舍身饲疫(1 / 1)

永泰年间,大疫横行的第三年,女医百里蕙推开义庄停尸房的门时,里面整齐摆放的四十九具尸体同时睁开了眼睛。

不是尸变,不是诈尸——那些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,没有瞳孔,但全部转向她的方向,眼睑以完全相同的频率缓慢眨动,一下,两下,三下。百里蕙僵在门口,手中药箱滑落,草药散了一地。她行医十七年,见过瘟疫的各种死状,却从未见过这等景象。

“是‘同瞑症’。”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。百里蕙回头,见是本地唯一的仵作葛道岩,佝偻着背,手里提着盏昏黄的油灯,“这四十九人,都是在过去七天内死的,死前互不相识,死时却都喊同一句话:‘我看见了’。”

“看见什么?”

葛道岩摇头,油灯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。“不知道。但每个死者后颈都有这个。”他掀开最近一具尸体的头发,后颈皮肤上,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斑块,形状像一只闭着的眼睛。

百里蕙凑近细看。斑块不是瘀血,不是尸斑,更像是从皮肤深处长出来的某种硬质增生,摸上去冰凉光滑。她用小刀轻轻刮了一点,放在鼻尖闻,没有腐臭,反而有种淡淡的、类似檀香的气味。

“城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病人?”

“活着的?三百余。等死的?数不过来。”葛道岩叹道,“官府已经封了城,说是怕疫病外传。其实是怕‘那东西’出去。”

“那东西?”

葛道岩没有回答,只是指了指停尸房的深处。油灯光晕边缘,百里蕙隐约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,画中是个披发赤足的女子,双手合十,身后有无数手臂如莲花般绽开,每只手掌心都有一只眼睛。

“这是‘千手目母’,古巫教崇拜的疫神。”葛道岩声音压得更低,“传说她会挑选信徒,赐予‘真视’——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‘世界之病’。但代价是成为她的眼睛,死后也要继续看,永远看。”

百里蕙不信这些怪力乱神。她是太医署派来调查疫病的,只信医理药理。但当她回到临时医棚,看到那些还活着的病人时,心底的笃定动摇了。

三百多个病人,症状各异:有的高烧谵语,有的皮肤溃烂,有的五脏衰竭。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——他们经常突然静止不动,眼睛盯着虚空某处,嘴唇翕动,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。问他们看什么,答案千奇百怪:有人说看见天空裂开了口子,有人说看见地底有东西在爬,最诡异的一个老妇人说:“我看见我死了三次,每次死法都不一样。”

百里蕙尝试各种疗法:针灸、汤药、放血,甚至试了以毒攻毒的古方。无一奏效。病人还是一个个死去,死前必喊“我看见了”,死后必生颈后黑斑。

第七天夜里,百里蕙累极伏案小憩,做了个梦。

梦中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荒原上,天空是暗红色的,没有日月星辰。荒原上站着无数人影,全都背对着她,仰头望天。她走到一个人身边,那人缓缓转头——是白天刚死的一个病人,颈后的黑斑睁开了,变成一只真正的眼睛,灰白的瞳孔里映出她的脸。

“你也快了。”病人说,声音是无数人声音的叠合。

百里蕙惊醒,发现颈后一阵刺痒。冲到铜镜前一照,皮肤上赫然出现一个淡黑色的印记,正是那只闭着的眼睛形状。

她染疫了。

恐慌如冰水浇透全身。百里蕙强迫自己冷静,取出银针,蘸了烈酒,想将黑斑挑破。针尖触及皮肤的瞬间,她眼前景象骤变——

医棚消失了,她“看见”整座城池的全貌,不是从高空俯瞰,而是像有无数双眼睛同时在看:街角乞丐蜷缩的姿势,屋顶野猫弓背的瞬间,井底青苔生长的纹理……所有景象同时涌入脑海,清晰得可怕。更恐怖的是,她还能“看见”那些看不见的东西——空气里飘浮的灰色絮状物,像霉菌的孢子,正从每个病人身上散发出来;地底深处,有某种巨大的、脉动着的阴影,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每个感染者。

