谶诗集(1 / 1)

唐朝安史之乱后的某个秋天,郑远在终南山破庙避雨时,于残破的佛龛后发现了一只铁函。

函身锈蚀斑斑,却异常沉重。郑远撬开锈锁,里面没有经卷,只有一卷诗稿。纸是特制的楮皮纸,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,墨迹历百年而不褪,字迹清瘦峭拔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

他展开诗稿,第一首是五言绝句:

“秋雨落空庭,孤灯照残经。夜半叩门者,非鬼亦非人。”

郑远皱眉。诗本身平平,但落款让他背脊发凉——“天宝十四载冬,于终南草堂。王维。”

王维?那位诗佛?可这字迹与传世的王维真迹迥异,且天宝十四载冬,正是安禄山破潼关、长安沦陷之时。史载王维彼时被叛军所俘,软禁洛阳,怎会在终南草堂作诗?

更诡异的是,诗稿下方有数行朱批小字,墨色如新:

“乾元元年春,李华读此诗,当夜暴卒。死状:坐于案前,面目如生,唯双目圆睁,瞳中有倒影——非其本人。”

“贞元三年秋,刘长卿读此诗,三日后投井。捞起时,怀中紧抱此卷,纸不湿,字迹反更清晰。”

“元和五年冬,孟郊读此诗,疯癫而亡。临终狂书:‘诗中有鬼!诗中有鬼!’”

郑远数了数,朱批记录共有七条,最近的一条是:“大历七年,司空曙读此诗,失踪。十年后,樵夫于终南山涧发现其骸骨,骨缝中皆生黑毛,长三寸。”

都是中唐有名的诗人,且确都死于非命。但死因记载各异,从未听说与什么诗稿有关。

庙外雨势渐急,天色阴沉如暮。郑远本想收起诗稿,却发现第二首诗的字迹在变化——不是墨迹晕染,是笔画自己在移动,像细小的黑虫在纸面爬行,重组,最后变成一首新诗:

“客自山外来,身披旧时尘。欲避风雨处,反入风雨深。”

落款仍是王维,时间却是:“读此诗时。”

郑远猛地抬头。庙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,外面雨幕中,隐约有个影子站着,一动不动。看身形,像是个披着蓑衣的樵夫,但蓑衣下摆干爽,竟未沾半点雨水。

“谁?”郑远喝道。

影子不答,缓缓抬手,指向他手中的诗稿。

郑远低头,见第三首诗正在浮现,这次更快,墨迹如沸:

“佛龛藏铁函,函中藏死谶。一阅因果起,再阅命线纷。”

他慌忙卷起诗稿,塞回铁函。可铁函盖不上了——诗稿自己在膨胀,像有生命般要挣脱出来。纸页边缘伸出细微的黑色丝线,缠上他的手指,冰冷刺骨。

他甩开诗稿,丝线断裂,落地即化作黑烟,带着一股陈腐的墨臭。

再看那影子,已不在门外,而是站在庙内墙角。蓑衣下没有脚,空荡荡地垂着。蓑帽深掩,看不清脸,只能感觉两道目光死死盯着他。

“你……是何物?”郑远声音发颤。

影子不答,却发出声音——不是从蓑衣下传出,而是直接响在郑远脑中,沙哑干涩,像枯叶摩擦:“第……八……个……”

“什么第八个?”

“读谶诗者,八人。”影子的声音断断续续,“前七人皆亡,汝为第八。若想活命,需做一事……”

“何事?”

“续……诗……”

影子缓缓抬手,蓑衣袖中伸出的不是手,而是一截枯骨,指骨间夹着一支笔。笔杆乌黑,笔尖却鲜红如血。

“谶诗未完,尚缺三首。补全者,可代吾为‘诗守’,免死。否则……”影子指向诗稿,诗稿自动展开,露出最后一页空白,“三日之内,必如李华、刘长卿、孟郊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庙外狂风骤起,吹得影子一阵模糊。待风稍歇,墙角已空无一物,只地上留有一滩水渍,浑浊发黑,散着墨臭。

郑远瘫坐在地,浑身冷汗。他看向诗稿,最后一页空白处,缓缓浮现出一行朱批:

“郑远,元和十年秋,读谶诗。限三日补诗三首,逾期则入谶。”

后面还有小字注释:“补诗需以血为墨,以命为题。每成一首,夺一人寿。三首成,可代诗守,囚于此卷,待第九人。”

原来所谓“免死”,不过是变成这鬼东西的替身,困在诗稿里,引诱下一个受害者!

