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寻发现世界正在变薄。不是比喻,是物理意义上的“薄”。
那天他掰开早餐面包,剖面里的气孔整齐得像电路板。他盯着看了三秒,气孔开始蠕动,重新排列成一张微笑的人脸。面包轻声说:“早。”
他扔掉了面包。但第二天,报纸上的铅字也开始跳舞。它们跳出专栏,在空白处拼出一行问句:“你看得见我,对吗?”
蒋寻开始闭门不出。可隔绝反而让症状加剧。墙壁的纹理在黄昏时会流动,汇聚成一只只凝视他的眼睛。水管里的滴水声,仔细听,是在反复喊他的名字:“蒋——寻——蒋——寻——”
他去看医生。精神科诊室的墙漆是柔和的淡绿色。医生说话时,蒋寻看见那些淡绿色正从墙上剥离,像薄雾般飘进医生的耳朵。医生的笑容逐渐变得和墙漆一样标准、一样淡。
“压力太大了。”医生的声音平滑无波,“给你开些药。”
药片是鲜黄色的,躺在掌心时,蒋寻看见每片药上都映着同一个房间——正是他此刻所在的诊室。药片里的微型诊室中,还有一个更小的、正在看药的蒋寻。
他冲出诊所,药片撒了一地。
街上人群熙攘。蒋寻惊恐地发现,许多人的后颈都贴着一小片东西。像标签,又像邮票。颜色各异,上面写着极小的字。他眯眼去看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,她后颈的标签是粉色的,写着:“类型:顺从;保质期:至2035年。”
那女人忽然回头,对他露出和墙漆医生一模一样的标准微笑:“需要帮助吗?”
蒋寻拔腿就跑。他一直跑,跑到肺叶刺痛,跑到城市边缘的废弃河堤。瘫坐在地,他低头喘息,却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浑浊的水面上。水波晃动,倒影却没有随之破碎,反而清晰地、缓缓地抬起手,指向蒋寻的身后。
蒋寻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。他僵硬地,一点一点扭过头。
河堤上方,站着一个人。没有面孔,整张脸是一片光滑的、反光的银白色,像一面液态的镜子。不,不是镜子——因为蒋寻在那片银白里,没有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,只看到一片不断翻滚的、黏稠的灰色物质。
无面人开口了,声音直接钻进蒋寻的颅腔,不是通过耳朵:“你‘醒’了。真遗憾。”
“你是什么?!”蒋寻的声音嘶哑。
“纠正者。”那声音毫无起伏,“负责清理像你这样,开始看见‘结构’的故障单元。”
“结构?什么结构?”
“世界的结构。”无面人向他走来,每一步都轻得像飘,“你以为世界是浑然的整体?不,它是由无数‘概念标签’粘贴而成的。天空是‘苍穹蓝-编号774’,恐惧是‘战栗程序-子集3’,连你的‘自我意识’,也不过是一张较复杂的、名为‘蒋寻-个体模拟’的动态标签。”
“你胡说!”蒋寻后退,脚后跟碰到冰冷的河水。
“看看你的手。”无面人说。
蒋寻下意识低头。自己的手背上,不知何时浮现出几行极淡的、水印般的字:“部件:上肢;归属:蒋寻单元;状态:轻微恐惧震颤。”
那些字还在微微发光。
“不——!”蒋寻用另一只手疯狂擦拭,字迹却越发清晰。他开始撕扯自己的皮肤,仿佛能撕掉那层标签。
“没用的。”无面人已走到他面前,银白的脸几乎贴上他的鼻尖,“一旦开始看见,就无法停止。认知是传染性的。你会把这份‘看见’,像病毒一样,带给其他尚未察觉的单元。”
蒋寻猛地想起面包上的脸,报纸上的字,墙上的眼睛……难道都是因为他“看见”了,它们才显现?
“所以你要杀了我?”蒋寻颤抖着问。
“不。”无面人的声音里,第一次有了一丝类似愉悦的波动,“清理不等于销毁。你会被‘格式化’,送回循环。你会继续当蒋寻,只是再也看不见标签,再也听不见墙壁说话。你会重新觉得面包只是面包。”
听起来几乎是恩赐。蒋寻几乎要点头了。几乎。
但就在这一刻,他看见无面人那光滑的银色“脸”上,突然浮现出一行急速闪过的、更小的红色字迹,快得像错觉:“指令冲突:底层协议‘禁止单元知晓真相’与当前解释行为矛盾。错误代码:74。”
无面人顿住了。虽然它没有五官,但蒋寻清晰地感受到它的“僵硬”。
它在撒谎!它说的“格式化”未必是消除感知,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!而它自己,也受制于某种更上层的“标签”或“规则”!
求生的本能和窥见漏洞的狂喜混合在一起。蒋寻不知哪来的勇气,他对着无面人,用尽力气大喊:“我看见你了!你的脸上有错误代码!74!”
那行红色的“错误代码:74”再次在银色脸皮上爆亮!这次没有立刻消失,而是像烧红的烙铁,滋滋作响。
无面人发出一声非人的、尖锐的啸叫!它猛地捂住脸,银白的表面剧烈波动、起泡,仿佛要融化!它踉跄后退,身形开始闪烁、不稳定。
“你……你竟敢……阅读纠正者……”它的声音支离破碎,充满了蒋寻从未想象过的——恐惧?
原来,它们也怕被“看见”!
无面人在一阵刺眼的闪光中消失了,只留下一股臭氧灼烧过的气味。
蒋寻瘫软在地,心脏狂跳。他赢了?暂时活下来了?
他看向城市的方向。霓虹闪烁,车流如织。但现在,他知道那每一盏灯,每一辆车,每一个行走的人身上,都可能贴着看不见的标签,运行着他无法理解的指令。
而他,成了一个病毒。一个能看到“结构”的病毒。
更让他彻骨冰寒的是另一个念头:无面人消失了,但冲突指令和错误代码74被触发了。接下来来的,会是什么?是更高级的“纠正者”,还是直接启动某种……“系统清理”?
他抬起手,手背上的标签字迹已经稳定下来,甚至多了一行:“备注:已接触异常信息,标记为潜在源。”
远处传来警笛声,不一定是冲他来的,但他已经无法分辨。
蒋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走向更深的黑暗。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多久。他只知道,从现在起,他看到的每一片树叶,每一粒灰尘,都可能突然对他说话,露出标签,或者……变成下一个无面人。
认知是传染。而他,已病入膏肓。
世界是一层单薄的贴纸,而他,刚刚撕开了它的一角。裂缝后面,不是虚无,而是更多、更冰冷、更黏腻的……层层叠叠的贴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