的砖——通体漆黑,上面刻的不是符纹,而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。砖面温热,甚至能感觉到脉搏般的跳动。
这就是咒砖核心?
他举起一块石头,狠狠砸下。
砖碎了。
但碎的不是砖,是一层外壳。里面不是泥土,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,暗红色,表面布满黑色的血管,血管末端连接着无数细丝,深深扎入假山石中。
心脏被砸,猛地收缩,喷出一股黑血。与此同时,整座邢州城的地面开始震动。
城墙发出轰鸣。
不是倒塌,是……生长。
青灰色的墙面迅速变红,砖缝裂开,伸出无数血肉触须,像巨大的珊瑚虫,在空中挥舞。城楼扭曲变形,化作一颗硕大的头颅,眼睛是两个黑洞,嘴巴张开,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:
“饿——”
城墙活了。
它开始移动,不是整体移动,是像蠕虫一样,一节节地拱起、伸展。墙砖剥落,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和森森白骨。那些白骨正是三十年前被筑进墙里的尸骨,此刻都“活”了过来,在血肉中挣扎,想要脱离。
城内一片大乱。百姓哭喊着奔逃,但城门早已被血肉封死。触须从墙上垂下,卷起逃窜的人,拖入墙中。墙面上浮现出一张张新的人脸,都是刚被吞噬者的面孔,痛苦,扭曲,张口欲呼,却发不出声音。
赵淳想逃,但脚下地面突然裂开,伸出一只骨手,抓住他的脚踝。他挥刀砍断骨手,更多的骨手从地下冒出。
“为……什么……”墙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炸响,不再是含混的低语,而是清晰狂暴的怒吼,“为什么……毁我……核心……我本……可成……神……”
“你是咒!是邪物!”
“咒?”墙大笑,笑声如万鬼哭嚎,“张彦泽……屠城……是真……后晋……筑墙镇魂……是假……他们……要的……就是……墙咒……以万人魂……炼……不破城防……三十年……喂养……八十人……就差……最后一个……”
赵淳如遭雷击:“最后一个?”
“就……是……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无数触须从四面八方扑来。赵淳挥刀乱砍,但触须太多,缠住他的四肢,将他拖向墙面。墙面裂开一张巨口,里面不是砖石,是无数的牙齿——人牙、兽牙,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。
他被拖进墙内。
黑暗,黏稠,温热。四周都是蠕动的血肉,挤压着他,要将他消化。他感到皮肤在融化,骨骼在分解。
但意识却异常清晰。
他“看见”了墙咒的真相:
三十年前,张彦泽屠城是真,但后晋军收复后,并非简单筑墙镇魂。他们请来的胡僧,是西域邪术师,传授的是“活城炼魂术”。将万余怨魂封入城墙,以秘咒炼化,使其融为一体,成为“墙灵”。墙灵需定期吞噬活人血肉维持,每吞一人,力量增一分。待吞够九九八十一人,墙灵就能完全苏醒,城墙将化为不死不灭的“血肉长城”,护城不破。
而节度使王景,根本不是不知情。他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,如今是墙咒的掌控者。他故意拆墙取砖,不是无知,是故意削弱咒力,逼墙灵提前苏醒——因为晋梁战事又起,他需要墙灵的力量退敌。
至于赵淳,是精心挑选的第八十一个祭品。因为他是戍边十年的老兵,杀气重,血气旺,是最好的“饲料”。
“明白……了……吗……”墙灵的声音在体内回荡,“你……的……死……将成就……不朽……城墙……”
赵淳想怒吼,但喉咙已化掉。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时,他忽然想起老工匠那句话:“墙咒一破,墙就成了活物。”
墙咒的核心,不是那颗心脏,而是……
墙本身。
既然墙已成活物,那活物就有弱点。
弱点在哪?
他凝聚最后的神智,感知墙灵的结构。怨魂融合,血肉共生,但有一个地方不同——节度使府正下方的墙基。那里有一个“空洞”,没有血肉,没有怨魂,只有纯粹的黑暗。那是墙灵的“脑”,是王景用来控制墙灵的“缰绳”。
赵淳用尽最后力气,将残存的意识化作一根“刺”,狠狠扎向那个空洞。
墙灵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叫。整个邢州城剧烈震动,城墙疯狂扭曲,触须胡乱拍打,将房屋扫塌,将人畜卷起。
王景从府中冲出,手中握着一块黑玉符牌,口中念念有词,想重新控制墙灵。但墙灵已彻底狂暴,一根触须扫来,将他拦腰卷起,拖入墙中。他惨叫着,在墙面上浮现一瞬,就被彻底消化,只剩一张脸,凝固在墙皮上,永远痛苦。
赵淳感到束缚松了。他的身体已大半融化,但意识还困在墙内。他“看”到墙灵开始崩溃——失去了控制者,又遭到意识攻击,这个强行催熟的怪物无法维持稳定。
血肉开始腐烂,白骨开始碎裂,怨魂纷纷脱离,化作一道道黑烟,冲天而起,在夜空中盘旋哀嚎,最终消散。
城墙轰然倒塌。
不是向内倒,也不是向外倒,是像一具巨大的尸体般瘫软下去,化作一滩覆盖全城的血肉泥沼。泥沼中,白骨浮沉,人脸隐现,缓缓蠕动,散发着冲天恶臭。
幸存的百姓不到三成,他们从废墟中爬出,看着这座已成地狱的城池,呆若木鸡。
晨曦初露时,泥沼开始凝固,变成一种暗红色的、类似琥珀的胶质,将整座邢州城封在里面。房屋、街道、尸体,全都凝固在胶质中,像一幅巨大的、恐怖的浮雕。
赵淳的意识还残存着。他困在胶质深处,能感知到外界,却无法动弹,无法发声。
他听见有人靠近,是逃过一劫的兵士和百姓。
“都死了……全死了……”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
“墙咒……真的是墙咒……”
“赵都头呢?”
“找不到……可能化在里面了……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赵淳感到绝望,但下一刻,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。
他感知到,胶质在缓慢搏动。像一颗巨大的心脏,在废墟下跳动。
墙灵没死透。
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,陷入沉睡。而这胶质,是它的“茧”。
它在等待。
等待足够多的血肉——也许是路过的流民,也许是来探查的军队,也许是几十年后重新在此定居的人——落入胶质,被它消化,补充力量,重新苏醒。
到时候,整座邢州城遗址,将变成一个活着的、饥饿的、永不满足的怪物。
而赵淳,将成为这怪物体内,永远清醒的囚徒。
日升月落,年复一年。
胶质表面渐渐覆上尘土,长出野草。鸟兽偶尔路过,踩在胶质上,会突然被“吞”进去,连挣扎都来不及。
偶尔有逃难的人在此歇脚,夜里会听见地底传来低语:
“饿……”
“好饿……”
“下一个……是谁……”
有人以为是鬼,匆匆逃离。
有人不当回事,第二天便消失了。
只有赵淳知道,那不是鬼。
是墙。
是醒着的,饿着的,等待着的墙。
而他的意识,将在黑暗与饥饿中,永世清醒。
直到某一天,足够多的血肉落下。
直到墙咒,再次苏醒。
那时,它将不再是一座城。
而是一片会生长、会移动、会吞噬大地的……
活地狱。
胶质深处,赵淳无声地笑了。
不是他想笑。
是墙在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