郑远抓起铁函想扔掉,可手刚触到,就觉一股寒意顺臂而上,直达心口。低头一看,胸前衣襟内,不知何时贴上了一页诗稿,正是那首“客自山外来”。纸页如膏药般粘在皮肤上,撕之不下,反而越贴越紧。

他跌跌撞撞冲出破庙,冒雨下山。回到长安城中租住的小院,紧闭门窗,点灯细看诗稿。

七首谶诗,记录着七个诗人的死亡。每一首旁边都有朱批,详述死状,且都附有一小片东西——李华那首粘着一根白发,刘长卿那首嵌着一片指甲,孟郊那首甚至沾着一点干涸的脑髓。

这诗稿在“收集”死者身上的部分?

郑远强忍恶心,翻到记录司空曙的那页。朱批说骸骨生黑毛,而这一页边缘,果然缠着几根漆黑的毛发,硬如钢针。

他想起影子说的“以血为墨,以命为题”。也就是说,要补全诗稿,他必须用这支血笔,写下三首预言他人死亡的诗,且诗成之时,那人就会死?

不,绝不能做!

可胸前的诗页开始发烫。他扯开衣襟,见那纸页已半融入皮肤,墨迹如血管般在胸口蔓延。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——写诗的冲动。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诗句,关于死亡,关于终结,优美而残酷。

他抓起案上的普通毛笔,蘸墨想写点什么转移注意。可笔尖触及纸的瞬间,墨汁变成暗红色,散发出血腥气。纸上的字也不是他想的,而是:

“邻妇赵氏,明日西时,溺于井。”

落款处自动浮现:“郑远,元和十年秋。”

郑远吓得扔了笔。墨迹未干,竟缓缓渗入纸中,消失不见。而诗稿的空白页上,出现了新的一行——正是他刚才写的那句,但字迹已变成与王维一致的清瘦体。

完了。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,写出了第一首谶诗!

他冲出门,想警告邻居赵氏。可跑到井边,只见井口盖着石板,锁着铁链,显然久未使用。问旁人,都说这井三年前就枯了,赵氏更是三年前就搬去了洛阳。

虚惊一场?不,诗稿说的“明日西时”。还有时间。

郑远一夜未眠。次日西时,他守在枯井边。太阳西斜,影子拉长,并无异状。就在他以为躲过一劫时,城中忽然传来消息:洛阳那边快马来报,昨日西时,一赵姓妇人在洛阳宅中井边洗衣,失足落井身亡。那口井也废弃多年,本不该有水,可那日却莫名涌出三尺深的水。

郑远浑身冰冷。谶诗杀的不是眼前人,是诗指定的任何人,无论多远!

那夜,影子又来了。不是出现在屋里,而是映在窗纸上,随着烛火摇曳。

“第一首成。”影子的声音在脑中响起,“夺赵氏残寿十二年,补入诗卷。还剩两首。”

“我不知道会这样!”郑远对着窗纸吼,“我没想杀她!”

“血笔既动,因果自成。”影子淡淡道,“第二首,限明日子时前。题:书生孙某。诗成,夺其命。”

“若我不写呢?”

“汝胸前的诗谶会慢慢收紧,三日后,勒断心脉。死状当如孟郊——疯癫自残,血肉为墨。”

郑远低头,见胸口墨迹已蔓延至脖颈,皮肤下如有虫爬。他咬牙:“我若成了诗守,又会如何?”

“囚于诗卷,待下一位读诗人。待其补诗三首,汝可解脱,转世轮回。彼时,彼为新诗守。”影子声音无波,“此卷已传七代,汝为第八。王维初代,李华二代,刘长卿三代……司空曙七代。每代夺三命,可换己身暂脱。然终需有人永囚。”

原来王维竟是初代诗守!那这些谶诗,都是历代诗守所写?可王维为何要创此邪物?

