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启七岁那年,突然发现自己能看见别人脸上的数字。
起初他以为那是光影的玩笑,或是自己眼花了。但那些淡灰色的数字就浮在人们的额头上,像水印一样,随着人的移动而移动。母亲的脸上是“1825”,卖豆浆的老伯脸上是“43”,同桌的女孩脸上是“”。数字每天都在减少,精确地,一秒不差。
他不敢告诉任何人。
十八岁那年,他第一次验证了数字的含义。高中班主任额头的数字归零的那个下午,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突发心梗,再也没能醒来。吴启躲在车厢最后排,看着那数字从“1”跳成“0”,然后像烟一样消散。三秒后,老师倒了下去。
从此他成了死亡的先知,却是个无能为力的先知。
他试过警告。大二时,他对室友说“明天别骑自行车”,室友笑他迷信,第二天被闯红灯的货车卷入车底。额头的数字准确归零。吴启蹲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呕吐,吐出来的全是冰冷的恐惧。
他学会了沉默。
直到他在咖啡馆看见那个额头上写着“3”的女人。
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,搅拌着一杯凉透的拿铁。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,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,左手无名指上有枚很细的银戒指。“3”,鲜红的数字,刺痛吴启的眼睛。不是常见的灰色,是红色!他从未见过红色的数字!
更诡异的是,那数字没有在减少。
它静止在“3”,像凝固的血珠。
吴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。“你的咖啡凉了。”他说。女人抬起头,露出一张极其素净的脸,眼睛很大,但没什么神采。“没关系,”她说,“我只是在等人。”
“他不会来了。”吴启脱口而出。
女人猛地盯住他:“你说什么?”
吴启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看见了!在女人瞳孔的倒影里,他看见自己额头上也有数字——同样是红色的“3”!怎么可能?他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见过任何数字!
“你是谁?”女人声音发颤。
“我能看见一些东西。”吴启压低声音,“你额头上有数字,红色的‘3’。我也一样。这意味着什么?”
女人的脸瞬间惨白如纸。她抓起手提包,跌跌撞撞地冲出咖啡馆。吴启追了出去。街上人来人往,每张脸上都浮动着灰色的倒计时。只有那个女人,还有他自己,顶着诡异的、静止的红色“3”。
女人跑进一条老旧的小巷。吴启紧跟进去,巷子尽头竟是一堵墙。死胡同。
但女人不见了。
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。
吴启喘着气,环顾四周。墙壁是普通的砖墙,地上堆着杂物,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。他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额头——当然什么也摸不到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。陌生号码。
“别找我。”是那个女人的声音,带着哭腔,“你会把‘它们’引来的!”
“它们是什么?”吴启急问,“红色数字代表什么?”
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,接着是压低到几乎听不见的话语:“不是死亡倒计时……是‘名额’!我们是被选中的三个!等第三个出现,‘游戏’就开始了!”
电话挂断。
吴启浑身发冷。名额?游戏?他想起女人瞳孔里自己额头的红色“3”。难道还有第一个和第二个?他疯了似的冲回家,锁上门,拉上所有窗帘。坐在黑暗里,他颤抖着打开电脑,搜索“额头数字”“红色数字”“超自然现象”。
一无所获。
深夜十一点,门铃响了。
吴启从猫眼看出去,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,穿着皱巴巴的西装,手里拎着公文包。普通至极的长相。但吴启的血液瞬间冻结——那男人额头上,是红色的“2”!
男人似乎知道吴启在看他,对着猫眼笑了笑,举起一张纸。纸上写着:“开门谈谈,关于‘3’的事。”
吴启开了门。
男人自然地走进来,像回自己家一样。“我叫郑海,”他说,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,“你是第三个。恭喜,或者说……节哀。”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吴启堵在门口,随时准备逃跑。
郑海坐下,点了支烟。“简单说,我们三个被‘某种存在’选中了。红色数字是标识,也是门票。等第三个出现——也就是你——‘狩猎’就会开始。”
“狩猎什么?”
“狩猎我们彼此。”郑海吐出一口烟圈,“最后活下来的那个,可以获得奖励。比如,抹掉自己脸上那个该死的数字,变回正常人。”
吴启感到荒谬: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
“因为你没得选。”郑海掐灭烟头,“从你看见红色数字的那一刻起,你就入局了。第一个是咖啡馆那个女人,叫叶晚。我是第二个。现在你是第三个。规则很简单:三天内,我们三个必须互相找到,并且……只剩一个。”
“如果我不参与呢?”
“那三天后,我们三个都会死。”郑海站起来,走向门口,“不是普通的死。是‘消失’,连同所有存在过的痕迹,包括别人的记忆。就像你从未出生过。”
他拉开门,回头看了吴启一眼:“叶晚躲起来了,但她躲不了多久。我会找到她。至于你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门关上了。
吴启瘫坐在地板上。冷汗浸透了后背。这不是真的,这不可能!但额头上那个看不见的红色“3”像烙印一样发烫。他冲进浴室,对着镜子拼命擦拭额头,皮肤搓红了,搓破了,但那种被标记的感觉越来越清晰。
凌晨两点,电话又响了。叶晚。
“他在找我!”她哭喊着,“郑海是个疯子!他已经杀过人了!上一次‘游戏’的幸存者就是他!所以他才知道规则!”
“上一次?”吴启脑子嗡的一声。
“这种‘游戏’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!每次选三个人,最后活一个。郑海是上一次的赢家,但他许愿时出了错!他没有完全变回正常人,而是成了‘引导者’,被迫参与下一次游戏,引导新人入局!”
