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言接到吴蔓电话时,窗外正下着冷雨。
听筒里的声音湿漉漉的,像浸满了雨水。“赵言,”她说,“时候到了。该履行‘旧约’了。”他握电话的手指骤然收紧,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。
“‘旧约’?”他重复道,嗓音干涩,“什么……旧约?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,像冰片裂开。“你果然忘了。明天晚上,老地方。带上钥匙。”忙音突兀地炸响,把他钉在原地。雨点密集地敲打玻璃,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在叩问。
他整夜未眠。脑海里反复撕扯着“旧约”这两个字。离婚五年了,他们撕毁了所有共同文件,甚至烧掉了婚书。还有什么“旧约”能残留下来?
次日晚,他驱车前往城西那栋早已废弃的疗养院。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,年轻时都曾在那里做义工。如今它耸立在夜色里,像一具巨大的、歪斜的骨骸。铁门虚掩着,挂锁已锈成红褐色的烂泥。
吴蔓站在前厅中央。她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件米色风衣,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象牙白。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铁盒。“你带来了吗?”她问,眼睛亮得反常。
“带来什么?”赵言环视四周,灰尘在稀薄的光柱里翻滚。
“钥匙。开启‘旧约’的钥匙。”她走近,铁盒在他眼前打开。里面是两把一模一样的老式黄铜钥匙,系着褪色的红绳。还有一张折叠的纸,边缘焦黑。
记忆的闸门猛地被撞开!他想起来了。不是婚约,不是情书。是更早、更黑暗的东西——那是他们热恋最疯魔时,在疗养院地下室许下的疯狂誓言:“若将来爱衰情竭,互相憎恨到无法呼吸,便一同回到这里,用这对钥匙,开启最后一道门。同归于尽,永不分离。”他们当时大笑,以为那是爱情不朽的浪漫证明。后来,他们真的恨透了彼此。
“你疯了!”赵言踉跄后退,脊背撞上冰冷斑驳的墙壁,“那是二十年前的蠢话!”
“誓言就是誓言。”吴蔓的脸在阴影里半明半暗,“你看,我把钥匙保管得多好。你的那把,离婚时我悄悄从你钥匙串上取下来了。你从来都没发现,对不对?”她嘴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,“你总是这么粗心。”
恐惧像冰水灌进他的血管。他想逃跑,双腿却像生了根。吴蔓递过一把钥匙,冰凉的黄铜触感让他一哆嗦。“地下三层,最尽头那扇铁门。还记得吗?我们曾在那里发誓。”她转身走向楼梯口,脚步声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,像催命的鼓点。
地下室的空气浓稠污浊,混合着霉菌和铁锈的气味。昏暗的应急灯滋滋作响,把他们的影子拉长、扭结,投在满是涂鸦的墙上。尽头果然有一扇厚重的绿色铁门,上面用白漆潦草地画着一个早已模糊的骷髅图案。门上有两个锁孔。
“不……吴蔓,我们可以谈谈!”赵言的声音发颤。
“谈什么?”吴蔓已经将钥匙插进左侧锁孔,“谈你怎么在离婚前一年就转移财产?谈你怎么教儿子恨我?还是谈你巴不得我死掉?”她转动钥匙,咔哒一声,清脆得令人心悸。“该你了。”
赵言的手抖得厉害,钥匙几次都对不准锁孔。最终,咔哒。第二声脆响。铁门内部传来机械齿轮转动的沉闷轰隆。门,缓缓向内滑开。
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景象。里面只是一个很小的水泥房间,空空荡荡。只在正中央的地面上,有一个向下延伸的、黑黢黢的方形洞口,一架锈蚀的铁梯通往更深的黑暗。一股阴冷的风从洞底盘旋而上,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。
“下去。”吴蔓说,语气不容置疑。
“下面是什么?!”赵言嘶声道。
“是‘旧约’的终点。”她眼里闪动着狂热而破碎的光,“我们约好要一起死的地方。你忘了内容,我可一句句都记得:‘携手赴深渊,血肉融于永恒黑暗’。多美的句子啊,赵言,那是你写的。”
他彻底崩溃了,转身想跑。吴蔓却猛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裁纸刀!刀尖对准自己的脖颈:“你走,我现在就死在这里!然后警察会来,会看到这一切,看到我们的‘旧约’,看到你把我约到这里逼死!你猜,儿子会怎么想?”