郑远脑中灵光一闪:“王维天宝十四载冬在终南草堂……那时他被叛军所俘,生死一线。莫非是为了求生,与邪灵立约,创此,以他人之命换己之生?”

影子沉默片刻:“聪明。然只对一半。王维非与邪灵立约,彼自身已成‘诗魔’。彼困于叛军营中,日日夜吟诗求解脱,诗成魔,魔附卷,遂成此。后世读之者,皆被诗魔所选,代代相续。”

“可有破解之法?”

“有。”影子竟回答了,“毁诗卷,需三物:初代诗守之骨,当代诗守之血,未染谶诗者之泪。于诗魔诞处——终南草堂焚之,可解。”

“那你为何告诉我?”

“因吾即司空曙。”影子声音忽然变得凄苦,“第七代诗守,囚此卷已三十载。吾欲解脱,需汝成第八代。然若汝能毁卷,吾亦可解脱。故吾两告之:补诗可暂活,毁卷可永解。选在汝。”

窗纸上的影子渐渐淡去,最后一句随风飘来:“然毁卷之机,万中无一。王维之骨早散,未染谶诗者难寻。汝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
影子消失,郑远瘫坐在地。两个选择:要么再杀两人,自己变成诗守,等下一个替死鬼;要么寻找那三样几乎不可能凑齐的东西,冒险毁卷。

他看向诗稿。第二页空白处,血色的字迹正在自动浮现,是他脑中不受控制涌出的诗句:

“书生孙某,夜读南窗。烛火摇影,影非其形。”

不!停下!

可诗句已成。墨迹凝固,旁边浮现朱批:“孙某,洛阳国子监生,三日后夜读,见窗影如鬼,惊厥而亡。年二十二。”

郑远崩溃了。他根本没想写,可诗魔已能通过诗稿直接操控他的意识!

他必须毁掉这东西,立刻!

王维之骨……史载王维葬于辋川,可安史之乱后墓地早毁,遗骨无存。当代诗守之血——那就是他自己的血。未染谶诗者之泪……谁从未读过这诗卷?等等,诗稿上说读谶诗者八人,他是第八个。那只要找个没读过的人就行?

可影子说“未染谶诗者”,是指连知道都不能知道?否则一旦知晓,就算“染”了?

还有诗魔诞处——终南草堂。王维的终南别业早已荒废,具体位置都成谜。

几乎不可能的任务。

但郑远没有选择。他带上诗稿和铁函,再赴终南山。根据记载和王维诗中的描述,他花了两天时间,终于在深山一处溪涧旁,找到了草堂废墟。

断壁残垣间,荒草没膝。郑远在废墟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,摆出诗稿。他咬破手指,将自己的血滴在诗稿上——当代诗守之血有了。

可王维之骨呢?他掘开废墟下的土层,只找到几片碎陶,半截锈锄。

眼看第三首谶诗就要自动浮现——诗稿空白页上,墨迹已开始蠕动。郑远绝望了。

就在这时,他听到脚步声。抬头,见一个采药老翁拄杖而来,看见他,诧异道:“郎君在此作甚?此地不祥,王摩诘故居,夜常有吟诗声,闻者皆病。”

郑远如遭电击:“老丈可知王维遗骨下落?”

老翁摇头:“早没了。不过……”他指向溪涧对面,“那儿有个小冢,据说是王维当年埋琴之处。琴为知音,或可代骨?”

琴冢!郑远奔过溪涧,果然见一土丘,立着半截石碑,字迹模糊,但能辨出“摩诘琴冢”四字。他扒开土丘,里面没有棺材,只有一把朽烂的七弦琴,琴身已腐,唯琴轸、琴徽是玉制,尚存。

他捧出玉琴徽,回到废墟。两样了,还差未染谶诗者之泪。

采药老翁好奇跟来:“郎君这是要做法事?”

郑远看着他,忽然问:“老丈可曾读过王维诗?”

“读过几首,但不多。”老翁笑道,“山里人,识字有限。”

“那老丈可听过?”

老翁茫然摇头。

就是他了!郑远急道:“老丈,可否借你一滴眼泪?我有大用。”

老翁失笑:“好端端的,哪来的泪?”但见郑远神色凄惶,眼中血丝密布,不由叹道,“罢了,老汉想起早夭的孙女,或许能挤出一滴。”他揉揉眼,果然指尖沾了点湿意。

郑远以玉琴徽接住那滴泪。三物齐备!

