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年间,程松赴鹤鸣书院任教习的那个春天,山门前的桃花开得过于整齐了。
每一株,每一枝,每一朵,间距、朝向、绽放程度,都像是用尺规量过。连花瓣飘落的轨迹,都在空中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,最后在青石板上拼成规整的图案。程松驻足看了片刻,心里莫名发毛。自然之物,怎会秩序至此?
书院山长陆九龄亲自迎出门来。老人清癯儒雅,笑容温润,但程松注意到他的眼睛——瞳孔极黑,黑得不正常,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墨点,几乎看不见眼白。握手时,陆九龄的手冰凉干燥,触感像某种细腻的皮革。
“程先生远来辛苦。”陆九龄声音平和,“书院简陋,唯‘规矩’二字不敢松懈,还望海涵。”
程松连道不敢。他被引着穿过三重院落,所见处处透着诡异的整齐:廊柱的间距分毫不差,窗棂的格数完全一致,连地上青苔生长的范围都被严格限定在砖缝内,绝不越界一步。学生们在院中默诵,所有人站成笔直的方阵,诵经声起落同步,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。
更怪的是他们的表情。不是专注,也不是麻木,而是一种空茫的平静,眼睛望着虚空某点,嘴角带着完全相同的、浅浅的弧度。
“学生们……很用功。”程松斟酌措辞。
“理在规矩中。”陆九龄微笑,“无规矩不成方圆,无方圆不成天地。本院承朱子遗训,以‘理’塑人,以‘矩’正心。假以时日,顽石亦可成美玉。”
程松被安排在后院厢房。房间一尘不染,家具摆放对称到令人不适。他推开窗,正对一堵白墙,墙上用墨线画着一个巨大的九宫格,格子内写满小字,细看是《大学》章句。字迹工整如印刷,墨色均匀,每一笔的粗细、转折的角度都完全一致。
夜里,程松被一阵细微的摩擦声惊醒。
像是很多人在同时用指甲刮擦木板,声音整齐划一,从远处传来,又像就在隔壁。他起身出门,廊下空无一人,只有月光将窗格影子投在地上,那些影子也是完美的矩形,边缘锋利如刀。
声音来自西厢。他循声走去,越近越清晰——不是刮擦,是书写声。很多支笔在纸上同时移动,笔尖与纸面的摩擦汇成一种低沉的嗡鸣。
西厢是学生斋舍。门虚掩着,程松从门缝窥视。
屋内点着数十盏油灯,学生们端坐案前,正在抄写。但他们的姿势完全一致:挺背、垂目、悬腕,右手握笔,左手压纸,连呼吸的节奏都同步。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、力度、角度,分毫不差。写出的字迹,从程松的角度看去,竟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。
这已经不是用功,是邪门了。
程松悄悄退回。经过中庭时,他瞥见陆九龄站在那堵九宫格白墙前,背对着他,一动不动。月光下,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但影子的轮廓……不对。那不是人的影子,边缘有太多直角和直线,像是用尺规画出来的几何图形。
程松没敢惊动,溜回房中。一夜辗转,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。
次日授课,程松被安排讲《尚书》。学生三十人,坐成三排十列,每排每列对齐如兵阵。他讲课时,所有学生同时抬头,同时低头做笔记,连翻书的动作都整齐得可怕。
课间,他试图与一个学生交谈。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,面容清秀,但眼神空洞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学生李三。”声音平板,没有起伏。
“来书院几年了?”
“三年。”
“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“父母在堂,兄嫂俱全。”每个字都像背诵。
程松换个问法:“你喜欢读书吗?”
李三沉默。不是思考的沉默,是像坏了的木偶突然卡住,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。几息之后,他才缓缓开口,一字一顿:“读书明理,理在规矩中。”
“那规矩之外呢?”
