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正阳发现父亲开始收集体温。
起初只是药柜里多了一支电子体温计,银灰色的,像一柄小巧的武器。他没在意,父亲六十八了,注重养生很正常。
但三天后,他在父亲书房抽屉里看到了笔记本。
硬壳封面,纸张泛黄。第一页用毛笔工整写着:“体温记录,庚子年始”。下面是一列列数据,日期、时间、温度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。这很正常,不正常的是记录对象——不止父亲自己的体温。
第二页开始,出现了母亲的名字。
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。可笔记本上,她的“体温记录”一直持续到上周。。
李正阳感到一阵寒意。
他翻到最新一页,呼吸骤停。。可他昨晚在公司加班,根本没回家!
“看什么呢?”
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李正阳猛地合上笔记本,转身挤出笑容:“找支笔。”父亲穿着深灰色中山装,站得笔直,眼神平静得像两口古井。他走过来,从李正阳手中取回笔记本,动作轻柔得像接过婴儿。
“别乱动我的东西。”父亲说。
那天晚饭时,李正阳偷偷观察父亲。老人吃饭很慢,每一口咀嚼三十下,筷子摆放角度精确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,除了——父亲在饭后拿出了体温计。
不是那支电子的。
是一支老式水银体温计,玻璃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父亲用酒精棉仔细擦拭,然后站起身,走向客厅角落的母亲遗像。
李正阳屏住呼吸。
父亲把体温计轻轻贴在遗像玻璃上,保持了三分钟。。”做完这一切,他转向李正阳,微微一笑:“该你了。”
“爸,我好好的……”
“伸手。”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冰凉的玻璃管滑入腋下,李正阳打了个冷战。父亲的手按着他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。三分钟像三小时那么长。取出体温计后,父亲对着灯光仔细查看,眉头渐渐皱起。。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行字,然后盯着李正阳,“你最近接触过谁?”
“同事,客户,就那些人……”
“陌生人呢?”父亲逼近一步,眼睛在镜片后放大,“体温是会传染的。不正常的体温,像瘟疫一样传播。你必须小心。”
李正阳后退,后背撞到墙。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狂热,混合着恐惧和某种……饥渴?
那夜李正阳失眠了。
凌晨两点,他听见书房有动静。悄悄推开门缝,他看见父亲站在书桌前,面前摊开着笔记本。桌上放着三支体温计:一支水银的,一支电子的,还有一支他从没见过的——那支是黑色的,材质像石头,表面有细密的纹路。
父亲拿起黑色体温计,轻轻按在自己额头。
没有玻璃管,没有刻度,但李正阳清楚地看见,那东西开始发光。暗红色的光,像烧红的炭,从内向外渗透。父亲闭上眼,露出近乎陶醉的表情。红光持续了十几秒,渐渐熄灭。
然后父亲做了更可怕的事。
他把黑色体温计对准了笔记本上母亲的名字。红光再次亮起,这次更暗,像凝固的血。笔记本那页纸开始卷曲,泛黄的颜色加深,变成了焦褐色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,混合着某种甜腻的香气。
李正阳捂住嘴,轻轻关上门。
第二天,他请假去了图书馆,查阅所有关于体温的医学典籍、民俗记录、怪异传说。一无所获。下午他找到父亲的老友陈伯,旁敲侧击打听。
陈伯听完他的描述,脸色变了。
“你爸还在弄那个?”老人颤抖着点燃香烟,“那是‘体温执念’,老一辈人才知道的毛病。有些人认为,人的体温不止是生理指标,是……是生命的刻度。维持体温记录,就像在给生命做备份。”
“备份?”
“对。”陈伯深吸一口烟,“你爸是不是总说‘体温会传染’?这不是比喻。在某些极端个案里,过高或过低的体温真的会‘感染’别人。更可怕的是,有人相信可以通过收集体温……延续生命。”
李正阳感到脊椎发凉:“延续谁的生命?”
陈伯没有回答,只是深深看着他。
回家路上,李正阳买了一支录音笔。他必须知道父亲到底在做什么。晚饭后,他假装早睡,实则躲在书房隔壁的储物间。
夜里十一点,书房门开了。
父亲走进来,脚步比白天更轻快。李正阳从门缝看见,父亲手里拿着那支黑色体温计,还有一个小布包。布包打开,里面是十几根头发,用细绳捆成小束。”””……
全是邻居的名字!”。标签下那束头发,正是他今早梳头时掉在洗手池的!
父亲开始“测量”那些头发。
黑色体温计依次触碰每束发丝,发出不同程度的红光。高的亮些,低的暗些。父亲认真记录,嘴里喃喃自语:“这个太热……这个凉了……这个刚好……”
轮到“李正阳”那束头发时,红光格外明亮。
父亲盯着那光,看了很久。突然,他做了一个令李正阳魂飞魄散的动作——他把那束头发凑到鼻尖,深深吸气,然后伸出舌头,轻轻舔了一下!
李正阳差点叫出声。
父亲的表情变了。那不再是平日严肃的老人,而是一种……贪婪的、陶醉的、近乎食客品尝珍馐的神情。他闭上眼睛,喉结滚动,仿佛在吞咽什么美味。
“还不够熟。”父亲低声说,声音沙哑得陌生,“要等到37度整。完美的体温,完美的生命热度……”
李正阳再也忍不住,冲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。他背靠门板滑坐到地上,全身发抖。父亲不是在记录体温,是在采集,在品尝,在等待“成熟”!
