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国时期,汉室倾颓的某个年头,尚书郎桓照被调往一处荒废的府库整理旧档。
府库位于邺城西郊,原是袁绍贮藏机密文书之所,官渡之战后便废弃了。桓照推开沉重木门时,积尘如雪般落下。室内昏暗,唯有高窗漏下几缕微光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絮。
他要找的是一批前朝星象记录。据上官说,曹司空有意编修新历,需参考旧档。但桓照知道真相——近日许都有童谣流传,说“青龙坠野,天命易主”,司空是想从旧档中找出谣言的源头,以及可能的应验之兆。
他在堆积如山的简牍中翻找了三日,一无所获。第四日黄昏,他无意中踢翻了一个半朽的木箱。
箱中滑出一卷帛书。
帛是极罕见的月白色,触手冰凉,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。桓照展开它,发现上面不是文字,而是一幅画——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影画。
画中是一座宫殿的轮廓,殿前广场上跪着无数人影。所有人影都没有面目,只有模糊的轮廓,但他们的影子却被画得异常清晰,拉得细长,扭曲变形,像一群挣扎的鬼魅。
最诡异的是,那些影子的朝向与本体完全相反。人跪地向东,影子却伸向西面,仿佛有另一个太阳从相反方向照射。
帛画右下角有一行小字:“光和七年,洛阳观星台所得。影谶之术,见者慎之。”
光和七年?那是三十多年前,黄巾之乱爆发的前一年。桓照记得史书记载,那年确有异象,洛阳夜间出现“双日同天”的怪事,但被视为灾兆,记录甚简。
他将帛画带回临时住所,悬于墙上,想仔细研究。当夜便做了怪梦。
梦中他站在一片空旷之地,脚下没有影子。周围跪满了无面人,所有人都朝他叩拜,但他们的影子却直立着,伸出手臂,指向天空。天空中有两个太阳,一个金黄,一个暗红。暗红太阳突然坠落,砸向大地,火焰吞没了一切。
桓照惊醒,冷汗湿透衣衫。窗外天色微明,他下意识看向墙上的帛画。
画变了。
原本跪地的人群中,多了一个人。那个人有面目——正是桓照自己的脸,清晰可辨。他跪在人群最前方,抬头望天,表情惊恐。而他的影子……他的影子是站立的,正伸出手,指向画面上方。
画面上方原本空白处,此刻多了一轮暗红色的太阳。
桓照冲过去扯下帛画,手指触及画布的瞬间,感到一阵刺骨寒意。不是布帛的凉,是阴冷,像握着一块冰。他凑到灯下细看,自己面孔的笔触极新,墨迹甚至还未全干。
是谁?这屋里只有他一人!
他猛地回头,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。烛光摇曳,影子随之晃动,一切都正常。
等等。
桓照屏住呼吸。烛火是从他左侧照来的,影子应该投在右侧墙壁。但他的影子此刻在正后方,且……影子头部微微转动,似乎在“看”墙上的帛画。
他吹灭蜡烛。
黑暗中,影子消失了。但帛画开始发光,不是反射,是从内部透出的、暗红色的微光,像余烬将熄未熄。
桓照重新点燃灯烛。帛画上的暗红太阳消失了,他面孔的画像也消失了,恢复原状。
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,连日劳累所致。
次日,他去市集打听“影谶”之说。多数人茫然摇头,唯有一个卖卜具的老者闻言色变。
“客官从何处听来此词?”
桓照含糊说是古籍所见。
老者四下张望,压低声音:“那不是什么古籍,是邪术。光和年间,洛阳有方士炼成‘影奴’,能以影子窥测天机,预言祸福。但影子需食‘影粮’——活人的记忆、情感、乃至存在本身。食够九九八十一人,影子便可脱离本体,成精作怪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黄巾乱起,那些方士大多死了,影奴也失了踪迹。”老者盯着桓照,“客官面色晦暗,印堂发黑,可是……见了不该见的东西?”
桓照不敢多说,匆匆离去。
那夜,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火海中,周围是无数燃烧的人影。那些人影在惨叫,但发不出声音。他的影子站在他面前,背对着他,正伸手从燃烧的人影中抓取什么,塞进嘴里。
影子转过头。它没有五官,但桓照知道它在笑。
“饿。”影子说。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,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,像他自己的心声,却冰冷陌生。
桓照惊醒,第一眼看向帛画。
画又变了。画中宫殿燃起大火,那些无面人在火中扭曲。而多出来的那个人——他自己的画像——正站在火海外围,手中举着一支火把。
他的影子则站在他身后,手臂伸长,绕到他身前,握着他的手,一起举着火把。
画底浮现新字:“初平三年,董卓焚洛阳。火起前三月,影谶已现。”
初平三年?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。这幅帛画难道能预言未来?
