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十一点,地铁末班车呼啸而过。
江临最后一个走出车厢。隧道里的风追着他,像冰冷的舌头舔过后颈。他紧了紧外套,刷卡出站。
闸机口站着个穿黄雨衣的小孩,背对他一动不动。
江临皱了皱眉。这么晚了,怎么还有孩子独自在这里?他绕到前面,雨帽下却空荡荡的,只有一团阴影。
“见鬼……”他嘟囔着快步离开。
通往出口的长廊长得不正常。脚步声在瓷砖上回响,一下,两下,然后变成了四个人的节奏——他走一步,后面响起三步。
江临猛地回头!
长廊空无一人。但地上的水渍正在倒流,一滩滩浑浊的液体逆着重力向上爬升,顺着墙壁蜿蜒,最后在天花板聚成悬垂的水珠。
一滴落下,砸在他额头上。
不是水。黏稠的,温热的,带着铁锈味。
他抹了一把,指尖猩红。
灯开始闪烁。在明灭的间隙里,那个黄雨衣出现在长廊尽头。这次它抬起了头,雨帽下依然没有脸,只有一张不断滴落血水的空洞。
江临转身就跑!
出口的闸机已经关闭。他疯狂拍打着玻璃门,值班室里空无一人。扭头再看,长廊里的黄雨衣正朝他走来,每一步都留下血脚印。
那些脚印在发光。
不是血的光,是一种惨绿的、病态的荧光,像腐烂的萤火虫。
“开门!开门啊!”江临的拳头砸出了血。
就在黄雨衣离他只有十米时,闸机“嘀”地一声开了。他撞开门冲进夜雨里,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反而让他清醒了些。
回头望去,地铁站入口淹没在黑暗中。
什么黄雨衣,什么血雨,都消失了。只有雨水正常地落下,在地面溅起水花。刚才的一切,仿佛只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。
江临喘着粗气走向家的方向。
他住的老小区没有电梯。楼道灯坏了三个月,物业一直没来修。他摸黑爬上四楼,掏钥匙时,手还在抖。
门锁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屋里一片漆黑。他按下开关,灯亮了,但光线昏黄得不正常。客厅的沙发上,端坐着一个人。
那个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灰色外套。
那个人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脸。
那个人抬起头,对他微笑:“你回来了。”
江临僵在门口,血液都冻住了。沙发上的“他”站起来,动作和他完全同步,像镜中人走出了镜子。
“你……是谁?”江临的声音嘶哑。
“我是江临啊。”对方歪了歪头,笑容加深,“或者说,我才是江临。你只是个走错门的客人。”
厨房里传来水声。
江临下意识看去,厨房磨砂玻璃门上,映出第三个身影——也是个穿灰外套的男人,正背对他们洗着什么。水龙头开到最大,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所有其他声音。
沙发上的“江临”向他走来。
一步,两步。脚步声和他自己的完全一致,连抬脚的习惯,落地的轻重,都分毫不差。
“别过来!”江临抓起鞋柜上的花瓶。
对方停住了,却笑出声:“你拿那个做什么?这是你家吗?你认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吗?”
江临愣住了。他环顾四周,忽然发现不对劲——沙发的位置变了。茶几上的烟灰缸不见了。墙上的挂钟,指针是逆时针转动的!
“这不可能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“可能。”对方轻声说,“因为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。看看你的钥匙。”
江临低头看手中的钥匙串。铜钥匙,门禁卡,小刀……一切正常。不,等等。小刀的刀柄上刻的字,不是他名字的缩写,是三个陌生的字母:w。
“这是谁的东西?”他失声道。
“我的。”厨房的门开了。
第三个男人走出来,手里拿着菜刀。刀刃上滴着水,但江临闻到浓烈的血腥味。这个人的脸,也和江临一模一样,只是左眼角多了一道疤。
“欢迎来到四零四室。”疤脸男人说,“我们等你好久了。”
“我们?”江临后退,背撞上了门。
沙发上的“江临”和疤脸男人并排站在一起,像一对孪生兄弟。不,是三胞胎。因为他们俩,再加上江临自己,三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,呈现出诡异的同步。
“你还没发现吗?”疤脸男人举起菜刀,刀面反射出扭曲的光,“每晚十一点,这栋楼就会出现一扇不该开的门。走进去的人,会遇见另一个自己。然后……”
“然后会怎样?”江临的声音在抖。
“然后要决定,谁留下来,谁消失。”沙发上的“江临”接话,“昨晚我赢了。前晚他赢了。”他指了指疤脸男人。
江临突然冲向窗户!这里是四楼,跳下去也许还有生机。但当他拉开窗帘,整个人如坠冰窟——
窗外不是街道。
是另一间客厅。和他所在的这间一模一样,连沙发上污渍的位置都相同。那间客厅里,也站着三个男人,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。
其中一个人的脸,也是江临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瘫软在地。
“这是无限的回廊。”疤脸男人蹲下来,菜刀轻轻拍打他的脸,“整栋楼都是套在一起的盒子。你走不出去的。从你走进那趟末班车开始,你就已经掉进来了。”
江临想起地铁站的血雨,想起黄雨衣。
“那个孩子……”
“是引路的。”沙发上的“江临”说,“它会带新人来。每次都是这样。血雨是标志,说明这扇门今晚会开。”
厨房里突然传来巨响!