他要做什么?等儿子的体温达到“完美”的37度,然后呢?
一夜无眠。
清晨,父亲敲门叫他吃早饭,声音恢复正常。餐桌上,李正阳不敢抬头。父亲却温和地说:“最近天气变,注意保暖。体温是关键,千万别着凉。”
说着,父亲伸出手,摸了摸李正阳的额头。
那只手冰凉刺骨,像一块冰。李正阳僵住,感觉那股寒意从额头渗透,钻进颅骨,流向四肢百骸。他想躲开,身体却动弹不得。。”父亲微笑,“快了。”
那天李正阳逃出家门,去了医院。。医生笑着说:“完全健康。”李正阳却笑不出来。他想起父亲那句话——“快了”。
什么快了?
他决定搬出去,立刻。回家收拾行李时,父亲不在。李正阳冲进自己房间,胡乱塞衣服进箱子。突然,他停住了。
枕头上放着一张纸。
不是便条,是一份表格。手绘的,线条工整得像印刷品。标题是《体温成熟进度表》。下面列着十几个名字,每个名字后面有日期和温度曲线。大部分名字已经划掉,用红笔标注“已采集”。。”。”。”
李正阳扔掉纸,疯狂地翻找父亲的书房。在书架最底层,他找到一个上锁的铁盒。砸开锁,里面没有体温计,没有笔记本。
只有照片。
几十张黑白和彩色照片,拍的都是同一样东西:体温计。各种体温计,水银的、电子的、古老的、怪异的。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名字和温度,以及一个日期。
李正阳颤抖着翻看,突然停住了。
最新一张照片,拍的是那支黑色体温计。背面没有写温度,只有一行字:“吾儿正阳之皿,将成。”
皿?容器?
李正阳跌坐在地,一切都连接起来了。父亲不是在收集体温,是在用体温“培养”什么。而李正阳自己,就是最后的“容器”,即将在冬至那天“成熟”!
他必须反抗。
冬至前夜,李正阳准备好了。他在保温杯里放了安眠药粉,晚餐时倒给父亲。老人毫无防备地喝下,半小时后昏睡过去。李正阳拿出早就藏好的铁锤,走向书房。
他要毁掉一切。
笔记本、体温计、照片、那个铁盒……全部砸烂烧掉。最后,他站在父亲卧室门口,看着床上熟睡的老人。铁锤在手,重得抬不起来。
但他终究没有下手。
他只是拿走了黑色体温计和所有记录,开车到郊外河边,全部扔进深水。回家时天已微亮,他瘫坐在客厅,感到一种虚脱的轻松。
结束了。
冬至日平静地过去。父亲醒来后似乎忘记了所有事,不再提体温,不再做记录。他甚至扔掉了剩下的体温计。李正阳悄悄观察了一周,终于放下心来。
他赢了。
新年夜,李正阳和父亲一起吃火锅。热气蒸腾,房间里暖融融的。父亲突然说:“好久没量体温了。”
李正阳筷子掉在桌上。
父亲笑笑:“开玩笑的。来,多吃肉。”他夹起一片涮羊肉,放进儿子碗里。李正阳松口气,低头吃肉。羊肉很嫩,汤汁鲜美,他吃了很多。
饭后,他感到异常困倦。
“你去睡吧,我收拾。”父亲说。李正阳点点头,摇摇晃晃走进卧室,倒在床上。闭上眼睛前,他看见父亲站在门口,静静看着他。
那眼神,像农夫看着即将丰收的庄稼。
李正阳陷入沉睡。梦里他在奔跑,穿过一条长长的、温暖的走廊。走廊尽头有光,他朝着光跑去,越来越热,热得浑身发烫。
他醒不过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贴在额头。勉强睁开眼,模糊的视线里,父亲俯身看着他,手里拿着——
一支全新的黑色体温计。
“37度整。”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带着满足的叹息,“终于成熟了。”
李正阳想挣扎,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。他看见父亲拿出针管,长长的针头在灯光下闪亮。针管不是要注射,而是……抽取。针尖刺入他的太阳穴,不疼,只有深深的寒意。
一种温暖的、金红色的液体被缓缓抽出。
李正阳的意识随着液体流失。最后看到的画面,是父亲把那管金红色液体注入黑色体温计。体温计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,璀璨得像个小太阳。
父亲举起它,对着窗外新年烟花,满意地微笑。
“完美的体温。”他轻声说,“可以开始了。”
李正阳彻底陷入黑暗。但他没有死,而是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。他能感觉到,自己的身体在变凉,一点一点,像逐渐熄灭的炭火。
而书房里,父亲开始书写新的记录。
在新笔记本的第一页,他工整地写下:“重生记录,壬寅年始。”翻到第二页,标题是:“新载体体温维持方案”。
下面列着第一个名字:“李建国”。
那是父亲自己的本名。
老人坐在书桌前,拿起那支注满金红色液体的黑色体温计,轻轻按在自己心口。光芒涌现,温暖流遍全身。他闭上眼,感受着那股熟悉的、蓬勃的生命热度——那是儿子的体温,完美成熟的37度,现在完全属于他了。
窗外烟花绚烂,新的一年开始了。
卧室床上,李正阳的身体渐渐冰凉。但他的眼睛还睁着,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。在那双逐渐涣散的瞳孔深处,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意识,一丝终于明白一切的绝望。
而他的体温,永远停留在了37度。
完美的、被继承的体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