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潭发现整个世界静了下来。
起初只是耳鸣般的低鸣,随后所有声音像被抽空的潮水,倏然退去。
窗外孩童的嬉闹、邻居切菜的笃笃声、远处街道的车流……全部消失了。
不是寂静,而是彻底的、绝对的“无响”。他疑惑地走到窗边,看见楼下踢球的男孩保持着抬脚欲射的姿势,球悬在离他脚尖几寸的空中,一动不动。
时间停了。
赵潭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冲下楼,穿过凝固的庭院。
水滴悬在喷泉半空,飞鸟定在屋檐,连风都消失了。他试探着触碰邻居王婶的肩膀——僵硬如石,体温尚存,却没有呼吸的起伏。整个世界成了一座庞大无比的蜡像馆,而他是唯一的观众。
恐慌之后,竟生出一丝荒诞的自由。他走进街角的便利店,货架上的零食触手可及。他拿起又放下,最终什么也没拿。这寂静的重量太沉了,沉得让人发疯。
第三天(他凭天色变化估算),他发现了第一处异样。
定格在王婶脸上的,并非他记忆中惯常的和蔼笑容,而是一种极度惊骇的神情——双眼圆睁,嘴角扭曲,仿佛在静止前的一瞬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。赵潭记得很清楚,他“最后听见”的声音里,有王婶哼着小调择菜的动静。那不该是这样的表情。
他发疯似的查看每一个凝固的人。
卖早餐的老李,定格在递出豆浆的瞬间,可五指是痉挛般张开的,像是要拼命扔掉什么;树下对弈的两个老人,其中一个的手指正微微离席,不是下棋,倒像是要掀翻棋盘;他的女友晓薇,坐在咖啡馆窗边,手机还亮着,脸上却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——而就在“静止”发生前十分钟,他们还在通电话,她笑着说晚上想吃火锅。
不是简单的暂停。在静止降临前最后一刹那,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情绪突变,或恐惧,或愤怒,或悲伤。
为什么只有他毫无知觉?为什么他被留在了“正常”的时间里?
第七天,更诡异的事发生了。
赵潭例行检查街道时,发现那个踢球的男孩,姿势有了极其细微的改变。那只悬空的脚,似乎……往下压了一毫米?他死死盯了半小时,确信不是错觉。他狂奔到便利店,盯住柜台后店员的手指——指尖原本离计算器按键有一线之隔,现在,几乎就要碰上了!
静止的世界,在以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,继续“进行”!
这个发现让他毛骨悚然。如果所有人都在以这种近乎凝滞的速度行动、思考、衰老……那他们能感觉到吗?能感觉到自己被凝固在永恒的一瞬,能感觉到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酷刑吗?晓薇脸上的泪,是不是正在以百年一滴的速度,缓缓滑落?
他试图与人“沟通”,在纸上写下大字举到他们眼前,对着他们的耳朵嘶吼。毫无反应。他们的眼珠纹丝不动,倒映着赵潭日益绝望的脸。
直到他在图书馆,看见那个站在哲学书架前的老人。老人仰着头,凝视着书架最高层。赵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那是一本厚重的《时间哲学》。而老人的指尖,正以几乎无法测量的速度,极其缓慢地,向上抬起——朝向那本书。
他在……试图拿书?
一个疯狂的实验在赵潭脑中成形。他搬来梯子,爬上书架,颤抖着取下那本《时间哲学》。然后,他屏住呼吸,将书册极其小心地,塞向老人抬起的指尖之下。
书脊与指尖接触的刹那,赵潭感到一股微弱的、冰凉的吸力!
不是物理上的,更像是一种……链接。紧接着,无数破碎的画面、声音、感觉,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冲进他的脑海!
“……慢……太慢了……”苍老的意识断断续续,夹杂着非人的痛苦,“……念头……像生锈的齿轮……转一圈……要一万年……痒……不能挠……疼……不能喊……救命……谁……”
赵潭惨叫着抽回手,从梯子上跌落。书本啪地掉在地上。那些灌注进来的感知碎片瞬间消失,只剩下耳鸣般的尖啸在颅内回荡。
那不是单纯的静止。那是时间被拉长到了近乎永恒的地狱!所有被困其中的人,意识都是清醒的,却被囚禁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躯壳里,感知被无限稀释,每一个最简单的念头、最微小的生理感觉,都要经历漫长到足以逼疯任何人的过程才能完成!
而他,赵潭,这个唯一能自由行动的人,成了这座地狱里唯一的“快行者”,也是唯一的旁观者,更是……唯一的希望?还是说,是某种意外的残次品?
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、永不变化的天光。如果他们的时间流速慢到了这种地步,那么相对于他,这个世界“正常”时间的流逝……又会是多快?他在这里度过一天,外界是否已过百年?等到他终于老死,晓薇的眼泪恐怕还没流到下巴。
绝望啃噬着他。他回到家中,面对凝固在餐桌边的母亲。母亲手里还拿着抹布,脸上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、深深的疲惫与悲伤。他伸出手,轻轻触碰母亲的手背。没有上次那样剧烈的意识涌入,只有一丝极淡的、温暖的、属于母亲的感知涟漪般漾开,带着无尽的、缓慢的眷念。
就在这一刻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墙上那面钟。
秒针,极其轻微地,抖动了一下。
不,不是抖动。是它艰难地、挣扎着,试图跳过一格!那原本完全凝固的银白色指针,尖端泛起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、铁锈般的褐红色。
时间不是完全静止的。它是在“生锈”,在“凝固”,但似乎……有什么东西,正在极其缓慢地侵蚀这种状态?
赵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。如果时间像机器一样会生锈、会故障,那么,造成这一切的,会不会也是某种……“东西”?某种正在利用这近乎永恒凝固的“慢”,做着什么他们无法感知的事情?
他猛地转身,环顾这座寂静得可怕的城池。所有人的脸上,都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激烈情绪。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?或者说,是什么,在时间凝固前的那一刹那,“吓”到了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——只是他忘记了?
赵潭的呼吸急促起来。他望向窗外静止的流云,一个比永恒禁锢更可怕的念头,冰冷地攫住了他。
也许,他并不是幸运儿。
也许,他之所以还能动,是因为在“那个东西”的眼里,他和那些被放慢了千万倍的人,本质上没有区别。他只是一个……稍微快一点的观察样本。
而此刻,那“东西”或许正以他无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,在这片凝固的时间琥珀之外,静静地、满意地,注视着笼中一切,包括他这个还能稍微扑腾几下的……小虫子。
墙上的钟,秒针上的锈迹,似乎又蔓延了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