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远第一次注意到那家小馆,是因为它的招牌太旧了。
旧得像是从几十年前直接搬过来的,木质底板开裂泛黑,“老陈饭庄”四个字剥落得只剩残影。但每晚七点后,里面总是坐满人。
奇怪的是,那些人吃饭时都不说话。
只是埋头吃,吃得极快,碗碟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。江远是记者,职业病让他挪不动腿。第三天,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里面只有六张桌子。墙上贴着菜单,毛笔字写的:今日特供——悔。
就这一个字。
“老板,这‘悔’是什么菜?”江远问柜台后的老人。老人抬头,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油纸。“看您想吃什么,”他说,“我们这儿,按需供应。”
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跌撞进来,脸色惨白。“给我……给我来一份!”他几乎是扑到柜台前。老人点点头,朝后厨喊:“一份‘债’,清炖。”
五分钟后,服务员端出一只陶罐。罐子没盖,热气袅袅。灰西装男人颤抖着手,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。江远看见他的表情——那不是享受美食的表情,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疯狂!他咕咚咕咚把整罐汤灌下去,然后瘫在椅子上,泪流满面。
更诡异的事发生了。
男人左脸颊上,一道三厘米长的陈年疤痕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、消失。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江远后背发凉。
他偷偷跟上那个男人。男人走出饭馆后,步伐轻快了许多,甚至吹起口哨。但在巷子拐角,一辆失控的垃圾车突然冲出来!男人被卷进车底,当场就不动了。血泊漫开,浸透了他刚换上的新皮鞋。
江远腿软得扶住墙。不是意外!他看见垃圾车司机探出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空洞得像人偶。然后车倒回去,碾过尸体第二次,才缓缓开走。
就像在完成某种程序。
第二天,江远又去了饭馆。这次他点了一份“谎”。服务员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,叫阿碧。她端来一盘清炒时蔬,普通的青菜香菇。“慢用。”她说,但手指在盘子边缘敲了三下。
江远低头,发现盘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:“不想成特供,就别吃。”
他抬头,阿碧已经转身走了。
江远假装吃了几口,趁老人不注意,把菜倒进塑料袋。付钱时,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。“味道不对?”老人问。“有点淡。”江远说。
“淡就对了,”老人咧嘴笑,露出稀疏的黄牙,“谎话本来就没味道。”
江远逃也似的离开。他把菜送去朋友开的检测机构。结果出来时,朋友声音都在抖:“你从哪儿弄来的?这里面……有人体组织!”
“什么部位?”
“大脑皮层切片。而且不止一个人的,混合了好几个样本!”
江远吐了。他冲到卫生间,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呕出来。但更可怕的是,那天晚上他开始做梦。梦里他在吃饭馆,桌上摆满菜肴,每道菜都在说话:“我骗了老婆二十年……”“我偷了救命钱……”“我做了假证害死过人……”
声音重叠,最后变成尖叫。
江远惊醒,发现枕头湿了一片——不是汗,是血。他从鼻孔流出来的血,在白色枕套上绽开一朵恶心的花。
他必须弄清真相。
再次去饭馆时,他直接找到阿碧。“你们到底在做什么?”他压低声音问。阿碧擦着桌子,手在发抖。“我们在‘清洗’,”她说,“但清洗的不是罪,是证据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吃下那道菜,你犯过的错就会从世界上消失。没人记得,没物证,连你自己都会渐渐忘记。”阿碧眼神空洞,“但债不会消失。它只是转移了。”
江远想起那个被车碾死的男人。“转移到哪?”