三个人同时转头。水池里,正在涌出大量的血水。血水中浮起一团黄色的东西——是那件雨衣,正在血水里膨胀,鼓起,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。
“糟了!”疤脸男人脸色大变,“它等不及了!”
雨衣从血水中立了起来。
帽檐下依然没有脸,但这一次,它伸出了手——无数只细小的、苍白的手,从雨衣下摆伸出,像蛆虫般蠕动。
“它是裁判。”沙发上的“江临”颤抖着说,“如果我们自己决定不了谁留下,它就会……全部带走。”
黄雨衣飘向他们。
江临感到刺骨的寒意。那些小手在空中抓挠,发出指甲刮黑板的声音。疤脸男人突然挥刀砍向沙发上的“江临”,后者敏捷地躲开,抄起台灯砸过去。
两人扭打在一起,完全一样的脸因狰狞而扭曲。
江临缩在墙角,看着这场荒谬的厮杀。他是谁?他们是谁?谁才是真的?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的。也许所有的江临,都只是这栋楼的养料。
黄雨衣停在他面前。
一只小手伸向他,指尖触碰他的额头。冰冷的触感直达脑髓,然后——记忆如洪水决堤。
他想起来了。
三个月前,他加班到深夜,走进这栋楼。楼道灯坏了,他摸黑上楼。在四楼,他看见自家门虚掩着,里面传出电视声。他推门进去,看见沙发上坐着自己。
那个“自己”转头说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。
原来他早就输过了。现在的他,不过是无数复制品中的一个,困在无止境的夜晚里,等待新人到来,重复这场杀戮游戏。
黄雨衣的小手缩了回去。
它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,转身飘向扭打的两人。那两人已经血肉模糊,却还在疯狂攻击对方,像两头不死不休的野兽。
江临慢慢站起来。
他走向窗户,看向对面客厅里那三个惊恐的男人。其中一个也在看他,眼神里是全然的绝望。江临对他笑了笑,然后抬起手,在玻璃上写了一个字:逃。
虽然他知道,无处可逃。
对面的自己看懂了吗?不重要了。
黄雨衣已经包裹住了那两个扭打的身影。雨衣下传出咀嚼声,湿漉漉的,粘稠的。然后雨衣瘪了下去,地上只剩两摊人形的血渍。
雨衣转向江临。
江临闭上眼睛。他感到布料包裹上来,冰冷,潮湿,带着无数小手的触感。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,他听见雨衣里传出孩童的轻笑。
“明天再来玩呀。”
然后他醒了。
他躺在地铁站的长椅上,末班车刚刚进站。广播在报站,乘客稀稀拉拉下车。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。
江临坐起来,浑身湿透。
窗外在下雨。正常的雨,向下落的雨。
他走向闸机,刷卡出站。经过值班室时,他瞥了一眼——里面的保安穿着黄色雨衣,背对着他。
保安缓缓转头。
雨帽下没有脸,只有一张嘴,嘴角咧到耳根。
它对江临挥了挥手。
江临也挥了挥手。然后他走进雨夜,走向那栋没有灯光的老楼。楼道里,他遇见一个加班晚归的邻居。
“这么晚啊。”邻居说。
“是啊。”江临微笑,“去找个朋友。”
他爬上四楼,站在自家门前。钥匙插进锁孔时,他听见屋里传出电视声,还有……自己的笑声。
门开了。
客厅里,另一个江临从沙发上站起来,惊讶地看着他:“你是?”
江临走进去,轻轻关上门。
“我是新来的。”他说,“能借宿一晚吗?”
窗外,雨开始倒流。一滴滴血珠,顺着玻璃向上爬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