不对,光和七年到初平三年,中间隔了十几年。如果光和七年此画已存在,那它确实“预言”了洛阳大火。
桓照感到毛骨悚然。他卷起帛画,想把它烧掉。但拿到火盆边时,帛画突然变得沉重无比,像一块铁。他手一滑,帛画掉在地上,自动展开。
画面再次变化。这次是陌生的场景:一座新城池,城墙高耸,城门上书“邺城”。城下两军对垒,一军旗上写“袁”,一军旗上写“曹”。曹军阵中,有一员将领特别显眼——那人穿着桓照的官服,面孔正是桓照自己。
画底浮现:“建安五年,官渡之战。影谶应验者,可窥天命。”
建安五年?那是两年后!
桓照浑身冰冷。如果这画真的能预言,那他……他会在官渡之战中,站在曹军一方?可他只是个文官,怎会上阵?
帛画上的“桓照”突然转头,看向画外,看向真正的桓照。画中人的嘴唇动了动,没有声音,但口型清晰:
“快逃。”
下一刻,画中景象崩溃。城池消失,军队溃散,一切化作墨迹流淌。最后,帛画上只剩下一句话:
“影已醒,粮将尽。下一个,是你。”
桓照扔下帛画,连退数步。帛画平铺在地,月白色的布面开始鼓胀,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。布面凸起,形成一个人形轮廓——正是他自己的身形。
轮廓挣扎着,要从二维的画布中挣脱,进入三维的世界。
桓照想逃,但双腿发软。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疯狂扭动,像是被无形的手拉扯。影子头部裂开一道口子,像一张嘴,无声地嘶吼。
帛画中的人形坐了起来。
不是画变了,是真正的、立体的、由帛画物质构成的人形,从平面中挣脱,坐了起来。它没有五官,全身月白,像一尊未上色的陶俑。但它转过头,用没有眼睛的脸“看”向桓照。
桓照终于能动了。他转身冲向房门,但门打不开,像是从外面锁死了。他拍门大喊,无人回应。
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。那东西站起来了。
桓照回头,看见月白人形朝他走来,步伐僵硬,但速度不慢。更恐怖的是,墙上他的影子开始剥离,像一层黑色的皮,从墙面脱离,飘在空中,朝月白人形飞去。
影子贴在人形背后,融入其中。
人形有了影子,开始变化。月白色褪去,浮现出色彩,浮现出五官,浮现出衣物——几个呼吸间,它变得和桓照一模一样,从相貌到衣着,分毫不差。
两个桓照面对面站着。
假桓照开口,声音也和桓照一模一样:“我是你的影子,饿了三十年。光和七年,我被困入这幅帛画,等待有缘人。你是第八十一个。”
“八十一个……什么?”
“食粮。”假桓照微笑,“前八十个,有的被我吃了记忆,成了痴傻;有的被我吃了情感,成了行尸;有的被我吃了存在本身,从世上彻底消失,连他们最亲的人都记不得他们曾来过。”
它走近一步:“你很特别。你的影子很鲜活,很……美味。吃了你,我就能彻底自由,不再需要这幅帛画做躯壳。我可以成为你,去任何地方,做任何事。”
桓照背抵房门,无路可退。“你究竟是什么?”
“我是影谶。”假桓照说,“光和七年,那些方士炼出的不是‘影奴’,是‘影谶’。他们想用影子窥测天机,却不知影子一旦有了意识,第一个想吃的就是主人。我吃了他们,吃了所有接触过帛画的人,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它伸出手,手指触碰到桓照的脸颊。触感冰冷,像死人。
桓照突然想起卖卜具老者的话:“影子需食‘影粮’——活人的记忆、情感、乃至存在本身。”
如果影子吃的是存在,那被吃的人会彻底消失,无人记得。
包括他自己。
他咬牙,猛地低头撞向假桓照。假桓照被撞得踉跄,但随即站稳,反手掐住桓照的脖子。力量极大,桓照喘不过气。
视线模糊中,他看到地上的帛画。画面上,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搏斗。一个被另一个掐住脖子,渐渐无力。
那是预言?还是正在发生的现实?