阿碧没回答。后厨传来剁骨头的声音,沉闷而规律。她突然抓住江远的手,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。“去找供货的人,”她耳语,“但别在晚上去。”
地址在城西的老屠宰场。
江远等到天亮才去。屠宰场早已废弃,铁门锈蚀,里面长满荒草。但在最深处的一间冷库,他听见了声音——是哭声,很多人的哭声,闷闷的,像是被什么捂着嘴。
冷库门没锁。他推开一条缝。
里面没有尸体,没有血。只有几十个人坐在地上,手脚被捆,眼睛蒙着黑布。他们都在哭,低声啜泣,像一群待宰的羔羊。一个驼背男人站在中间,手里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。
“……第七号,贪污工程款致桥梁坍塌,死伤二十三人。嗯,这个够炖一锅了。”驼背男人自言自语。他走到一个胖子面前,撕开胖子嘴上的胶带。“你的罪,我收下了。”
胖子哭喊:“我没想害死人!我只是……”
驼背男人把一根针管扎进胖子脖子。胖子的眼神逐渐涣散,最后变得和饭馆里那些食客一样空洞。而驼背男人深吸一口气,脸上露出餍足的神情——他脸颊上一块胎记,颜色变淡了些。
江远明白了。饭馆的“菜”,是用这些人的“罪”做的!驼背男人是“采罪人”,他把罪从这些人身上提取出来,做成食材。食客吃下后,罪孽转移到这些“供给者”身上,而供给者最终会以“意外”方式死亡,彻底抹除罪行。
一个完美的闭环。
江远正要报警,手机突然响了。铃声在空旷的冷库里炸开!驼背男人猛地转头,眼睛直勾勾盯向门缝。
跑!
江远转身狂奔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。他冲出屠宰场,跳上车,油门踩到底。后视镜里,驼背男人站在大门口,没有追,只是静静看着他离开。
那天晚上,江远家门铃响了。
透过猫眼,他看见阿碧。她浑身是血,怀里抱着一个包裹。“开门……”她虚弱地说。
江远开了门。阿碧倒进来,包裹散开——里面是饭馆那个老人的头!眼睛还睁着,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。
“他……他发现我警告你……”阿碧咳出血沫,“跑不掉的……吃了菜的人,最终都会成为菜……”
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江远扶住她。
阿碧扯开衣领。她锁骨下方,有一道深深的刀疤,但疤痕周围布满细密的针孔。“因为我曾经是食客,”她惨笑,“我吃了‘妒’,害死了最好的朋友。后来债转移到我身上,我被抓来当供给者。但我挺过来了,他们就把我留下当服务员……”
她突然抓住江远的衣领,力气大得惊人:“但你不一样!你那天根本没吃!你为什么能看见那些东西?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循环?”
江远愣住了。
阿碧的手摸向他的后颈。那里有一块疤,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疤。“你也是‘采罪人’,”她嘶声说,“只是你忘了!三年前的车祸,你失忆了,但你从未离开这个系统!”
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。
碎片涌进来:他拿着针管,他记录罪状,他品尝那些“罪”做成的菜肴。他不是记者,从来都不是!他是驼背男人的搭档,是饭馆的真正老板之一!三年前他们发生争执,他逃跑时出了车祸,醒来后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。
门被撞开了。
驼背男人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那本笔记本。“想起来了?”他温和地说,“欢迎回来,江远。”
江远低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那双手曾给无数人注射,曾烹饪过那些诡异的菜肴。而现在,阿碧死在他怀里,眼睛瞪得大大的,仿佛在质问:你还要继续吗?
“我们是在做好事,”驼背男人走近,“让有罪的人付出代价,让想解脱的人获得解脱。世界因此更干净,不是吗?”
江远看向窗外。夜色中,那家老饭馆的灯光还亮着,像一只等待猎物的眼睛。他知道,今晚的特供菜已经准备好了。
也许是一份“叛”。
也许,正适合他。
他抱起阿碧的尸体,走向驼背男人。“今天供什么?”他听见自己问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一份‘忘’,”驼背男人微笑,“刚采的,很新鲜。”
后厨的刀,又开始响了。
而城市另一头,一个新的食客推开饭馆的门。他额头上全是汗,眼睛布满血丝。“我想忘记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“求你们,让我忘记我做了什么……”
老人——新的老人,从柜台后抬起头。
“欢迎光临,”他说,“今日特供,正是‘忘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