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海接到那个电话时,窗外正下着淅沥的雨。
听筒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,带着一种过于热切的欢欣。
“赵海!我是王临川,你高中时最好的朋友!我回来了,有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!”
赵海愣了片刻,才从记忆角落里翻出这个名字。
王临川,那个高二时突然转学、杳无音信的家伙。
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,没有半分沧桑。
王临川约他在城郊的“静园”见面,说那是一个能“让人忘却所有烦恼”的地方。
赵海心中有些莫名的抵触,但好奇心最终驱使他赴约。
静园是一栋孤零零矗立在荒草中的白色建筑,造型简洁到怪异,没有多余的窗户,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。
王临川亲自来开门。
他穿着一身过于合体的白色西装,脸上笑容灿烂,皮肤光洁得没有一丝皱纹,看起来简直和少年时代毫无区别!
赵海寒暄了几句,便被引入室内。
大厅空旷得出奇,纯白的地板、墙壁和天花板,几乎没有任何家具,只有零散站着七八个人。
他们都穿着白衣,面容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相似的、空洞的微笑。
“这些都是我的家人,”王临川热情地介绍,手臂划过一个夸张的弧度,“志同道合、共享永恒的家人!”
那些人闻言,齐刷刷地转过头,对赵海露出完全一致的微笑弧度。
赵海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!
王临川仿佛没看见他的僵硬,揽着他的肩膀走向大厅深处。
“我知道你觉得奇怪,但很快你就会明白!我们找到了超越时间的方法,不再受衰老和病痛折磨!”
他的眼睛在苍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,“你看我,不就是最好的证明?”
晚餐在一间同样纯白的房间里进行。
食物精致却寡淡无味。
席间,那些“家人”几乎不说话,只是静静进食,动作整齐划一。
王临川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“发现”:一种古老的契约,能将个体的生命与某种“永恒之源”连接,从而获得近乎不死的状态。
代价呢?
王临川的笑容变得神秘而模糊。
“一点点无关紧要的束缚罢了。比如,永远留在这个家园,共同维护它的纯净。”
赵海听得心惊肉跳,只想尽快离开。
王临川却按住他的手,力道大得惊人!
“老朋友,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!签署契约吧,加入我们,你就能像我一样!”
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份泛黄的皮质卷轴,上面用暗红色的字符写着难以辨识的文字。
卷轴展开的瞬间,赵海仿佛闻到一股铁锈混合陈旧灰尘的气味。
“不……我不需要。”赵海想抽回手,却动弹不得。
周围的白衣“家人”不知何时已静静围拢过来,封住了所有去路。
他们的笑容依旧,眼神却冰冷得像深潭。
“你需要。”王临川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平滑,像蛇在滑动,“你难道没发现吗?你的时间不多了。疾病早在你体内扎根,医生没说,但你能感觉到,不是吗?”
赵海如坠冰窟!
他确实最近常感无力,体检报告含糊其辞,难道……
“签了它,一切病痛都会消失。你会获得新生!”王临川将一支骨白色的笔塞进他手里。
笔触冰凉刺骨。
在周围无声的压迫和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下,赵海的手颤抖着,竟真的在那古怪卷轴的末尾,写下了自己的名字!
名字写完的最后一笔,红光骤闪!
赵海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,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硬生生抽离。
周围的白衣人发出低低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王临川的笑容放大,变得扭曲而贪婪。
“欢迎回家,赵海!现在,你是真正的家人了!”
赵海虚弱地抬头,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魂飞魄散!
那些白衣“家人”的脸正在发生变化!
光滑的皮肤下似有东西蠕动,五官微微移位,竟逐渐向王临川的相貌靠拢!
不止脸孔,连身形都开始调整,越来越相似!
他们全都变成了王临川!
不,是变成了类似王临川的复制品!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赵海尖叫,挣扎着想后退。
“契约的核心,是‘归一’。”所有的“王临川”同时开口,声音重叠在一起,嗡嗡作响,“个体消散,融入本源。我,就是本源。他们,”他指着那些面貌已变得七八分像他的人,“都是未完成的养料,维持我永恒存在的养料!而你,新鲜而充满恐惧的灵魂,是最佳的催化剂!”
赵海明白了!