他将琴徽、血、泪混在一起,抹在诗稿上。诗稿剧烈震动,发出尖锐的嘶鸣,像无数人在同时吟诗,声调扭曲痛苦。墨迹沸腾,化作黑烟升腾,烟中隐约可见七个人影——正是历代诗守,从王维到司空曙,个个面目扭曲,张口似在呐喊。

郑远将诗稿丢入早已准备好的柴堆,点火。

火焰不是红色,而是青白色,火中传出凄厉的哭嚎。七个烟影在火中挣扎,渐渐消散。最后消失的是司空曙的影子,他朝郑远微微颔首,似在感谢,随即化于无形。

火熄了,诗稿尽成灰烬。

郑远瘫倒在地,浑身虚脱。成了?诗魔灭了?

他低头看胸口,那页融入皮肤的诗稿痕迹正在消退。脖颈处的墨迹血管也渐渐淡去。

终于……解脱了。

他向采药老翁道谢,老翁却盯着灰烬,喃喃道:“怪哉,这灰怎么在动?”

郑远看去,果然见灰烬微微起伏,像在呼吸。他心中警铃大作,扑过去想将灰烬扫入溪涧。可手刚触及,灰烬突然炸开,化作无数黑色尘点,扑面而来。

他闭眼屏息,待尘落定,却发现身上并无异样。再看地上,灰烬全无,只余一片焦土。

“许是眼花了。”老翁揉揉眼,告辞离去。

郑远也下了山。回到长安,一切如常。胸口的痕迹完全消失,再无写诗的冲动。他以为真的结束了。

直到七日后,他路过东市,见一群文士围着一块新立的诗碑啧啧称奇。挤进去一看,碑上刻着一首新诗:

“灰烬藏诗魂,魂散复归尘。九代诗守出,轮回又一轮。”

落款是:“郑远,元和十年秋。”

字迹清瘦峭拔,与上一模一样。

郑远浑身血液都冻住了。这不是他写的!他从未写过!

旁边一个文士拍他肩膀:“郑兄,此诗可是你作?当真妙绝,只是这‘九代诗守’是何意?”

郑远想否认,可开口却说出了自己都听不懂的话:“诗守者,守诗魂也。九代轮转,生生不息。”

声音不是他的,是另一个人的——像是王维,又像是司空曙,又像是……诗魔。

文士们哄然叫好,请他详解。郑远转身想逃,双腿却不听使唤,反而走向诗碑,伸手抚摸碑文。指尖触及刻字的瞬间,一股熟悉的寒意顺臂而上。

当晚,他做了梦。梦见自己站在终南草堂废墟,手中拿着一卷新诗稿。稿上有九首诗,前八首是历代诗守之作,第九首空白。而废墟四周,站着八个人影,从王维到司空曙,齐齐向他躬身:

“恭迎九代诗守。”

他惊醒,发现自己在书房,面前摊着纸,手中拿着笔。纸上写满了诗句,字迹正是那清瘦体。而纸旁,摆着一只崭新的铁函,与破庙中那只一模一样。

窗外传来打更声。

三更天了。

郑远走到镜前,镜中的他,胸口皮肤下,墨迹血管重新浮现,且比之前更密,更黑,如蛛网缠心。

他笑了。

不是他想笑,是诗魔在笑。

原来毁卷失败了吗?不,是成功了——但诗魔本就不是依附于诗卷,而是依附于“诗谶”这个概念本身。只要还有人相信诗能预言死亡,只要还有人因诗而生惧,诗魔就永不灭。

而他,郑远,已成为第九代诗守。

不是囚于诗卷,而是囚于己身。

他拿起笔,铺开纸。脑中涌现出无数诗句,优美,残酷,预言着死亡。

笔尖落下,墨色如血。

第一行字浮现:

“读此诗者,第十人也。”

窗外夜色深沉。

长安城内,万家灯火。

无人知晓,新一轮的诗谶轮回,已然开始。

而这一次,诗守就在他们中间。

就在镜前。

就在笔下。

就在每一个,相信文字能杀人的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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