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晋年间,那个门阀宴饮无度的年代,许攸收到王浚的请柬时,正值腊月。
请柬是写在素帛上的,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,像是以尺为笔、量着写出来的。内容也怪:邀他赴“长夜之宴”,地点在城郊的别苑,“携空胃而来,满腹而归”,落款日期竟是三日后。
许攸记得王浚——那个以奢靡闻名的豪族子弟,三年前因卷入一桩丑闻突然闭门谢客,之后再无消息。如今突然设宴,且选在年关将近的深夜,透着诡异。
但他还是去了。一来好奇,二来王家势大,不便推辞。
别苑坐落在荒僻的山坳里,夜色中只见轮廓,黑黢黢的像一头匍匐的巨兽。许攸下马车时,发现门前已停着好几辆车驾,却不见车夫,也不见迎客的仆役。只有两盏白纸灯笼挂在门上,在寒风中摇晃,将光影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他推开门。
门内是一条长廊,两侧墙壁上点着油灯,灯火却是青白色的,照得人脸如鬼。长廊极深,一眼望不到头,只听见深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,调子古怪,断断续续,像是一个初学乐器的孩童在胡乱拨弄。
许攸硬着头皮往里走。
越走越冷。不是外界的寒气,是从墙壁、地板、甚至空气中渗出的阴冷。他呵出的气在青白灯光下凝成白雾,久久不散。
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终于见到一扇门。门虚掩着,丝竹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。许攸推门而入。
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厅堂。
厅堂中央摆着一张极长的食案,案边已坐了七八个人,都是许攸认识的——城中名流、文人墨客、甚至还有两位致仕的老官员。他们穿着华服,端坐如仪,却都面无表情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食器,一动不动。
丝竹声来自角落。那里坐着几个乐工,同样面无表情,手中乐器在动,却几乎没有声音发出。只有偶尔几个音符漏出来,干涩刺耳。
主位空着。王浚不在。
“许兄来了。”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人突然开口,声音平板,没有起伏。许攸认出他是城东的绸缎商,姓赵。
“赵兄,这是……”
“入席吧。”赵商说,眼珠缓缓转向他,眼神空洞,“主人稍候便至。”
许攸在他旁边坐下。食案上摆满了器皿:金杯、玉碗、象牙箸,精美绝伦,却都是空的。没有食物,没有酒水,连清水都没有。
他试着和旁边的人搭话。对方只是机械地重复:“入席吧。主人稍候便至。”
所有人都一样,像一群被丝线操控的木偶。
许攸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。他想离开,但回头时,发现门不见了。不是关上了,是消失了,变成了一堵严丝合缝的墙,墙上挂着与别处一样的青白油灯。
“宴未开,客不走。”赵商突然又说,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。
这时,丝竹声停了。
乐工们放下乐器,整齐划一地转向主位方向,跪伏在地。
厅堂侧面的帷幕缓缓拉开。
王浚走了出来。
许攸几乎认不出他。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,如今瘦得脱了形,脸颊凹陷,眼窝深陷,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,像是久病之人。但他穿着极华丽的锦袍,头戴金冠,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庄重。
他走到主位坐下,环视众人,开口:“诸位久等。”
声音嘶哑,像砂纸磨过枯木。
没有人回应。所有宾客依旧端坐,盯着空食器。
王浚也不介意,拍了拍手。
侧门打开,一队仆役鱼贯而入。他们同样面无表情,手中托着食盘,盘上盖着银罩。仆役们将食盘放在每位宾客面前,然后退到墙边,垂手而立。
许攸面前的银罩被揭开。
盘子里是一块肉。烹制得恰到好处,色泽金黄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。但形状怪异,像是一截……手指?不,比手指粗,更像是一段小臂。
许攸胃里一阵翻腾。他看向其他人的盘子:有的像是肋排,有的像是腿肉,有的甚至能看出关节的形状。
人肉宴?
他猛地站起:“王浚!你这是——”
“许兄稍安。”王浚微笑,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,“此乃‘长身宴’,食材难得,莫要浪费。”
“这是何物?”