所谓的永恒,是王临川不断吸收他人生命和特征来维持自己的怪物!
那些“家人”都是被掏空一半的躯壳!
他想跑,但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。
签署契约时被抽走的,不仅仅是健康,还有部分自主权!
“别怕,很快你就不再有恐惧了。”王临川们围拢上来,伸出手,指尖苍白细长。
赵海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然而,预想中的触碰并未到来。
他听到一阵混乱的闷响和气流嘶鸣。
睁眼一看,只见那些围上来的“王临川”僵在原地,脸上完美的笑容片片碎裂,露出下面空洞扭曲、不断变换的内里!
他们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闪烁、扭曲,发出非人的嘶嘶声。
唯一还保持完整的王临川本体,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他的皮肤也开始变得透明、不稳定!
“不……不可能!契约是完美的!你的灵魂……你的灵魂为什么在反抗?还在吞噬连接?”
赵海也感到一股陌生的、冰冷的力量在自己体内翻腾。
一些破碎的画面冲进脑海:昏暗的房间,同样的皮质卷轴,一个和王临川极其相似但更苍老的人,将一支骨笔递给一个少年……那个少年,是他自己!
不,不是他!
是另一个叫“赵海”的人!
许多个模糊的、同样叫“赵海”的影子在记忆中重叠!
“我……我签过?”赵海喃喃自语。
王临川本体发出凄厉的惨叫!
他的身体像融蜡般开始软化、坍塌。
“你不是新的祭品……你是‘旧契’!是那些失败归一者的残渣聚合体!契约召唤了你,以为找到了新鲜灵魂,实际上唤醒了沉睡的‘反噬’!”
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。
是的,有许多个“赵海”,许多个被王临川(或他的前代)欺骗签署契约的人。
他们在归一过程中失败,没有完全消散,残存的意志和怨恨在契约的虚空领域中飘荡,逐渐凝聚成一个无主的复仇意识体。
这个意识体被新的契约仪式吸引,依附在了当前这个身患绝症、气息相近的“赵海”身上!
“原来……我早就‘死’了。”赵海(或者说,聚合意识)低声说。
他感到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正在疯狂增长,顺着契约的连接反向涌动,贪婪地汲取着王临川本体的“永恒之源”。
王临川的身体加速崩解,他发出最后的、充满不甘的嚎叫:“不!我的永恒!我的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。
他化作一滩苍白的灰烬,连同那泛黄的契约卷轴一起,消散在空气中。
周围那些半成品的“家人”也纷纷僵直倒地,迅速干瘪风化,变成一地尘埃。
纯白的大厅开始震颤,墙壁出现裂纹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赵海站在原地,感到那冰冷的聚合意识正在他的身体里扎根,与残存的“赵海”记忆混合。
绝症的虚弱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、永无止境的饥渴感。
对什么饥渴?
对生命,对特征,对……“归一”?
他抬起手,发现手背的皮肤下,隐约有细微的、类似契约文字的暗红色痕迹在流动。
大厅彻底崩塌的前一刻,他踉跄着冲出了那扇铁门。
回头望去,静园已在无声中化为齑粉,仿佛从未存在。
雨已经停了,月光惨白地照在荒草地上。
赵海漫无目的地走着,感觉不到疲惫,也感觉不到温暖。
路边的水洼映出他的倒影,那张脸……似乎稳定了下来,是他自己的模样。
但眼神深处,却藏着许多人的空洞,和王临川最后的疯狂。
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他。
摸出来,是那支骨白色的笔。
它没有丝毫损坏,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。
笔身上,似乎浮现出比发丝还细的暗纹,组成一个不断变换的、邀请的姿态。
远处城市的灯火依稀可见。
那里有无数鲜活的生命,无数独特的脸庞,无数可以缓解这深入骨髓饥渴的“特征”……
一个模糊的念头,像契约本身一样冰冷而诱惑,在他脑海深处滋生:
“下一个……该找谁呢?”
他握紧了骨笔,朝着灯火的方向,缓缓露出了一个练习般的、空洞的微笑。
这微笑,正在逐渐变得熟练,变得……具有感染力。
夜风吹过荒草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无数细碎的耳语,在应和着那虚空之中,永恒流转的贪婪之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