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到新家的第七天,清晨五点半整。
李维在厨房的窗户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手印。
手印是湿漉漉的,带着淡淡的土腥味,印在玻璃内侧。
从高度判断,应该是个三四岁孩子的手。
可是李维和妻子赵雨桐没有孩子。
他们结婚五年,一直没能怀上。这座位于市郊的独栋房子,正是为了换个环境、缓解压力才买下的。
“你昨晚起来喝水了?”
早餐时李维问妻子。
赵雨桐摇头,她的黑眼圈很重,自从搬家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。
“我吃了安眠药,一觉到天亮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。
“可是……我梦见有个小孩在咱们卧室门口唱歌。”
李维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。
当天他请假在家,把每个房间检查了三遍。
阁楼、地下室、衣柜、床底,什么都没有。
下午他在院子除草时,邻居老太太隔着篱笆打量他。
“这房子空了快十年了。”
老太太的眼睛浑浊,像蒙了层雾。
“上一个住这儿的是对老夫妻,姓吴。他们有个孙女,叫妞妞。”
李维停下动作。
“后来呢?”
老太太的嘴角下垂。
“后来孩子丢了。就在院子里玩着玩着,不见了。老吴头找了三天三夜,最后在……”
她突然闭嘴,摆摆手,转身进了屋。
话只说一半,比全说出来更让人不安。
那天晚上,李维被哭声惊醒。
不是做梦,是真真切切的、细弱的孩童啜泣。
从走廊尽头传来。
他摇醒赵雨桐,两人屏息倾听。
哭声停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拍皮球的声音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缓慢而有节奏,从远及近。
赵雨桐死死抓住李维的手臂,指甲掐进肉里。
声音在他们卧室门口停住了。
门缝下,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。
李维鼓起勇气,猛地拉开门。
走廊空荡荡的。
只有一个红色的皮球,静静地停在地板中央。
皮球很旧了,表皮龟裂,颜色褪得发暗。
他们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玩具。
赵雨桐突然尖叫起来。
她指着皮球表面。
在那斑驳的红色里,隐约能看出几个字:妞妞的。
是用黑色记号笔写的,笔迹稚嫩。
第二天,李维去了派出所。
值班的老警察听到地址,表情变得复杂。
“吴家的案子啊……当年是我经手的。”
他翻出泛黄的卷宗。
“孩子确实没找到。但有个细节没对外公布:我们在她卧室墙上发现了许多画,画的都是一扇门。”
老警察抬起头。
“她爷爷奶奶说,妞妞总说‘门那边有朋友叫我’。”
李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“什么门?”
“不知道。房子我们搜遍了,没有暗门,没有地道。”
老警察合上卷宗。
“那案子后来成了悬案。老吴夫妻两年内先后去世,都说是因为伤心过度。”
他顿了顿。
“但我记得,吴老太太临终前一直在重复一句话:‘别答应她,千万别答应’。”
李维回家时已是黄昏。
赵雨桐站在院子里,背对着他,仰头看着二楼的窗户。
“雨桐?”
她缓缓转身,脸上有种恍惚的表情。
“我刚才看见她了。”
“谁?”
“那个小女孩。在咱们卧室窗户后面,对我招手。”
赵雨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。
“她长得……好可爱。”
当晚,李维安装了摄像头。
客厅、走廊、卧室,三个无线摄像头,手机随时能看。
前半夜相安无事。
凌晨两点十七分,客厅摄像头的画面突然跳动了一下。
李维惊醒,抓起手机。
画面恢复正常,但沙发上多了一个人。
一个穿着旧式碎花裙的小女孩,背对着镜头,一动不动地坐着。
李维的心脏几乎停跳。
他推醒妻子,两人盯着屏幕,大气不敢出。
小女孩缓缓转过头。
她的脸很白,眼睛很大,空洞无神。
然后她开口说话了。
没有声音,但通过口型能分辨出三个字:
“陪我玩。”
赵雨桐突然夺过手机,对着屏幕轻声说:
“好呀。”
李维惊呆了。
“你干什么?!”