李三又卡住了。这次更久,嘴唇微张,却没有声音发出。程松看见他的瞳孔在轻微颤抖,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拉扯。最后,他机械地重复:“理在规矩中。”
程松感到一阵寒意。这不是教学生,是造傀儡。
下学后,他去找陆九龄,婉转提出想看看书院的“规矩”典籍。陆九龄欣然应允,带他来到藏书楼。
楼有三层,书架排列成复杂的阵列,每本书的位置都有编号。陆九龄取下一本厚重的册子,封面无字,翻开,里面是手抄的院规,条目密密麻麻,从起居作息到言行举止,从读书方法到呼吸节奏,事无巨细,皆有规定。
“这是本院根本。”陆九龄轻抚书页,“人性本恶,需规矩匡正。初时或有不适,待习惯成自然,便得大自在。”
程松翻阅,越看越心惊。有一条写道:“亥时三刻至子时一刻,斋舍抄经,笔速每息三字,墨色浓淡须均。”另一条:“卯时醒,睁眼后须静卧十息,方可起身。起身动作分三步,每步三息。”甚至还有:“思虑须依《近思录》条目,不得妄生杂念。杂念起,即刻默诵‘存天理灭人欲’七遍。”
这不是书院,是牢笼。
程松合上册子,强笑道:“规矩确实……严谨。”
陆九龄深深看他一眼:“程先生似有疑虑?”
“不敢,只是觉得……是否过于严苛?少年人总该有些天性。”
“天性?”陆九龄笑了,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一丝别的东西,“程先生可知,三年前这些学生是什么模样?斗殴、赌博、狎妓、酗酒,顽劣不堪。父母送他们来时,说的是‘救救孩子’。如今呢?知书达理,循规蹈矩,乡里称颂。这难道不是功德?”
程松无言。确实,比起作奸犯科,现在这样似乎更好。但……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那夜,程松再次被声音惊醒。这次不是书写声,是极轻微的、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语的声音。他屏息细听,声音来自地下。
书院有地窖?
他悄悄出门,循声寻找。声音源头在藏书楼后面一处偏僻小院,院门锁着,但墙根有个狗洞大小的缺口。程松趴下往里看,院内有一口井,井边跪着几个人——是学生,白天上课的那些。他们围成一圈,对着井口,正在用一种奇特的节奏诵念,不是经文,而是完全听不懂的音节,像某种咒语。
月光照在井口,井沿的石头泛着湿漉漉的光,不是水光,是暗红色的,像血。
突然,所有学生同时停止诵念,齐刷刷转头,看向程松的方向。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红光。
程松猛地缩回头,心脏狂跳。他连滚带爬逃回厢房,锁上门,背抵门板大口喘息。
第二天,一切都正常。学生们照常上课,陆九龄照常巡视,仿佛昨夜只是噩梦。
但程松注意到一个细节:李三左手手背上,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,像是被什么勒过。他装作不经意问起,李三低头看了看,平静地说:“昨夜抄经时,被纸边划了一下。”
纸边能划出那样的痕迹?
程松决心查清楚。他借口要写讲义,向陆九龄借了几本旧档,其中有一本泛黄的册子,记录书院历年大事。翻到三年前,有一页被撕掉了,但残留的纸根上,还能辨认出几个字:“井中异……封……”
井?是那口井?
他继续翻,找到一段模糊的记录:“庆元某年,有生员投井自尽,井遂废。后夜闻哭声,请道士作法,以青石封井口,立碑镇之。”
庆元年间?那是二十多年前了。但昨夜那口井明明没有封,也没有碑。
程松又翻到一页,记录更早的事:“淳熙年间,陆氏先祖建院于此。此地古称‘规矩洞’,有异石,天生九宫格纹,近之者心绪渐平。先祖以石为基,建院育人。”
规矩洞?异石?
他猛然想起那堵九宫格白墙。墙是后砌的,但位置正在书院中轴线上。难道墙后就是所谓的“异石”?
当夜,程松等到子时,摸到九宫格墙下。墙是实心的,敲击声沉闷。但他发现墙角一块砖有松动的痕迹,用力一推,砖向内滑开,露出一个黑洞。
墙是夹层的!