赵言僵住了。儿子……那是他仅存的、不敢玷污的软肋。他望着前妻决绝的眼神,知道她做得出来。她一直都是更疯的那个。
他屈服了。颤抖着,抓住冰冷滑腻的铁梯,开始向下爬。吴蔓紧随其后。洞口很小,仅容一人通过。他们爬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,终于踩到了实地。
这里比上面更加黑暗。只有吴蔓带来的一支小手电,光柱扫过,照出粗糙的岩壁。这不是疗养院原有的结构,而是一个天然的地下岩洞,或许曾被用作某种秘密仓库。前方,手电光尽头,似乎堆着一些东西。
他们慢慢走近。赵言的呼吸骤然停止!
是两副小小的骸骨!并排坐在岩壁下,身上套着早已朽烂成布条的、依稀能看出是童装的衣物。骸骨旁边,散落着几个生锈的铁皮玩具小汽车,和一个褪色发黑的布娃娃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”赵言头皮炸开,魂飞魄散。
吴蔓的手电光缓缓移向岩壁。那里刻着字,刻痕很深,覆盖着厚厚的青苔,但依稀可辨。是两个人的名字,中间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心。那两个名字是——“赵小希”、“吴小雨”。
那是他们曾经为未来孩子取的名字!在热恋的痴狂中,他们甚至为“尚未出生”的双胞胎起了名,并幻想过无数次四口之家的生活。后来,他们反复争吵、彼此伤害,再也没有提起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这只是恶作剧!是谁干的?!”赵言歇斯底里地吼道,声音在洞穴里撞出诡异的回音。
吴蔓却异常平静。她蹲下身,轻轻拂去一具小骸骨膝盖上的灰尘。“恶作剧?赵言,你仔细看看。”她的手电光聚焦在骸骨臂骨一处不自然的弯曲上,“这孩子生前手臂骨折过。而我,”她抬起头,灯光自下而上照亮她惨白流泪的脸,“我十八岁那年,骑自行车摔断过左臂。x光片显示,愈合的痕迹和这个位置……一模一样。”
寒意瞬间冻结了赵言的骨髓!他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——极度强烈的爱与愿望,有时能“召唤”来某种东西,某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“投影”,依附于执念而获得短暂形态。当执念消散(比如爱变成恨),它们就会立刻“死去”,只留下曾短暂存在过的痕迹。
难道,他们当年疯狂相爱时,对“未来孩子”的强烈幻想和命名……真的在这个充斥着病痛与死亡气息的旧疗养院地下,引来了“不该来”的东西?两个靠着他们爱情能量而“显形”的、短暂的、虚幻的“孩子”?而当他们开始互相憎恨,决定销毁一切爱情证明(包括对未来的幻想)时,这两个可怜的“存在”就被彻底遗弃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,无声无息地“消散”了?
所以,“旧约”的真正终点……不是他们两人的殉情。而是来到他们“爱情结晶”(尽管是以如此恐怖诡异的方式形成)的埋骨之地,面对自己疯狂执念所造就的、最毛骨悚然的后果!
“是我们杀了他们。”吴蔓的声音空洞得像从深渊传来,“用我们的爱创造了他们,又用我们的恨杀死了他们。现在,你明白‘旧约’是什么了吗?是来向我们自己的孩子谢罪啊!”
赵言双腿一软,跪倒在冰冷的骸骨前。极致的恐怖攫住了他,那不是对鬼怪的恐惧,而是对人性深处那种无意识、却能造成实质恐怖后果的“力量”的恐惧。他们的爱情,原来从一开始就孕育着如此诡异的恶果!
就在这时,吴蔓的手电光突然扫向洞穴更深的角落。那里似乎有个东西在反光。她走过去,捡了起来。
是一个崭新的、塑料封膜还没撕掉的儿童用防水手表。表盘是鲜艳的卡通图案。在死寂了至少五年以上的洞穴里,出现一个全新的玩具?
赵言和吴蔓同时僵住,彻骨的寒意比刚才更甚百倍!他们猛地抬头,惊恐万状地对视。
如果……“他们”并没有完全消散呢?
如果……某种更深的、由“被遗弃的怨恨”所滋养的东西,一直在这里等待着呢?
如果……这手表是一个“邀请”,或者一个“标记”呢?
喀啦。
一声轻微的、仿佛关节扭动的脆响,从他们身后那两副静静坐了多年的小骸骨方向传来。
手电的光柱,颤抖着,一点一点地转了回去……
远处,疗养院废弃的入口处,铁门在夜风中轻轻摇晃,发出悠长而哀戚的吱呀声。
更远的地方,城市灯火阑珊。赵言和吴蔓的儿子,此刻正在朋友家过夜。
他睡得很不安稳,在梦里反复呢喃着两个陌生的名字——小希、小雨。
床头柜上,放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、褪色的旧照片,照片上,年轻的父母笑容灿烂,中间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光晕,像曝光失误,又像……别的什么。
照片背面,有一行稚嫩的、绝非父母笔迹的铅笔字:“陪爸爸妈妈,永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