假桓照的手指收紧。桓照感到意识在流失,像沙子从指缝漏走。他的记忆开始模糊:童年、父母、读书、入仕……一桩桩,一件件,变得朦胧,遥远。
不。不能这样消失。
他看向烛台。烛火还在燃烧,映出两个影子——假桓照掐着他的影子,他的影子在挣扎。
影子……需要光才能存在。
桓照用尽最后力气,踢翻了烛台。
烛火落地,点燃了散落的简牍。火焰窜起,瞬间蔓延到帛画。
假桓照发出凄厉的尖叫。那不是人类的声音,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哀嚎。它松开桓照,扑向燃烧的帛画,想扑灭火焰。
但帛画遇火即燃,火势极旺,是青白色的火焰,像鬼火。
假桓照的身体开始崩溃。从接触火焰的手指开始,皮肤剥落,露出下面月白色的本质,本质也在燃烧,化作灰烬。它惨叫着,在地上翻滚,但火越烧越大。
桓照爬向门边,用尽力气撞开了门。门外站着一个守卫,正惊讶地看着屋内大火。
“快救火!”桓照嘶喊。
守卫冲进来,用衣物扑打火焰。但帛画的火很奇怪,扑不灭,直到整幅画烧成灰烬,火焰才渐渐熄灭。
假桓照消失了,只剩下一堆月白色的灰烬。
守卫扶起桓照:“大人,发生何事?我刚才好像听见……”
“听见什么?”
“听见很多人在惨叫。”守卫脸色苍白,“但又好像只有一个人。”
桓照看向灰烬。灰烬中,有一点暗红闪烁,像未熄灭的余烬。他走过去,小心拨开灰烬,看见一片指甲大小的帛画残片,居然未被烧毁。
残片上画着一只眼睛。眼睛是闭着的。
他捡起残片,入手冰凉。刹那间,无数信息涌入脑海——不是记忆,是预言,是未来碎片:
他看见官渡之战,曹军大胜;
他看见自己升官晋爵,却日益消瘦;
他看见某个夜晚,自己的影子再次脱离,手中握着这片残片;
他看见影子走进曹司空的寝殿,将残片放在熟睡的司空枕边;
他看见司空醒来,眼中闪过一丝暗红;
他看见天下大乱,战火连天,而这一切的背后,都有一个无形的影子在操控……
信息洪流停止。桓照瘫坐在地,浑身冷汗。
守卫担心地问:“大人,您没事吧?”
桓照看着手中的残片。眼睛还闭着,但眼睑微微颤动,像随时会睁开。
他明白了。影谶没有死。它只是又换了一个形式,换了一个载体。从整幅帛画,变成这片残片。它需要新的宿主,而它选中了自己。
如果毁掉残片呢?也许它会再换个形式,更小,更隐蔽,更难发现。
如果留着呢?它会慢慢侵蚀自己,最终再次成形。
桓照苦笑。原来这就是命运——无法摆脱,只能延缓。
他将残片收入怀中,对守卫说:“今日之事,不得外传。就说我不慎打翻烛台,引起小火,已扑灭。”
守卫点头,虽疑惑,但不敢多问。
桓照走出府库,抬头看天。天色将晚,夕阳西下,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。
影子很正常,随着他的步伐移动。
但他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怀中的残片微微发烫,像一颗小心脏,在缓慢搏动。
当夜,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旷野,周围是无数的影子,都在朝拜天空。天空中有两个太阳,一个金黄,一个暗红。
暗红太阳睁开眼睛,看向他。
眼睛的瞳孔里,映出他自己的脸。
梦醒时,残片从怀中滑出,落在枕边。上面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一半,正静静“看”着他。
桓照拿起残片,对着烛光。眼睛完全睁开了,瞳孔深处,有画面在流动:是他自己,正在书写一份奏章,奏章的内容是建议曹司空迁都邺城。
那是未来的事。
但画面中的他,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。
那笑容,和假桓照一模一样。
桓照想扔掉残片,但手指像被粘住。残片融化,渗入他的皮肤,消失不见。只在掌心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,形状像闭着的眼睛。
他走到镜前,看见自己的影子安静地站在身后。
影子抬起手,摆了摆。
桓照的手没有动。
镜子里的他,也笑了。笑容僵硬,不像他自己。
他吹灭蜡烛。
黑暗中,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移动,无声无息,像影子在游走。
但他已经没有影子了。
烛灭之后,影子本该消失。可他分明感觉到,那个东西还在,就在他身边,很近很近。
甚至,就在他体内。
桓照坐回榻上,闭上眼睛。
既然摆脱不了,那就共存吧。
至少,在影谶完全吞噬他之前,他还能做一些事。
比如,写下这份记录。
比如,留下警告。
虽然他知道,这份记录很可能也会被影谶篡改,或者根本传不出去。
但总要试试。
总要有人知道,影子会醒。
会饿。
会吃人。
窗外传来打更声。
三更天了。
桓照睁开眼,看见墙上浮现出一行字,是用阴影写成的:
“第一夜。”
字迹缓缓消失。
像从未出现过。
但桓照知道,这才刚刚开始。
影谶的第八十二个夜晚。
漫长的,无尽的,与影同行的夜晚。
而他,已经分不清谁是影子,谁是自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