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素言的女儿六岁那年,开始画一种奇怪的画。
不是儿童常见的太阳房子小花,而是一个个人像。
更准确地说,是同一个人的不同角度——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,有时侧身,有时低头,但从未画出完整的脸。
素言第一次发现时,是在一个雨夜。
女儿赵小苒趴在地板上,借着台灯的光,用蜡笔在纸上涂抹。素言走过去,想提醒她该睡觉了,却看见了那幅画。
画上的女人穿着旗袍,身形纤细,右手微微抬起,像是在招手。但女人的脸上,本该是五官的地方,只有一片空白。
“小苒,这是谁呀?”素言蹲下身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。
女儿抬起头,眼睛在台灯光下显得格外黑:“不知道呀,妈妈。”
“那为什么画她呢?”
“因为她让我画呀。”女儿说得很自然,继续给旗袍涂上深蓝色。
素言后背一凉。
她环顾四周,客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俩。窗外雨声渐沥,敲打着玻璃。
“谁让你画的?”素言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女儿歪着头想了想:“就是她呀。她说,如果我能在一百天内,画完她的一百张像,她就会给我一个礼物。”
“什么礼物?”
女儿摇摇头:“没说。”
素言夺过女儿手中的蜡笔,将那张画揉成一团:“以后不许画这个了,听见没有?”
女儿看着她,没有哭闹,只是点了点头。
但第二天深夜,素言起床上厕所,经过女儿房间时,从门缝里又看见了那束光。
她推开门。
女儿背对着她,依然趴在地上画画。这次画上的女人换了个姿势,像是在梳头,脸依然空白。地板上已经散落了十几张类似的画,每一张都画着同一个女人,不同的动作,同样的无脸。
“小苒!”素言冲过去,一把抱起女儿。
女儿在她怀里很轻,轻得有些不真实。
“妈妈,我只差八十六张了。”女儿在她耳边轻声说,“她说,画得越快,礼物来得越早。”
素言浑身发冷。
她没收了所有蜡笔和画纸,甚至把女儿房间里任何能写画的东西都清空了。
那之后的一个月,女儿恢复了正常。
她开始画正常的孩子画——彩虹、小兔子、她们家的房子。素言渐渐放下心来,觉得那也许只是孩子某个阶段的幻想。
直到那个周末,她们回老家看望外婆。
素言的老家在一条老街尽头,是那种老式木结构房子,推开窗能看见邻居晾晒的衣服。外婆已经八十多岁,耳朵背,眼睛却出奇地亮。
吃过午饭,女儿在外婆的旧藤椅边玩耍。素言在厨房洗碗,忽然听见外婆一声惊叫。
她冲进堂屋。
外婆手里拿着一张纸,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。那是小苒刚才画的——一张很普通的画,画的是外婆家的天井。但在天井角落,外婆指着一个极小的细节: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轮廓,几乎要融入阴影里。
“这……这是谁教她画的?”外婆的声音嘶哑。
素言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她拉着外婆到里屋,关上门,把之前的事说了。
外婆听完,很久没有说话。她的眼睛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,仿佛能从枝叶间看出什么秘密。
“素言,”外婆终于开口,“咱们赵家的女人,有个老说法。”
“什么说法?”
“不能画子时的人像。”外婆说,“尤其是……画还没死透的人。”
素言听不懂:“什么叫还没死透?”
外婆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颤巍巍地站起来,走到那个老式雕花衣柜前。她打开最底下的抽屉,从一堆旧衣服底下,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。
册子用蓝布做封,已经褪色发白。
外婆翻开册子,里面是一张张泛黄的纸,纸上用毛笔勾勒着人像——全都是同一个女人,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,从清代的袄裙到民国的旗袍,再到建国初期的列宁装。
每一张脸,都是空白的。
“这是你太姥姥传下来的。”外婆的手指抚过那些纸页,“赵家的女人,每隔三代,就会出一个‘画师’。画师能在子时——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——把不该画的东西,画到纸上。”
“画什么?”
“画那些死在子时,但又没完全死透的人。”外婆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这些人卡在阴阳之间,需要一个‘像’来附身,才能彻底离开。如果画师画完了他们的百张像,他们就能借着那张最像的,回到阳世。”
素言感到一阵眩晕:“妈,你说得太玄了……”
“玄?”外婆苦笑,“你太姥姥就是画师。她画完了最后一个百张像,第二天,画上的人就出现在镇里。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年了!”
“那……那后来呢?”
“那个人活了十年,然后在一个子夜,突然消失了。”外婆说,“同时消失的,还有你太姥姥画的所有画像。镇上的人都说,他是借够了阳寿,回去了。”
素言看着那本册子,忽然想到一个问题:“如果画师画到一半,不画了呢?”