他钻进去,里面是狭窄的通道,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——像旧书,又像铁锈,还混着一丝甜腻。通道尽头是一间密室,密室中央,果然立着一块巨石。
石呈灰白色,表面天然形成纵横交错的纹路,正是完美的九宫格。每个格子里,都刻满了细小的字,不是汉字,是某种扭曲的符号。石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极淡的青光,青光映在墙上,那些符号的影子在蠕动,像活物。
程松走近,伸手想触摸石面。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,石头内部突然传来心跳般的搏动。青光骤亮,那些符号的影子猛地扑向他,钻入他的眼睛。
无数信息涌入脑海:
这不是石头,是“规矩之核”。天地初开时,秩序与混乱交战,秩序战败,其碎片坠入人间,化为异石。石能散发“理气”,近者会被潜移默化,思维逐渐僵化,行为趋向刻板,最终成为秩序的傀儡。
陆氏先祖发现了它,以为得宝,建书院于其上,想借石之力教化顽劣。起初确实有效,学生变得听话守矩。但三代之后,异变开始。
被“理气”浸染过深的人,会逐渐失去自我,言行完全被石头同化。他们开始自发维护“规矩”,惩罚任何越轨者。惩罚方式,是将违规者投入井中——那井直通地下河,河水冲刷石头,会吸收违规者的“混乱之气”,反哺石头。
久而久之,石头有了模糊的意识。它开始主动“索取”,通过陆氏血脉传递渴望。历代山长,从教化者变成了石头的奴仆,负责挑选“祭品”——那些天性活泼、难以教化的学生,被标记,被引导违规,最后被投入井中。
而表面那些优秀学生,其实已经被掏空,成了石头的延伸。他们白天是人,夜晚是石头的耳目手足。
程松看到的李三手背红痕,就是标记。他即将成为下一个祭品。
信息洪流停止。程松跌坐在地,浑身冷汗。他想逃,但密室的门突然关闭。不是被推上,是石头表面的九宫格纹路延伸出来,化作实质的光栅,封死了出口。
脚步声从通道传来。
陆九龄走进密室,身后跟着几个学生,李三也在其中。所有人的眼睛都发着淡淡的青光。
“程先生不该来的。”陆九龄叹息,声音里有一丝真实的遗憾,“你是个好先生,本可多教几年书。”
“你……你们都被石头控制了!”
“控制?”陆九龄笑了,笑容扭曲,“不,是我们选择了秩序。人性混乱,欲望横流,世界需要规矩。石头给了我们完美的秩序,永恒的平静。你看他们——”他指向学生们,“他们多安详,多纯净,没有痛苦,没有迷茫。”
“那是没有生命!”程松吼道。
“生命本就是混乱的疾病。”陆九龄走近,青光从他眼中溢出,像触须般伸向程松,“石头需要新鲜的混乱来平衡。你心中的疑惑、恐惧、反抗,正是最好的养料。”
学生们围上来。他们的动作依然整齐,但眼神狂热,像是虔诚的信徒在完成神圣仪式。
程松被架起,拖向通道。经过那口井时,他看见井水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,水面上浮着几张人脸——是以前失踪的学生,他们还“活”着,被困在水里,成为石头的一部分,永远保持着被吞噬时的痛苦表情。
“放开我!”程松挣扎,但学生们的手像铁钳。
他被按在井边。陆九龄取出一把玉尺,尺身刻满九宫格纹。他用尺尖在程松额头画了一个符号,符号完成瞬间,程松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剥离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被从体内抽走。
就在要被推入井中的刹那,程松突然想起石头传递的信息中,有一句模糊的话:“规矩之核,惧无序之血。”
无序之血?什么算无序?
