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七是镇上专收“河税”的税官。
每隔三十日,他便会撑一只乌篷小船,从青螺河下游逆流而上。
沿河七十二户渔家、船家、临河的酒肆掌柜,都要备好银钱或米粮,等在自家码头。
他收的税很怪——有时是三斤新米,有时是半匹粗布,有时竟只要一碗当日的头一网活鱼。
但人人都乖乖缴纳。
因为若不缴,河便会“不高兴”。
河一不高兴,家里就会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:夜半床底渗水,网中总捞起破旧鞋履,孩童无故指着空荡荡的河面哭喊“有人”。
缴了税,这些事便停了。
孟七寡言,收税时只递过一本泛黄的册子,让人按红印处按下指模。
他眼神总是飘忽,很少看人,更多时候是望着河心某处,仿佛那里有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镇上最老的渔头说过,孟家干这营生已传了七代。
“那不是税,”渔头啜着酒,浑浊的眼珠里藏着惧意,“那是‘买路钱’。给河里的‘那些’的。”
至于“那些”是什么,他死也不肯说了。
这年秋汛来得又急又猛。
河水涨得骇人,淹了半条街。
大水退后,下游漂来许多无名尸首,还有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,卡在了镇口的桥墩下。
棺材盖被撞开一角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内壁布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抓痕,像是有人从里面拼命挠过。
镇上人心惶惶。
更怪的是,自那以后,孟七收税的时辰变了。
不再固定三十日,有时隔十天,有时隔半月。
他要求的“税”也越来越诡异:要生锈的铁钉七枚,要未足月的死胎猫崽,要妇人梳头时掉下的第一把落发。
不给的人家,夜里便能听见清晰的挠门声,湿漉漉的,带着河泥的腥气。
镇上有个不信邪的年轻木匠,名叫鲁承。
他读过几年新学堂,认定这是孟七装神弄鬼、盘剥乡里。
“什么河税!定是他夜里派人搞鬼!”鲁承当众嚷道,“下次他来,我一分不给,看他能奈我何!”
孟七再来时,鲁承果然紧闭门户,任那乌篷小船在门外河面上停了半个时辰。
当夜,鲁承家传来了骇人的惨叫。
邻居撞开门,只见鲁承蜷缩在墙角,两眼瞪得几乎裂开,十指鲜血淋漓——正对着自家的木门板疯狂抓挠,而那门板上,布满了与那口黑棺材里一模一样的抓痕!
他嘴里翻来覆去只吼着一句话:“它在水里看着我!它要进来!”
三日后,鲁承投河自尽。尸体捞上来时,浑身布满淤青,仿佛被无数只手紧紧攥过。
自此,再无人敢违逆孟七。
孟七却越发沉默阴郁,眼窝深陷,像是很久没睡过。
他开始在收税时,额外多看一眼交税的人。
那眼神不是审视,倒像是在……确认什么。
腊月二十三,祭灶那日,孟七破天荒没撑船,而是挨家挨户步行敲门。
他不要米粮,只要每家剪下一缕“当家人的头发”,用红纸包好给他。
轮到开香油铺的秦寡妇时,她吓得发抖,哆嗦着剪下一绺发。
孟七接过,凑到鼻尖闻了闻,忽然问:“秦娘子,你当家的……是前年夏天没的吧?落水?”
秦寡妇猛地抬头,脸色惨白:“您……您怎么知道?”
孟七不答,只将那一绺头发仔细收起,低声自语:“又一个……齐了。”
那天,他收齐了七十二缕头发。
深夜,子时。
青螺河面起了从未有过的大雾,浓得化不开。
孟七独自撑船,载着那七十二个红纸包,驶向桥墩下那口黑棺材。
鲁承的弟弟鲁继,因为兄长死得不明不白,一直暗中盯着孟七。
他远远凫水跟着,躲在桥墩阴影里,屏息观看。
只见孟七将红纸包一个个拆开,把头发细细捻成一股,又从一个陶罐里倒出暗红色的、黏稠如血的东西,将头发浸透。
然后,他开始用那沾满血发混合物、在棺材外壁上,慢慢地、一笔一画地“写”字。
写的不是字。
是一个个人的名字!
秦寡妇亡夫的名字、鲁承的名字、还有许许多多鲁继认得或不认得的名字——都是镇上这些年落水失踪、或死后葬在河边的人!
每写一个名字,那棺材里就传来一声闷响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重重撞击。
写完第七十二个名字,孟七累得几乎虚脱。
他瘫坐在船头,对着棺材,嘶哑着嗓子说:“各位多担待……新来的这位‘河主’,性子烈,胃口大……得用旧魂‘喂’着他,哄着他,他才肯容你们家人平安,才肯让河水照着老路流。”
棺材里的撞击声,渐渐停了。
河面上的浓雾,也悄无声息地散开些许。
孟七长叹一声,撑船欲走。
就在这时,鲁继浑身冰冷地看见——
那口黑棺材的缝隙里,缓缓伸出了一只惨白浮肿的手。
那只手,对着孟七的背影,极其轻微地……招了招。
像是在召唤,又像是在表达感谢。
而孟七似乎浑然不觉,只是佝偻着背,将船撑向更深的黑暗里。
鲁继终于明白了。
孟七收的从来不是“买路钱”。
他收的,是“喂鬼粮”!
镇上每个人缴出的“税”,都成了安抚这河中新来的凶戾之物的祭品。
而那些早年葬身河中的旧魂,被孟七用名字“写”在棺上,成了束缚、也是讨好新鬼的“仆役”!
难怪他总要“确认”……他是在看,这家还有没有可供牺牲、可供交换的“旧魂”!
鲁继连滚带爬逃回家,紧闭门窗,抖了整整一夜。
天快亮时,他隐约听见极轻的敲门声。
还有孟七那疲惫到极点的声音,隔着门板幽幽传来:
“鲁家老二……”
“你看见了,是不是?”
鲁继死死捂住嘴,不敢发出一点声息。
门外的孟七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竟带着无尽的悲凉:
“看见也好……”
“下个月,‘税’就该轮到你家了。”
“你猜,这次我会要什么?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鲁继瘫倒在地,猛然想起,自家祖坟,就在青螺河上游最湍急的那个湾口边上。
而祖父,正是四十年前,在那湾口翻了船,至今没找到尸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