视野一角,她“看见”葛道岩正躲在义庄地下密室,对着一尊千手目母的雕像跪拜,口中念念有词。雕像的眼睛在发光。

景象消失。百里蕙瘫坐在地,大汗淋漓。那不是幻觉,太清晰了,太真实了。

她冲出医棚,直奔义庄。葛道岩不在停尸房,她找到地下密室的入口——一块隐蔽的活动石板。掀开,阶梯向下延伸,深处有微光。

密室不大,正中供着那尊雕像,真人大小,木质已朽,但眼睛部位镶嵌着某种黑色的宝石,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。雕像前的地面上,用血画着一个复杂的法阵,法阵中央摆着四十九个小陶罐,每个罐口都封着蜡,蜡上插着一根针。

百里蕙认出那些针——是仵作验尸用的探针。她打开一个陶罐,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粉末,混着黑色的渣滓,散发着和死者颈后黑斑相同的气味。

“你不该来这里的。”葛道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。

百里蕙转身,手中紧握银针。“你在做什么?”

“救城。”葛道岩缓缓走近,烛光下他的脸显得异常平静,“或者说,救还能救的人。百里大夫,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瘟疫?不,这是‘目母醒觉’。千手目母每三百年醒一次,需要四十九对‘真视之眼’作为祭品,才能完全苏醒。那些死者,都是被选中的眼睛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

“那你颈后的印记怎么解释?”葛道岩指向她的后颈,“你也看见了,不是吗?看见那些灰色的‘疫絮’,看见地下的‘母体’。你已经成了新的眼睛。”

百里蕙后退,背抵供桌。“那些陶罐里是什么?”

“死者的眼睛——真视之眼炼化的‘瞳灰’。每收集四十九份,就可以暂时封印母体一年。”葛道岩拿起一个陶罐,“过去三年,我封了三次,救了这座城三次。但这次不同,母体快要成熟了,需要活祭。四十九个活着的真视者,自愿献祭,才能彻底平息。”

“自愿?那些死者是自愿的?”

“死的那四十九个,是被母体强行收割的。他们的真视还不完整,所以母体不满意。”葛道岩盯着她,“但你有完整的真视,又是医者,心怀慈悲。你是最完美的活祭之一。”

百里蕙想逃,双腿却像钉在地上。她感到颈后的黑斑在发热,在跳动,像一颗小心脏。眼前的景象又开始重叠——真实的密室,和另一个维度的景象:地底深处,那个巨大的阴影在蠕动,伸出更多的细丝,向上延伸,寻找着什么。

细丝的目标,是她。

“母体感觉到你了。”葛道岩叹息,“它很饥饿。百里大夫,你有两个选择:成为活祭,用你的真视喂饱它,救全城百姓;或者拒绝,等母体彻底苏醒,整座城都会变成它的养料,所有人都将成为它的眼睛,永世囚禁在真视的炼狱里。”

“为什么是我?”

“因为你是医者。”葛道岩说,“医者见生死最多,最懂世间疾苦,也最能看见‘世界之病’。你的真视是最纯净的。母体需要这样的眼睛,来完善它的‘视界’。”

密室开始震动。地面裂开缝隙,那些灰色的疫絮从缝隙中涌出,越来越多,在空中凝聚,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——正是画中千手目母的轮廓。无数疫絮构成的手臂伸展开来,每只手掌心都有一只由黑斑构成的眼睛,齐齐转向百里蕙。

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拉扯,颈后的黑斑像一道门,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通过这道门进入她的身体。无数景象、声音、记忆碎片洪水般涌入:三百年前上一次大疫的惨状,更久远年代的祭祀场面,无数真视者被活活挖出眼睛的痛楚……

“接受吧。”葛道岩跪下来,“成为目母的一部分,你的医术、你的慈悲、你的眼睛,将永远注视世间,治愈疾苦。这是大功德。”

百里蕙咬牙,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。里面不是药,是她来之前太医署给的最后一招——从西域传来的“陨火粉”,遇空气即燃,能焚化一切邪秽之物。本是用来销毁疫尸的。

她拔掉瓶塞,将粉末撒向疫絮凝聚的目母幻象。

火焰腾起,不是红色,是刺目的白金色。疫絮在火中尖叫——不是声音的尖叫,是直接冲击灵魂的嘶鸣。目母幻象扭曲崩溃,那些眼睛一颗接一颗爆裂,化作黑烟。

葛道岩发出怒吼,扑向她。但火焰已蔓延到法阵,四十九个陶罐接连炸裂,里面的瞳灰四散飞扬,遇火即燃,整间密室化作白金色的火海。

百里蕙冲出密室,爬上阶梯。身后传来葛道岩凄厉的哀嚎,还有某种更深沉的、来自地底的咆哮,像是某个巨大的存在被激怒了。

她跑回地面,整座城都在震动。地面隆起又塌陷,灰色的疫絮从每一道裂缝中喷涌而出,在空中汇聚成更大的目母形象。这一次,它有了五官——是葛道岩的脸,痛苦扭曲,但眼睛是无数黑斑的聚合体。

