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的女人,都有一副好嗓子。
从我有记忆起,每逢除夕守岁,曾祖母就会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,用那种能让烛火都静止的声音,讲述我们家族的故事。
她的声音不像老年人的沙哑,反而像山涧清泉,又像玉石相击,听得人从骨头缝里发酥。
“楚家的女儿啊,”她总是用这句话开头,眼睛望着虚空,“嗓子是祖宗赏的饭,也是祖宗下的咒。”
那年我七岁,躲在母亲身后,小声问:“什么咒?”
曾祖母的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,烛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跳动:“楚谣,你记住——楚家的女人,可以唱任何曲子,唯独不能模仿三种声音:垂死之人的最后叹息、地下三尺的泥土翻动、还有……”
她顿了顿,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响。
“还有自己血脉至亲的哭腔。”
母亲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肩膀,生疼。
我似懂非懂地点头,心里却像被羽毛搔过,痒得厉害。
不能模仿?可我连那三种声音是什么样子,都不知道啊。
时间像门前的河水一样流走。
我十六岁那年,曾祖母去世了。
送葬的队伍很长,白幡在风里哭得撕心裂肺。我扶着母亲,看她红肿的眼睛,忽然想起曾祖母说过的话。
不能模仿至亲的哭腔。
我下意识地捂住嘴,生怕自己不小心学出母亲此刻的抽泣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个梦。
梦里曾祖母还坐在老藤椅上,背对着我,正用那把牛角梳梳头——不,不是梳头,是梳她的喉咙!
她的手指握着梳子,从脖颈上端缓缓梳到下端,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梳齿过处,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像一窝苏醒的蛇。
我想尖叫,却发不出声音。
曾祖母忽然转过头来——她的嘴巴张得极大,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,而喉咙深处,正缓缓爬出一把漆黑的梳子!
梳子上沾着黏稠的液体,一滴,一滴,落在她前襟上。
“楚谣,”她用那副好嗓子说,声音甜得像蜜里调油,“记住啊,只能三下……”
我惊醒了,浑身冷汗。
窗外月光惨白,照在梳妆台上那把曾祖母留给我的牛角梳上。
梳子静静地躺着,泛着幽暗的光泽。
我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。
三年后,我考上了省城的音乐学院。
声乐老师第一次听我开嗓,眼睛瞪得滚圆:“楚谣,你这声音……是天生的歌唱家!”
同学们羡慕,老师器重,我在赞美中飘飘然。
只有每个月给家里打电话时,母亲总在挂断前重复那句话:“谣谣,记得家里的规矩吗?”
“记得记得。”我总是敷衍。
心里却想,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。
大二那年,市里举办青年歌手大赛,冠军能直接保送国家剧院。
决赛前夜,我接到弟弟的电话。
“姐,”他的声音在发抖,“妈住院了,医生说……可能是喉癌。”
我连夜赶回县城医院。
母亲躺在病床上,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,见我进来,想说话,却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。
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手指艰难地比划——三根手指,颤抖着竖起。
我哭得不能自已。
守到第三天凌晨,母亲的情况急剧恶化。
监测仪的警报尖叫起来,医生护士冲进病房抢救。我被推到门外,隔着玻璃,看见母亲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抽搐。
然后,她忽然不动了。
她的头转向门口,转向我,嘴唇蠕动着,做出最后一个口型。
我看懂了。
她在说:“跑。”
紧接着,我听见了那个声音——从母亲张开的嘴里,发出的不是人声,而是一种……一种像是湿木头被慢慢折断的声音,混着水泡破裂的细响,还有更深处的,某种有节奏的刮擦声。
像梳子,梳过腐烂的喉咙。
我瘫倒在地,捂住耳朵。
但那个声音钻进指缝,钻进耳道,牢牢烙在我脑子里。
母亲走了。
葬礼上,我浑浑噩噩,直到弟弟拉我跪下磕头时,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——
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声音。
每一个细节,每一次转折,都像用刻刀凿在了记忆深处。
甚至,我的喉咙开始发痒,声带微微震颤,不受控制地……模仿着那个声音的轮廓。
回学校的火车上,我靠着车窗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,试着发出了第一个音节。
只是一点点,一点点模仿。
车窗玻璃映出我的脸,苍白,眼下乌青。
可我的嘴角,却莫名地上扬着。
回到学校,大赛在即。
我把自己关在琴房,没日没夜地练习参赛曲目。可每次唱到高音部分,总觉得差了点什么。
差一点穿透力。
差一点……让人过耳不忘的独特性。
那个深夜,琴房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月光从高高的窗户洒下来,在地板上切出冰冷的几何图形。
我对着镜子练声,忽然想起了母亲最后的声音。
鬼使神差地,我试着把那个声音的质感,融进了一个高音里。
只是很轻微地,很隐蔽地模仿了一点点。
镜子里的我,嘴巴张开,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动了动。
唱出来的那个音,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战。
太美了。
美得诡异,美得不祥,像开在坟头上的血色花朵。
第二天彩排,我一开嗓,全场寂静。
声乐教授激动得满脸通红:“楚谣!你找到了!这就是独一无二的声音!”