他猛地咬破舌尖,剧痛让意识清醒一瞬。他扭头,将满口血喷向最近的李三。
血溅在李三脸上。少年突然僵住,眼中的青光剧烈闪烁,表情开始扭曲,像是在挣扎。他松开手,抱着头跪倒在地,发出非人的嚎叫。
其他学生也出现混乱。他们的整齐被打破了,动作开始不协调,有人踉跄,有人颤抖。
陆九龄脸色大变:“不可能!你怎会知道……”
程松趁机挣脱,扑向陆九龄,将他撞入井中。老人坠落时没有惨叫,反而大笑:“没用的……我已是石头的一部分……井水灭不了我……”
他沉入水底,暗红色的井水翻腾,水面浮现出更多人脸,都在笑,都在哭,都在无声呐喊。
学生们围在井边,看着水面,一动不动,像一群突然断电的木偶。
程松爬起身,冲回密室。石头还在搏动,青光更盛了,像是在愤怒。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砖,狠狠砸向石面。
砖碎,石头无恙。但砸击处,那些蠕动的符号影子停顿了一瞬。
程松想起自己的血有效。他割破手掌,将血涂在砖上,再次砸去。
血砖触及石面,发出刺耳的嘶鸣。石头震动,青光混乱,那些符号影子疯狂扭动,像是痛苦不堪。裂纹从砸击处蔓延,但很快又自行愈合。
不够,血太少了。
程松看向通道外。学生们还僵在井边,李三已经停止嚎叫,但眼神恢复了短暂清明,正茫然地看着周围。
“李三!过来!”程松喊道。
李三跌跌撞撞走来。程松抓住他的手,用碎砖划破他的手掌,也将血涂在砖上。其他学生也慢慢围过来,眼神时而空洞,时而清明,像是在两个状态间挣扎。
程松一个个划破他们的手,收集鲜血,涂抹砖块。最后,他举起那块浸透血的砖,用尽全身力气,砸向石头核心的九宫格中心。
一声巨响,不是物理的响声,是直接冲击灵魂的轰鸣。石头炸裂,但不是碎裂,是崩解,化作无数光点,四散飞溅。每个光点里都有一个扭曲的人脸,在尖叫,在消散。
青光熄灭。
密室陷入黑暗。
程松瘫倒在地,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模糊。他看见学生们也纷纷倒下,但他们的眼睛渐渐恢复正常,有了焦点,有了情感——恐惧、茫然、痛苦。
结束了?
他挣扎着爬出密室,爬回地面。天边已泛鱼肚白。
书院还是那座书院,但那种无处不在的“整齐感”消失了。桃花依旧开着,但花瓣飘落得杂乱自然。廊柱还在,但仔细看,其实本就有细微的参差,只是之前被某种力量扭曲了感知。
程松带着幸存的学生下山。一路上,少年们沉默寡言,但眼中渐渐有了活气。
回到城中,程松将事情报官。官府派人上山搜查,只找到一座空院,井已干涸,密室空空如也,连那堵九宫格白墙都倒塌了,砖石普通,毫无异样。
事情不了了之。学生们被家人接回,大多闭口不谈书院经历,少数说的,也被当成疯话。
程松没有再去教书。他在城中开了间小茶馆,日子平淡。
但每夜梦中,他都会回到那间密室。石头崩解的光点中,有一粒特别亮,没有消散,而是钻进了他的眉心。
他感觉到,石头没有死透。它太古老了,不可能被凡人之血彻底毁灭。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,寄生在了他这个“无序者”体内。
从此,他开始看到“规矩”。
不是人为的规矩,是天地间固有的秩序线条——建筑的对称,文字的排列,人群的流动,甚至草木的生长,都有无形的格线在约束。而他能看见这些线,偶尔,还能……轻微地拨动它们。
起初只是无意识的。客人喝茶时杯子摆放不齐,他会感到不适,手指微动,杯子便自动挪正。账本数字凌乱,他看一眼,数字会自动对齐。
后来,他发现自己能影响人。茶馆里喧哗的客人,他一个念头,就会突然安静下来,坐得笔直。街上吵闹的孩童,他看过去,就会乖乖排队行走。
他在变成新的“规矩之核”。
不是石头的奴仆,而是它的继承者。石头渴望秩序,而他,在无意识中,开始创造秩序。
那天,李三来茶馆看他。少年恢复得很好,正准备科考。
“先生,那石头真的没了吗?”李三问。
程松看着杯中茶叶,茶叶正以完美的放射状散开。他抬起头,微笑:
“规矩永远都在,只是换了样子。”
李三点点头,起身告辞。他走出茶馆时,脚步的间距、摆臂的幅度,不自觉地变得完全一致。
程松目送他远去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掌心,一道淡淡的九宫格纹正在浮现。
窗外,桃花又开了。
今年的花瓣,落得格外整齐。
每一片,都落在它该在的位置。
分毫不差。
永远分毫不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