外婆抬起头,眼神复杂地看着她:“那没画完的像,就会自己接着画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那些卡在中间的东西,会缠上画师,逼着她们画完。”外婆说,“或者……干脆占了画师的身子,自己动手。”
素言想起了女儿那句“她说让我画”。
她的血液都凉了。
当晚,她坚持带女儿回家。外婆送她们到车站,临别前紧紧抓住她的手:“素言,看好小苒。如果她真是这一代的画师……你得帮她选对要画的人。”
“怎么选?”
外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塞进她手里:“这里面有三根香。如果必须画,就在子时点一根,看着烟飘的方向。烟指向谁,就画谁。记住,只能画烟指向的第一个人,不能改,不能停,必须画满一百张。”
“画完了会怎样?”
“画完了,那个人就会死。”外婆说,“而小苒,就能摆脱画师的命。”
素言握着那个布包,觉得有千斤重。
回家后的第一周,相安无事。
第二周,女儿开始梦游。
素言半夜醒来,发现女儿站在客厅中央,手指在空中比划,像是在画画。她的眼睛是睁开的,但瞳孔没有焦点。素言叫她,她不回应。直到素言拉住她的手,她才浑身一颤,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,茫然地看着四周:“妈妈?我怎么在这里?”
第三周,事情更糟了。
素言在女儿的作业本上,发现了用铅笔轻轻勾勒的旗袍女人。这次,女人有了半张脸——从鼻子到下巴,线条稚嫩但清晰。而上半张脸,依然空白。
女儿自己完全不记得画过这些。
素言知道,不能再等了。
下一个子夜,她把女儿哄睡后,独自来到客厅。
她打开外婆给的布包,里面是三根细细的香,颜色暗红,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。她按照外婆说的,点燃一根。
香燃烧得很慢,烟笔直上升,然后忽然转弯,飘向女儿的房间。
素言的心沉了下去。
烟指向的第一个人,是女儿自己。
这意味着什么?画女儿?可女儿明明活着……
除非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。
除非女儿已经不是女儿了。
她颤抖着推开女儿的房门。女儿安静地睡着,呼吸均匀。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,素言看见女儿的手露在被子外,手指上沾着一点淡淡的炭黑——那是画素描用的炭笔痕迹。
她们家根本没有炭笔。
素言轻轻退出去,回到客厅,瘫坐在沙发上。
第二天,她请了假,开始暗中观察女儿。
女儿白天一切正常,上学、吃饭、看电视、做作业。但每到晚上九点后,她就会变得异常安静,眼睛常常盯着某个地方出神,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划动。
素言买来了监控摄像头,装在女儿房间里。
第一个晚上,录像显示女儿一夜安睡。
第二个晚上,凌晨一点十七分,女儿突然坐了起来。
她睁着眼睛,下床,走到书桌前——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。但她做出了抽纸、拿笔的动作,然后开始“画”。
她在画空气。
但她的动作那么流畅,那么熟练,仿佛面前真的有一张纸,一支笔。她画了大约二十分钟,然后停下来,对着空气微笑,像是给谁看画。
接着,她说了句话。
素言把音量调到最大。
女儿说:“还差三十九张,我就能看见你的脸了。”
素言捂住嘴,不让自己叫出声。
她明白了。
女儿的身体里,有另一个“画师”在画画。而那个画师要画的,就是此刻附在女儿身上的那个东西的脸!
一旦画满一百张,那张脸就会完整,那个东西就会彻底占据女儿的身体。
必须阻止。
但怎么阻止?
外婆说过,如果必须画,就画烟指向的第一个人。
烟指向了女儿。
素言做了一个决定。
她要画女儿。
如果女儿身体里那个东西需要一百张像来完整自己,那素言就抢在前面,画一百张女儿的像。她要让女儿的形象先完整,先占住那个“位置”。
当晚子时,她点起第二根香。
烟再次飘向女儿的房间。
她拿出准备好的纸笔,开始画。
第一张,画睡着的女儿。
第二张,画笑着的女儿。
第三张,画哭着的女儿。
她画得飞快,手在发抖,但笔触不停。她知道自己在赌,赌一个连外婆都没说清楚的可能——如果两个画师画同一个人,会怎样?
画到第七张时,女儿房间传来一声尖叫。
素言冲进去。
女儿坐在床上,抱着头,浑身颤抖:“妈妈!我脑子里有好多画!好多好多!”
“什么画?”
“你的画!”女儿哭喊着,“有人在画你!一遍又一遍地画!”
素言愣住了。
有人在画她?
她猛地看向女儿的书桌——那里不知何时,出现了一叠画纸。最上面一张,画的是素言的侧脸,笔触稚嫩但传神,正是女儿的笔迹。
但女儿一直躺在床上。
谁画的?