掌声雷动。
我却觉得后背发冷。
因为刚才唱歌时,我分明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喉咙,缓缓爬了上去。
像是……一把梳子,正从内向外,梳理着我的声带。
一下。
两下。
三下。
比赛当晚,剧场座无虚席。
我站在舞台中央,聚光灯烤得我脸颊发烫。伴奏响起,我深吸一口气,开口——
声音流泻而出的瞬间,我知道我赢了。
那声音里有母亲最后的气息,有泥土的腥气,还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、来自血脉深处的共鸣。
观众席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。
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,掌声才海啸般爆发。
我鞠躬,起身,看见评委席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。
冠军毫无悬念。
颁奖时,组委会主席紧紧握住我的手:“楚谣,你的嗓子……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!”
我笑着道谢,喉咙深处却忽然一痒。
有什么东西,顺着食道爬了上来,抵在了我的舌根。
我强忍着不适,坚持到庆功宴。
宴会上,香槟,鲜花,赞美。我成了所有人的焦点。
去洗手间补妆时,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脖子上,有一道淡淡的红痕。
像梳齿的印记。
我用粉底拼命遮盖,手抖得厉害。
回到包厢,师弟师妹们围上来敬酒。最腼腆的小师妹凑到我耳边:“谣师姐,你唱最后那段高音时,我好像看见……你背后有个黑影,个子很高,像男人,正把手搭在你脖子上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眼神惊恐。
我手里的酒杯,“啪”地摔在地上。
当晚,我发起了高烧。
梦里,我又回到了老家的堂屋。
曾祖母依然坐在藤椅上,但这次,她是正对着我的。
她的喉咙敞开着,像一个被撕开的布袋,里面没有血肉,只有层层叠叠的、密密麻麻的梳齿。
那些梳齿在蠕动,在摩擦,发出“喀啦喀啦”的声音。
“楚谣,”曾祖母说,声音从那些梳齿的摩擦中挤出来,“你破了戒。”
“我没有完全模仿!”我在梦里尖叫,“我只是……借用了一点感觉!”
“一点?”曾祖母笑了,梳齿摩擦出尖锐的声音,“一点就够了。楚家的诅咒,从来只需要一点引子。”
她从喉咙里,缓缓抽出一把梳子。
那把梳子通体漆黑,梳齿细长,尖端挂着黏稠的液体。
“来,”她把梳子递给我,“该你了。”
“梳你的嗓子,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然后,你就能永远留住这声音了。”
我惊醒了。
汗水浸透了睡衣。
窗外天还没亮,宿舍里静悄悄的。
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。
皮肤光滑,没有红痕。
难道只是一场噩梦?
我松了口气,想下床喝口水。
脚刚沾地,就踩到了什么东西。
低头一看——
那把本应锁在老家的、曾祖母的牛角梳,正静静躺在我床边。
梳齿上,沾着新鲜的、暗红色的黏液。
我的呼吸停止了。
几乎是连滚带爬地,我冲到门边,拧开门把就要往外跑。
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。
昏黄的灯光下,我看见对面的墙壁上,贴着一张音乐学院百年庆典的海报。
海报上是历届杰出校友的照片。
我的目光,定格在最角落的一张黑白照片上。
那是一个穿着民国旗袍的女人,面容姣好,嘴角含笑。
照片下的名字是:楚阿芷,1921-1943,着名戏曲家,因喉疾早逝。
那是我的曾祖母。
可照片上的脸……我死死盯着那张脸。
那不是曾祖母。
那是我母亲年轻时的脸!
不,不对,比母亲还要年轻,更像……更像我自己!
海报上的“楚阿芷”,正用我的眼睛,从泛黄的相纸里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她的嘴角越咧越大,越咧越大,直到撕裂了相纸。
然后,我听见了她的声音。
不是从海报里,而是从我身后,从宿舍的黑暗中传出来——
“楚家的女人,从来只有一个。”
“奶奶,妈妈,姐姐,妹妹……都只是同一个嗓子的,不同壳子。”
“梳子梳过喉咙,带走旧的声音,装进新的壳子。”
“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”
“来,楚谣,该你了。”
我尖叫着冲向楼梯,却一脚踏空,滚了下去。
黑暗中,我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垂死之人的叹息。
泥土翻动的闷响。
还有无数个“我”的哭腔。
它们交织在一起,钻进我的耳朵,钻进我的喉咙,在我的声带上扎根,生长,蔓延——
最后,我趴在一楼的楼梯口,咳出了一把梳子。
牛角梳,温润如玉,梳齿上挂着血丝。
我把它握在手里,忽然什么都明白了。
曾祖母,母亲,我。
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个体。
其实都只是同一个“嗓子”的短暂容器。
梳子不是诅咒,是传承的工具。
它梳走旧的声音,预备着装进新的、更年轻的身体。
而现在,我该去找下一个了。
我挣扎着爬起来,握着梳子,走向宿舍楼外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,晨练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出现。
我看见那个腼腆的小师妹,正独自在操场边练声。
她看见我,笑着挥手:“谣师姐!你怎么起这么早?”
我也笑了,手指在口袋里,轻轻摩挲着那把温热的梳子。
一下。
两下。
三下。
“是啊,”我听见自己用那副完美的嗓子说,“来找你,有点关于声音的小秘密,想和你分享。”
我的喉咙深处,梳齿开始轻轻蠕动。
而远处海报上的“楚阿芷”,笑容愈发灿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