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是病了,他是在被拆解。
起初,只是掉头发。一绺一绺的,落在枕上,像枯萎的蚕丝。贺延昭对着镜子笑了笑,许是压力太大。
可随后,指甲也开始剥落,不是断裂,是整片整片地、无声地褪下,露出底下粉嫩得怪异的新甲。
夜里,他听见窸窣声。
不是老鼠,更接近……蚕食桑叶?又或是极轻的、撕开薄纸的声音。那声音贴着他的头皮,沿着他的脊椎爬行!
他猛地坐起,打开所有灯!卧室空无一人,只有梳妆台上,那面母亲留下的、边缘锈蚀的铜镜,幽幽地映着他惊恐的脸。
镜中人的嘴角,似乎比他先一步,勾起了弧度。
第二天,他去见了一位“先生”。先生姓魏,住在旧巷深处,屋里满是尘土与线装书的气息。魏先生只看他一眼,便闭上了眼睛。
“你请了不该请的‘东西’。”魏先生的声音干涩,“它不在你身外,而在你‘里面’。它饿了,便开始吃你……吃你的形骸,吃你的记忆,吃你为人的一切!”
“我没请过任何东西!”贺延昭尖叫。
“真的吗?”魏先生睁开眼,目光如针,“三个月前,你是否在古玩市场,买过一件旧物?是否……对着它,许过愿?”
贺延昭的血液瞬间冰凉。是的!一只青玉雕成的小兽,似犬非犬,眼珠是两点暗红的杂质。摊主说,那是“守财”。他那时生意困顿,鬼使神差地,对着那小兽低语:“若能让我渡过难关,我愿付出代价。”
代价……这就是代价?!
“它在以你为茧。”魏先生叹息,“待它将你吃完,便会顶着你褪下的‘壳’,走到阳光下去。那壳,就是你全部的人生!而真正的你,连一丝残渣都不会剩下!”
回家后,贺延昭发疯般找到那只玉兽。它静静卧在书柜角落,暗红的眼珠在灯光下,竟似闪过一丝餍足的光。他举起它,想砸碎!手却僵在半空——砸碎了,里面的“东西”是不是立刻就会完全钻出来?
他改变策略。他开始不睡觉,猛喝咖啡,打开所有摄像头对着自己。他要看着,看着那东西如何“吃”他!他要对抗,要清醒!
他赢了几天。直到那个深夜,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:坐在沙发上的贺延昭,忽然开始剧烈颤抖!他的皮肤底下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蠕动、拱起!他的脸像融化的蜡一样变形,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巨大而僵硬的笑脸!然后,他抬起手,不是他自己的意志,一点一点,抠向自己的左眼!
“不——!!!”
录像里爆发出非人的嚎叫。随即,画面熄灭。
贺延昭醒来时,躺在冰冷的地板上。左眼剧痛,但还在。镜子里,他脸色惨白如鬼,但……轮廓似乎更“清晰”了些?一种诡异的、雕像般的完美感,爬上他的脸庞。邻居见了他,反而夸赞:“贺先生,最近气色真好,像变了个人。”
变了个人……变了个人!
恐惧达到了顶点,却催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。既然你要吃我,要变成我……那我们就看看,谁先吃完谁!
他开始“喂养”它。不是用他自己,而是用……别人的“特质”。他利用逐渐变得敏锐的直觉和那诡异的说服力,引诱一个嫉妒心重的同事,放大其怨恨;撩拨一个懦弱的熟人,鼓动其压抑的暴戾。他看着他们人性中黑暗的部分膨胀、爆发,然后,在那黑暗气息最浓烈的时刻,他感到体内传来一阵满足的、温暖的战栗。
玉兽的眼珠,红得愈发鲜艳。
他在用别人的罪孽与黑暗,喂饱体内的神!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增强,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,连世界在他眼中都呈现出更分明的规则线条。那被啃噬的虚弱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驾众生的、冰冷的充盈。
他甚至开始享受。享受那些人心溃烂时散发出的“香气”,享受体内那东西传来的、近乎亲昵的依赖感。他与它,似乎达到了某种共生。他不再是猎物,而是……饲养员?合作伙伴?
又一个深夜,他主动唤出那感觉。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“内里”。他“看”到了它——不再是模糊的威胁,而是一团优雅、深邃、不断变幻形态的暗影,散发着星辰湮灭般的美与恐怖。暗影伸出一条触须般的意念,轻轻触碰他。
“你……终于愿意,与我同在了。”一个直接响彻灵魂的声音,古老而温柔。
“这样不好吗?”贺延昭用意念回应,“我们各取所需。”
“很好。”暗影愉悦地波动,“那么,让我们彻底……合为一体。你将获得真正的永生与神性。这具躯壳,将升华成不朽的圣殿!”
贺延昭心旌摇曳。不朽!神性!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超越凡尘,俯瞰众生的未来。所有的牺牲,所有的恐惧,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?
他放开了全部的心防,主动迎接那股力量的涌入。
温暖。强大。无边无际。
他的感知爆炸般扩展,仿佛能听到城市下水道的流淌,听到无数人梦中的呓语。他的形体在光芒中似乎要融化、重组,迈向更高维度……
突然,那温暖变成了灼烧!那强大变成了碾压!那涌入变成了吞噬!
“不……等等!你说合为一体!”他在灵魂层面惨叫。
“是的。”暗影的声音依旧温柔,却带着无尽的寒意,“我,融入‘你’。你的意识,你的记忆,你所有喂养我的‘人性’……都将成为我最完美的营养与伪装。谢谢你,为我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餐,并亲手打磨好了这具‘我’的躯壳。”
原来……所谓的共生,是让它更好地消化他!所谓的喂养,是让它品尝并学会模拟人性!所谓的升华,是它要彻底占据这已改造完毕的“壳”,以“贺延昭”的身份,走入人间!
它从未想过分享。它要的是完完整整的替代。
贺延昭感到自我在飞速消散,像沙塔崩塌。他最后的挣扎,是凝聚起所有残存的意识,扑向书柜——那里,藏着那枚青玉小兽,它或许是节点,是锚点!
他的手碰到了玉兽。冰凉。
暗影在他体内发出轻笑:“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容器。我,早已在你之中了。”
玉兽在他掌心,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。
最后一刻,贺延昭“看”向那面铜镜。镜中,“他”正缓缓整理着衬衫的领口,动作娴熟自然,嘴角带着贺延昭从未有过的、完美而虚无的微笑。眼神深邃,非人般地璀璨,映不出丝毫过往的灵魂。
“贺延昭”转过身,拿起车钥匙,步伐稳健地走向大门。门外,是寻常的、喧嚣的人间世。
而地上,只留下一堆灰白的、仿佛风化了的碎屑,曾经是一个人的名字、记忆与挣扎过的痕迹。一阵穿堂风吹过,碎屑打了个旋,散入角落的黑暗,再无踪影。
夜还很长。
“他”的新生活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