吴启握紧手机: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然后叶晚轻轻说:“因为我的丈夫……就是上一次和郑海一起被选中的人。他输了。我眼睁睁看着他……消失了。连婚纱照上都只剩我一个人。”
吴启感到彻骨的寒意。
“但有个漏洞,”叶晚急促地说,“如果三个被选中者联合起来,不互相残杀,拖过三天,游戏就会判定失败。‘它们’会离开,寻找下一批目标。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!”
“郑海不会同意的。”
“所以我们必须先制伏他!”叶晚说,“明天中午,老城区的废弃印刷厂。我弄到了一些东西……能暂时屏蔽数字感应。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们。我们可以设陷阱。”
吴启犹豫了。这可能是生路,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。
“信我一次,”叶晚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,“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。”
挂了电话,吴启一夜未眠。天亮时,他做出决定:去印刷厂。但不是为了联合,而是为了躲藏。他谁都不信。
中午,他提前一小时来到印刷厂。巨大的厂房里堆满生锈的机器,空气中有股油墨和霉菌混合的怪味。他藏在二楼的控制室,透过脏玻璃观察下方。
十一点五十分,叶晚出现了。她背着一个双肩包,紧张地四处张望。
十一点五十五分,郑海没有出现。
十二点整,厂房里的灯突然全亮了!不是吴启开的!他猛地回头,看见郑海就站在控制室门口,手里握着一把扳手。
“等你很久了,”郑海笑着说,“叶晚的演技不错吧?”
楼下,叶晚抬起头,脸上哪还有半分恐惧。她冷漠地看着二楼,从包里掏出一把弩弓。
吴启明白了:这是一个双重陷阱。叶晚和郑海早就联手了!他们骗来第三个猎物,然后平分奖励?或者……只有一个人能赢的规则根本就是假的?
“规则是真的,”郑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“只有一个人能活。但我和叶晚做了个交易:我先帮她杀掉你,然后她自愿死在我手里。作为回报,我会用奖励找到办法,从‘它们’手里召回她丈夫的存在痕迹。”
吴启慢慢后退:“你信她?”
“我不需要信,”郑海举起扳手,“我只需要赢。”
吴启抓起椅子砸过去,转身冲向另一侧的楼梯。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,钉在铁架上。他连滚带爬地冲下一楼,叶晚已经堵在门口。
“对不起,”她举起弩弓,“但我必须救他。”
吴启突然笑了。他停下脚步,站直身体。“你们犯了个错误,”他说,“谁告诉你们,我是‘第三个’?”
叶晚扣扳机的手顿住了。
吴启额头上,红色的“3”开始变化。它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,重组,变成了一个猩红的符号——那不是数字,而是一只眼睛的图案!
厂房里响起刺耳的嗡鸣声,像是无数金属片在震动。灯光开始闪烁,墙壁渗出黑色的黏液。郑海惊恐地大叫:“你不是被选中者!你是……你是‘它们’之一!”
“观察者,”吴启——或者说,占据吴启身体的那个存在——温和地纠正,“每场游戏都需要裁判,不是吗?”
叶晚的弩弓掉在地上。她颤抖着指向吴启:“那真正的第三个……”
“就在你们身边啊。”‘吴启’抬起手,指向厂房角落的那堆废纸。
废纸堆动了一下。一个瘦小的身影爬了出来——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,脏兮兮的脸上,红色的“3”清晰可见。他一直躲在这里,因为害怕,因为听见了所有计划。
男孩哭了:“妈妈……爸爸……”
叶晚如遭雷击。那是她的儿子!三年前病逝的儿子!不,不是病逝,是“消失”了——原来他也是被选中者?
“亲情总是让人盲目,”‘吴启’叹息,“你们只顾着算计彼此,却没发现真正的第三个就在眼前。啊,时间到了。”
他额头的眼睛图案猛然睁开。
郑海和叶晚同时惨叫起来。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,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。他们挣扎着,试图抓住什么,但连声音都在消失。
男孩跑向叶晚:“妈妈!”
叶晚在彻底消失前,用尽最后力气说:“跑……”
厂房里恢复了寂静。灯光熄灭,只剩下天窗投下的昏暗光线。废纸堆还在原地,锈蚀的机器沉默着。
‘吴启’走到男孩面前,蹲下来。“害怕吗?”他问。
男孩泪流满面,但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“有趣,”‘吴启’说,“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的数据流。”他伸出手指,点在男孩额头的红色“3”上。
“你通过了测试,”‘吴启’说,“不参与杀戮,不背叛,在绝境中仍保有同理心。你将成为新的观察者。”
男孩茫然地看着他。
“你会长大,会拥有漫长的生命,会旁观无数场这样的游戏,”‘吴启’站起来,“直到某一天,你也会找到一个替代者。这就是循环。”
男孩额头的无限符号闪烁着微光。他的眼神渐渐变了,褪去了孩童的天真,染上某种古老的漠然。
“现在,让我们清理现场。”‘吴启’——或者说,前任观察者——打了个响指。
厂房开始崩塌。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,而是存在层面的抹除。砖墙化为粉末,机器融化成铁水,所有痕迹都在迅速消失。包括那个男孩曾经的记忆,包括叶晚和郑海存在过的一切证据。
最后,前任观察者看向远方城市的天际线。
“下一个三年,该选谁呢?”他轻声自语,然后迈步走进正在消散的日光中。
而他身后,那个额头上刻着无限符号的男孩,静静站在废墟的中央,睁开了第三只眼睛。
那是裁判的眼睛。
也是猎人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