“自然是上等肉食。”王浚拿起面前的玉箸,夹起自己盘中的一块肉,放入口中,细细咀嚼,喉结滚动,咽下。他闭眼,露出陶醉的神情,“三年苦修,终得此味。”
许攸看向其他宾客。他们已经开始吃了。
不是正常的进食。是机械的、精准的、一口一口,咀嚼十二下,咽下,再夹起下一块。所有人动作同步,像一群被训练过的动物。
赵商也吃了。他咬下一块肉,咀嚼,许攸甚至能听见他牙齿咬碎软骨的咯吱声。但赵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眼神依旧空洞,仿佛吃的是泥巴。
“你们疯了?”许攸后退,撞倒了身后的仆役。仆役倒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,却没有爬起来,就那么躺着,眼睛睁着,看着天花板。
许攸低头看那仆役。他的衣领松开了些,露出脖颈——那里没有皮肤,没有血肉,只有白森森的骨头。骨头上刻着细小的字,许攸凑近看,是:“王宅仆役,永和三年入府”。
永和三年?那是二十年前!
他猛地掀开旁边另一个仆役的衣领。同样,只有骨头,刻着字:“厨娘刘氏,元康五年入府”。
元康五年,十五年前。
这些仆役……都是骷髅?披着人皮的骷髅?
许攸尖叫起来。
但没有人反应。宾客们还在吃,王浚还在微笑,乐工们又拿起乐器,开始演奏那无声的乐曲。
许攸冲向墙壁,想找出口。手触及墙壁的瞬间,他愣住了。
墙壁是温的。
不,不止是温的,是有体温的,像活人的皮肤。他仔细看,墙壁表面有极其细微的纹理,像皮肤的纹路,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隐约流动。
这墙是活的?
他缩回手,环顾整个厅堂。柱子、天花板、地板……所有表面都有那种细微的纹理。这不是建筑,这是一个巨大的……腹腔?
“发现了?”王浚的声音传来。他已吃完盘中肉,正用丝帕擦嘴,“不错,这里不是别苑,是我的‘胃室’。”
许攸转身,看见王浚站了起来。他的锦袍滑落一角,露出胸膛——那里没有皮肤,没有肋骨,只有一个空洞,空洞里是蠕动的、暗红色的肉壁,肉壁上挂着半消化的食物残渣,正是刚才宾客们吃下的肉块。
“三年前,我得了一种怪病。”王浚缓缓走来,每走一步,身体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,像骨头在摩擦,“吃什么吐什么,眼看就要饿死。直到我遇到一个方士,他给了我一个方子:建‘活宅’,养‘骨仆’,设‘长身宴’,以宾客为食粮,可延寿续命。”
他停在许攸面前,低头看他。许攸能看到他空洞胸腔内,那些肉壁在蠕动,在消化。
“活宅需以九十九具新鲜人骨为框架,裹以特殊药泥,再每日浇灌人血,三年可成。骨仆需挑选生辰八字相合者,活剥其皮,刻名于骨,再以药水浸泡,可保骨骸不散,行动如常。”王浚的声音带着陶醉,“而这长身宴,是最后一步。需请九位宾客,让他们吃下特制的‘引肉’——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肉。”
“自己的肉?”
王浚笑了,指向那些正在进食的宾客:“你以为他们吃的是什么?是他们自己啊。三日前他们收到请柬时,就已经被取走了部分骨肉,腌制烹制,留待今夜。吃下自己的肉,他们的魂魄就与这座活宅绑定,成为宅子的养分,而我,则通过宅子,吸收他们的生命精华。”
许攸看向赵商。赵商刚好吃完最后一块肉,放下筷子,然后,他的身体开始崩解。
不是流血,不是腐烂,是像沙雕一样,从边缘开始散落,化作细细的粉末,飘散在空中,被墙壁吸收。墙壁的肉壁兴奋地蠕动,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。
一个接一个,宾客们吃完肉,开始崩解,化作养料。
最后只剩下许攸,和他面前未动的那盘肉。
“该你了。”王浚伸手,指尖长出骨刺,“放心,我会留你一点意识,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烹调,被自己吃下,然后成为我的一部分。这是荣耀。”
许攸转身就跑。他冲向最近的墙壁,用尽全力撞去。
墙壁软得惊人,像撞进一堆烂肉,陷了进去。他感到四周的肉壁在合拢,要将他吞噬。他挣扎,撕扯,手指抠进肉里,扯下一大块黏糊糊的组织。
肉壁深处传来惨叫。不是一个人的声音,是无数声音的混合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都在哀嚎:“疼……好疼……”
是那些被吸收的人?他们的意识还困在墙里?