赵雨桐转过脸,表情温柔得诡异。
“她多孤单啊。我们应该陪她玩。”
就在这时,三个摄像头的画面同时变成雪花。
灯灭了。
黑暗中,拍皮球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这次不是在门外。
就在房间里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李维摸到手机,打开手电筒。
光束扫过房间角落。
小女孩站在那里,抱着红皮球。
她的裙摆滴着水,脚下聚了一滩水渍。
“地下室……”
小女孩开口,声音湿漉漉的。
“地下室有扇门。我想回家。”
李维想说话,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。
赵雨桐却站起来,向小女孩走去。
“我带你去,妞妞。”
李维想拉住妻子,身体却动弹不得,像被无形的绳索捆在床上。
他眼睁睁看着赵雨桐牵起小女孩的手,走出卧室。
走廊传来下楼脚步声。
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。
她们去了院子。
李维奋力挣扎,大约过了十分钟,束缚突然消失。
他冲下楼,院子空无一人。
地下室的入口敞开着,黑暗像墨汁般涌出。
李维抄起铁锹,打开手机照明,一步步走下台阶。
地下室潮湿阴冷,堆满前任房主的杂物。
在东北角,他看到了。
墙上有一扇门。
木质的,漆成绿色,门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铃铛。
门之前绝对不存在,他昨天刚检查过这面墙。
门缝里透出微弱的、淡绿色的光。
李维伸手推门。
门悄无声息地开了。
里面不是密室,而是一条向下的隧道,土壁上盘虬着树根,空气中弥漫着腐土和某种甜腻的香气。
隧道深处传来赵雨桐的哼歌声。
是摇篮曲。
李维冲进隧道。
隧道蜿蜒向下,越来越深,越来越冷。
不知跑了多久,前方出现光亮。
他冲进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。
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。
空洞中央是一片发光的池塘,池水翠绿,荡漾着诡异的光泽。
池塘边站着赵雨桐和小女孩。
还有十几个孩子。
大大小小,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,全都湿漉漉的,静静站着。
他们身后,池水深处,隐约可见无数沉睡的孩童轮廓。
“这里是‘门那边’。”
赵雨桐转过身,她的眼睛变成了淡绿色。
“妞妞带我来的。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,李维。”
李维的大脑一片混乱。
“你说什么……”
“我小时候住过这个镇子。”赵雨桐的声音很平静,“七岁那年夏天,我在河边玩,差点淹死。是一个小女孩把我推上岸的。她说她叫妞妞,住在有绿色门的地下室。”
她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。
“后来我们搬家了,我忘了这件事。直到住进这房子,记忆才回来。”
妞妞抬起头,望着池塘。
“我们都回不了家。池塘需要新鲜的水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李维身上。
“但大人可以代替。一个大人,可以换一个孩子回家。”
所有的孩子齐齐转头,看向李维。
他们的眼睛都是淡绿色的,空洞而渴望。
李维后退,脚踩进冰冷的池水。
“雨桐,这不是真的!这是幻觉!”
“是真的。”
赵雨桐流下眼泪,泪水也是淡绿色的。
“妞妞说,如果我答应她,她就让我怀上孩子。我们的孩子。”
她的小腹微微隆起,散发出柔和绿光。
“你看,她已经做到了。”
李维感到天旋地转。
“所以你要用我换谁?”
“换妞妞。”赵雨桐说,“她困在这里太久了。你下去,她上去,我们的孩子就能平安出生。”
孩子们开始围拢过来。
他们伸出苍白的小手,手上沾满黏滑的池泥。
李维举起铁锹,但铁锹从他手中融化,变成一滩泥水。
池水漫上来,缠住他的脚踝,冰冷刺骨。
就在这时,妞妞突然尖叫。
不是孩童的尖叫,而是尖锐的、撕裂般的怪响。
她的身体开始膨胀,皮肤裂开,里面不是血肉,而是纠缠的树根和蠕动的荧光虫。
“谎言!”
所有孩子同时开口,声音重叠。
“她骗了你!下去的人永远上不来!孩子也不是你的!”
赵雨桐惊恐地看着妞妞。
“你说过……”
“我说过很多话。”妞妞的声音变成无数声音的混合,“对每个妈妈都说过。然后她们都会把爸爸带来。”
池塘沸腾了。
水中的轮廓纷纷坐起,他们都是成年男性,面容扭曲,身体半透明。
其中一个,李维在老旧照片上见过。
是老吴头。
他的嘴一张一合,无声地说:快跑。
李维用尽力气扑向赵雨桐,拉着她往隧道跑。
孩子们没有追来。
他们齐声大笑,笑声在空洞里回荡。
两人连滚带爬冲出隧道,回到地下室。
李维反手锁上那扇绿门,用所有重物堵住。
门后传来疯狂的撞门声和哭泣声。
“陪我玩!陪我玩!陪我玩!”
他们逃回客厅,瘫倒在地。
赵雨桐的小腹已经平坦,绿光消失。
她痛哭失声。
天亮时,撞门声停了。
李维小心翼翼地挪开重物。
绿门消失了。
墙上只剩下一片斑驳的水渍,形状像个环抱膝盖的孩子。
他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。
直到三个月后的产检。
b超屏幕上,清晰地显示着胎儿影像。
医生笑着说:“宝宝很健康,你看,还在动呢。”
就在此时,胎儿突然转过脸,正对探头。
屏幕上的影像,分明是一个三四岁小女孩的脸。
她张开嘴,做了个口型。
赵雨桐读懂了。
她说:
“妈妈,我回家了。”
仪器发出刺耳警报。
医生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因为屏幕上,突然出现了两个胎心。
一个属于新生儿。
另一个……缓慢、低沉、带着潮湿的回音,像从深水传来。
赵雨桐捂住嘴,眼泪汹涌而出。
李维看着屏幕,浑身冰冷。
在胎儿影像的肩头,他看见了一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手。
正搭在那里。
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孩子,趴在胎儿的背上。
永远地,住进了他们的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