素言拿起那叠画,一张张翻看。全是她——做饭的她,发呆的她,睡着的她。一共六十一张。
和她画的女儿的张数一样。
她画了几张女儿,这里就多了几张她的画像。
某种诡异的同步。
女儿忽然不哭了。
她抬起头,看着素言,脸上露出一个完全不属于孩子的、疲惫而沧桑的笑容。
“素言,”女儿用成年女人的声音说,“你终于开始画了。”
素言倒退一步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赵家的第一个画师。”女儿——或者说那个东西——说,“也是每一个画师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赵家从来只有一个画师。”她从床上下来,动作优雅得不像孩子,“一代,一代,又一代,都是我在不同的身体里画画。画那些卡在子时的人,送他们走,也替他们活。”
她走近素言:“你外婆以为,画满一百张别人的像,就能送走画师的命。错了。画满一百张,只是完成一次交接。”
“交接?”
“我把画师的记忆和本事,交给新的身体。”她指着素言手中的画像,“就像现在,我在小苒身体里画你,你在外面画小苒。等我们都画满一百张,我和小苒就会融合,而她,会成为下一任画师。”
素言浑身冰冷:“那我呢?”
“你?”她笑了,“你就是我这一次要画的人啊,素言。”
“你卡在子时太久了,久到连自己都忘了。”她的声音带着怜悯,“三年前,小苒生病发烧的那个晚上,你守到子夜,太累,趴在她床边睡着了,对不对?”
素言想起来了。
那个晚上。女儿高烧四十度,她不敢睡,一直守着。后来实在撑不住,闭了会儿眼。再醒来时,女儿退了烧,她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。
“你那一次,其实已经死了。”她说,“但你对小苒的执念太深,卡在了子时,没走成。你这三年,以为自己活着,其实只是凭着一口气在撑。”
素言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在昏暗的光线下,她的手有些透明。
“我这次选中小苒,就是因为她在子时见过你最后一面,你们的联系最深。”她说,“我借她的身体画你,画满一百张,你就能真正离开,而小苒会继承画师的记忆,继续这个循环。”
“不……”素言摇头,“我不会让你碰小苒。”
“你已经阻止不了了。”她指着那些画,“你画的每一张小苒,都在加深你和她的联系。我画的每一张你,都在梳理你的记忆。等我们都画完,一切就会按规矩来。”
素言看着手中那些女儿的画像。
她已经画了六十一张。
还差三十九张。
书桌上,她的画像也是六十一张。
同样差三十九张。
子时的钟声在远处响起。
她忽然明白了外婆那句话的真正意思——“如果必须画,就在子时点一根,看着烟飘的方向。烟指向谁,就画谁。”
烟两次指向女儿。
不是因为要画女儿。
而是因为,点香的人——素言自己——才是那个该被画的人。烟指向的,是画师所在的方向。
她才是那个卡在子时,需要被画满一百张才能离开的“人”。
而女儿,即将成为新的画师。
素言放下画纸,走到女儿面前,蹲下身。
“小苒,”她轻声说,“你能听见妈妈说话吗?”
女儿的眼睛里,有短暂的清明闪过:“妈妈……”
“听着,妈妈教你画画。”素言拿起笔,塞进女儿手里,“我们来画最后三十九张。画完了,妈妈就能永远陪着你了。”
女儿的手握住笔。
那个沧桑的声音消失了,女儿自己的眼神回来了,但多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,像是千百年的记忆正在缓慢苏醒。
素言握着女儿的手,在纸上画下第一笔。
画的是她自己。
她知道,当第一百张完成时,她会消失。
但女儿会活下去,带着画师的本事和记忆,继续这个古老的循环。
而在未来的某一天,当女儿有了自己的孩子,另一个子夜,另一个卡在中间的灵魂,又会开始新的百张画像。
窗外的夜,深得不见底。
素言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,忽然想起小时候,外婆教她画画时说过的一句话:“素言啊,画人像,最重要的是眼神。因为眼神里,藏着画师的魂。”
她现在明白了。
每一张画像里,都有上一个画师的一缕魂。
一代,一代,传下去。
直到永远。
女儿画完了最后一笔,抬起头,眼神已经彻底变了。
那不再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眼神。
而是一个看过太多生死、太多别离的古老灵魂的眼神。
“妈妈,”她说,声音平静,“我看见了。”
“看见什么?”
“看见你在那里。”她指着画纸。
素言低头看那第一百张画像——画上的她,正微笑着转身,走向一片模糊的光。
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。
“小苒,”她最后说,“记住,如果将来你的孩子也开始画画……”
“我知道,”女儿打断她,伸手想拥抱她,却穿过了她逐渐消散的身体,“我会教她,在子时点一根香,看着烟飘的方向。”
素言完全消失了。
客厅里只剩下女儿一个人,和满地的画像。
她收起所有画纸,整齐地叠好,放进一个旧盒子里。
然后她走到窗前,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。
新的画师,已经准备好了。
而下一个需要被画的人,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?
她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,当烟再次飘起时,她会拿起笔。
这是赵家女人的命。
也是她们唯一的长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