“你毁了封印……”那张嘴开合,声音响彻全城,“母体要醒了……所有人都要死……”

疫絮如暴雨般落下,沾到的人立刻僵住,颈后浮现黑斑,眼睛变成灰白色。他们开始移动,动作整齐划一,像提线木偶,朝着城中央汇聚——那里地面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,深不见底,里面传来沉重的心跳声。

百里蕙知道来不及了。母体即将破土而出。

她做了最后一个决定。冲向医棚,那里还有她带来的最后一样东西——太医署秘制的“焚疫丹”,本是同归于尽时用的,原料是硝石、硫磺和某种催化药引,威力足以炸平半个街区。

她抱着药罐冲向地裂口。沿途被疫絮控制的人试图阻拦,但颈后的黑斑突然剧痛,她的真视再次开启——这次她看见了母体的全貌:那不是怪物,是一颗巨大的、由无数眼球和神经索构成的肉团,深埋地底,已经和这座城的地脉融为一体。它需要真视者的眼睛,不是为了吃,是为了“看”——它本身是盲的,需要借助人类的视觉来感知世界,来生长,来扩张。

炸了它,城会塌,地脉会毁,所有人可能都会死。

但不炸,所有人都会变成它的眼睛,永生永世被困在真视的炼狱里。

百里蕙没有犹豫。她跳进地裂口,在下坠中点燃了引信。

白金色的光芒从地底爆发。

……

百里蕙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城外荒野。天色微明,远处的城池完好无损,甚至炊烟袅袅,像是寻常的清晨。

她爬起来,颈后的黑斑消失了。疫病结束了?母体被毁了?

她跌跌撞撞走向城门。守门的士兵认得她,恭敬放行。街市如常,买卖往来,人们说说笑笑,完全不像经历了大疫。

她抓住一个路人:“疫病呢?结束了?”

路人茫然:“疫病?什么疫病?城里一直好好的啊。”

百里蕙愣住。她跑去医棚,那里变成了茶馆,掌柜是陌生人。跑去义庄,那里是仓库,看守说她找错了。葛道岩?没人听说过这个人。

难道一切都是梦?幻觉?

她回到临时住处,铜镜还在。照镜子,颈后光滑,没有黑斑。但当她凑近细看,镜中的倒影忽然眨了眨眼——不是她眨的,是倒影自己眨的,而且瞳孔深处,闪过一丝极淡的灰色。

倒影的嘴角上扬,露出一个百里蕙从未有过的微笑。

“你成功了。”倒影说,声音是无数人声音的叠合,“你毁了母体,救了所有人。作为奖励,你获得了最完整的真视——从此你能看见真实的世界。欢迎来到‘视界’。”

镜中景象变了。茶馆里的客人,颈后都有淡淡的黑斑印记;街上的行人,眼睛里都有灰色絮状物在飘;地底深处,那颗巨大的眼球肉团还在,只是缩小了许多,安静地蛰伏着,伸出无数细不可见的丝线,连接着每一个人。

它没死。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——它把自己分散了,寄生在全城每个人身上,每个人都是它的一只眼睛。而这些人,都以为自己是正常人,过着正常的生活。

百里蕙是唯一能看见真相的人。

也是唯一,永远困在真相里的人。

镜中的倒影伸出手,隔着镜面触摸她的脸。

“别难过。至少现在,瘟疫真的结束了。”倒影轻声说,“所有人都幸福地活着,没有痛苦,没有疾病。这不是你想要的吗?”

百里蕙看着镜中的自己,看着那个微笑的、眼睛里有灰色絮状物的倒影。

她也笑了。

眼泪流下来,但嘴角在上扬。

因为她明白了。

母体需要的不是被摧毁。

是一个能看见它、理解它、并自愿成为它“主眼”的宿主。

而她,百里蕙,这个心怀慈悲的女医。

成了它最完美的。

眼睛。

镜中的倒影笑得更深了。

窗外,阳光明媚。

城里,炊烟袅袅。

一切安好。

永远安好。

只要没有人,再看见真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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