许攸不管了,他疯狂撕扯,在肉壁中挖出一条通道。肉壁在流血,暗红色的、浓稠的血,散发着恶臭。他爬着,蠕动着,终于看到前方有光。
他冲了出去,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回头,哪里有什么厅堂?只有一座荒废的宅院,门窗破烂,杂草丛生。刚才的一切,像是一场噩梦。
但他浑身沾满暗红色的黏液,腥臭扑鼻。手里还抓着一块从肉壁上撕下的组织,那组织在手心跳动,像一颗小心脏。
月光下,他看清了宅院的匾额:王府别苑。但“王”字已经斑驳,更像是“亡”字。
许攸连滚带爬逃下山,回到城中时,天已微亮。
他直奔赵商家。敲门,开门的是赵商的妻子,一脸疑惑:“许先生?这么早何事?”
“赵兄……赵兄昨夜可曾外出?”
“外子三日前去南方进货了,要下月才回。”赵妻说,“许先生是不是记错了?”
许攸又去了其他几个“宾客”家。得到的回答都一样:他们或外出,或生病,或根本就在家中,昨夜从未赴宴。
所有人都说,王浚三年前就病死了,王家别苑也早已荒废。
许攸站在街头,浑身冰冷。
他回到住处,脱下沾满黏液的衣服,想烧掉。但衣服上的黏液在蠕动,爬向他的皮肤,渗了进去。他想洗掉,洗不掉,那些东西像活物一样钻进体内。
当晚,他做了梦。
梦见自己坐在长桌前,面前摆着一盘肉。他拿起筷子,夹起肉,放入口中。肉很香,很嫩,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。他一口接一口,吃得满嘴流油。
醒来时,他发现自己坐在桌边,面前摆着一个空盘子,嘴角还有油渍。
胃里很饱,像刚吃了一顿大餐。
但房间里没有任何食物。
镜子里的他,脸颊丰润了些,眼睛有了神采,连皮肤都变得光滑。他看起来……健康了,年轻了。
而镜子旁边,挂着一幅画。画中是王府别苑,但苑内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。仔细看,那些人影中,有一个很像赵商,有一个很像其他“宾客”,还有一个,坐在主位,穿着锦袍,枯槁的脸上带着微笑。
那是王浚。
画的右下角,多了一个小人。小人坐在席末,正抬头看画外。
那张脸,是许攸。
许攸想撕掉画,但手触及画布时,感到一阵温暖。画布是软的,有弹性,像皮肤。画中的人物在动,在朝他招手。
他缩回手,退到墙角。
肚子又饿了。
不是正常的饿,是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、灼烧般的饥饿。他需要吃东西,需要……肉。
他看向自己的手臂。
皮肤下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不是血管,是更细的、白色的东西,像……骨头?骨头在生长,在变形,要突破皮肤。
许攸冲到厨房,抓起菜刀。他要砍掉这条手臂,在它变成食物之前。
但刀举到半空,停住了。
不是他停的。是他的手臂自己停的。骨头在皮下扭曲,控制了他的肌肉。
镜子里的他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和王浚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窗外传来更鼓声。
三更天了。
许攸慢慢放下刀,走到桌边坐下。他拿起空盘子,仔细地舔,舔掉每一滴油渍。
很香。
还想吃。
他看向墙壁。墙壁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门。门内传来丝竹声,还有食物的香气。
他站起来,整理衣冠,朝那扇门走去。
门内是一条长廊,两侧点着青白油灯。
长廊尽头,是一间巨大的厅堂。
厅堂里坐满了人,都是他认识的。他们朝他微笑,招手。
主位空着。
在等他。
许攸走了进去。
门在身后关上,消失,变成一堵温暖的、有脉搏的墙。
墙内,无数声音在低语:
“又来了一个……”
“这次能撑多久?”
“不知道,但很新鲜……”
“饿……”
“好饿……”
许攸在主位坐下。仆役端上食盘,揭开银罩。
盘子里是一块肉,烹制得恰到好处,色泽金黄,热气腾腾。
香气扑鼻。
他拿起筷子,夹起肉,放入口中。
咀嚼。
十二下。
咽下。
美味。
他笑了。
厅堂外,月亮被乌云遮住。
整座城都在沉睡。
只有这座荒废的别苑,在黑暗中,悄悄生长。
它的墙壁在延伸,地基在扩张。
它在等待下一个。
等待更多的宾客。
更多的……食物。
而城中的某户人家,清晨醒来时,发现桌上多了一张请柬。
素帛写的,字迹工整僵硬。
“携空胃而来,满腹而归。”
落款日期:三日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