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原发现自己的病人最近总在重复同一句话。
“医生，我昨天来过吗？”
起初他以为是化疗的副作用。病人叫吴大海，肺癌晚期，记性差情有可原。但第三次问出同样问题时，赵原察觉到了异样。
因为吴大海每次问完，都会偷偷瞥向诊室角落。
那里只有一盆绿萝。
今天吴大海又问了一遍。赵原终于放下病历本，直视他的眼睛：“吴先生，您为什么总这么问？”
吴大海的嘴唇开始发抖。他凑近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因为每天来的，都不是同一个人。”
赵原一愣。
“虽然长得一样，虽然也叫吴大海。”病人的指甲抠进掌心，“但我知道，那不是昨天的我。”
诊室里的空调突然停了。寂静中，赵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“您需要转诊心理科。”他尽量让声音平稳。
吴大海却笑了。那笑容比哭还难看：“您看看病历吧。最后一页。”
赵原翻开厚厚的病历。治疗记录、化验单、影像报告……一切正常。直到最后一页，他的呼吸停滞了。
那是一张手写的便条，字迹歪斜：
“赵医生，别让他发现你看出来了。他在试药。”
落款是“吴大海”，日期是三个月前。
可吴大海三个月前才第一次挂号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赵原抬头，却发现病人已经走了。诊室里空荡荡的，只有那盆绿萝的叶子，无风自动。
当晚，赵原留在医院查档案。他调出吴大海所有的就诊记录，发现一件诡异的事——这个病人，每天都会来。
雷打不动。
哪怕化疗日，哪怕该住院的日子，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门诊。监控录像里，吴大海每天穿同样的衣服，拎同样的布包，连走路的姿势都分毫不差。
但赵原记得，自己明明只给他开过一周两次的预约。
凌晨两点，档案室的灯闪了闪。赵原揉揉眼睛，再看向屏幕时，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。
今天的就诊记录消失了。
不，不是消失。是被覆盖了。屏幕上，吴大海的病历正在自动更新，新的化验单一张张生成，日期全部是——明天。
赵原猛地拔掉电源。
屏幕黑了。但打印机突然启动，吐出一张纸。上面只有一行字：“赵医生，明天见。”
他冲回诊室，想拿走那盆绿萝。他总觉得那东西有问题。
可绿萝也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一个小小的录音笔。赵原颤抖着按下播放键。
里面是自己的声音。
“实验体编号047，认知维持测试第七轮。今日注入记忆：你是肺癌患者，主治医生姓赵。重复三遍……”
录音里还有翻页声，然后另一个声音说：“植入成功。明日继续观察。”
赵原瘫坐在椅子上。那个“另一个声音”，也是他自己。
第二天，吴大海没来。
来的是个年轻女人，自称是吴大海的女儿。“我爸昨晚走了。”她红着眼睛，“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。”
那是一个铁皮盒子。
赵原等到诊室没人了才打开。里面没有遗书，没有遗物，只有满满一盒药瓶。几十个小瓶子，标签全部被撕掉了。
但瓶底刻着字。
每个瓶底都刻着：“赵原，停手吧。”
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。赵原看到照片的瞬间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照片上是年轻的自己，穿着白大褂，站在一间实验室里。身边围着七八个“吴大海”。
一模一样的人。
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：“闭环药物试验，始于2009年3月。受试者克隆维持，主试者记忆重置。如见此信，即第七轮失败。销毁所有绿色植物，它们释放记忆干扰素。”
赵原发疯似的冲向那盆绿萝原先的位置。在墙角缝隙里，他找到一小片干枯的叶子。
叶子背面有极细的纹路。他拿到显微镜下一看，那根本不是植物细胞。
是微缩电路。
诊室的门在这时锁上了。自动锁死的声音清脆而冰冷。
扬声器里传出声音，那个录音笔里的“另一个自己”的声音：“第七轮觉醒提前。启动紧急协议。”
赵原砸门，呼救，无人回应。窗外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，不是天黑，而是整栋楼被一层黑色薄膜缓缓包裹。
他转身，发现诊室的墙壁正在渗出液体。不是血，是一种透明的、粘稠的药液。
药液汇聚成人形。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七个“吴大海”从墙里走出来。他们同时开口，声音重叠：“赵医生，我们今天从哪里开始？”
赵原退到墙角，手摸到了什么硬物。是那个铁皮盒子。
其中一个“吴大海”笑了：“没用的。盒子里不是药，是你的记忆提取器。你每打开一次，就会忘记更多真实的事。”
赵原不信。他打开盒子。
盒子空了。药瓶全部消失了。
“想起来了吗？”七个声音同时问，“你才是第一个吴大海。2009年，你自愿参加新药试验，结果产生了七重人格分裂。我们——”他们齐刷刷指向自己，“都是你。”
赵原抱住头。碎片记忆汹涌而来：实验室的灯光、注射器的刺痛、镜子里无数张相同的脸……
“不！”他尖叫。
“而‘赵原’，”他们继续说，“是你幻想出来的主治医生。是你残存的理性，试图治愈自己而创造的虚拟人格。”
墙壁彻底融化了。诊室变成一个纯白的房间，和照片里一模一样。
房间中央有一张病床。
床上躺着一个人。赵原走过去，看到了那张脸——苍老的、布满病容的，但毫无疑问，是自己的脸。
床头的病历卡写着：“吴大海（本名赵原），持续性身份认知障碍，闭环治疗中。”
那七个“吴大海”围了上来，按住他。他们异口同声：“该注射今天的药了。赵医生——不，大海，该醒了。”
赵原挣扎着，看见天花板上有一行小字。是那种会议室里常见的励志标语，但此刻读来毛骨悚然：
“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。”
针头刺入脖颈的瞬间，他听见最后的声音，来自扬声器，来自那个他以为是“另一个自己”的声音：
“第八轮启动。日期：2009年3月7日。患者姓名：赵原。主治医生：吴大海。现在，请重复一遍你的名字……”
赵原张开嘴，听见自己说：
“我叫吴大海。我是肺癌患者。我的主治医生，姓赵。”
纯白的房间外，那盆绿萝静静放在走廊长椅上。叶子翠绿欲滴。
叶脉里，微弱的电流一闪而过。
像一次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