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不再从天上落下。
它们从城市穹顶的无数微孔中精准喷出,带着静电吸附程序,只沾湿需要清洁的空气粉尘,绕过所有行人的身体。
李停云站在“澄心阁”工作室的落地幕墙前,看着外面216层高度下的街景。
悬浮车流无声滑过,像血管中规矩的血细胞。
霓虹与全息广告将湿润的街道染成不断变色的巨大电路板。
这里是2125年的宛城,一个记忆可以备份、情绪能够调节、痛苦理应被技术剔除的时代。
他的工作室叫“澄心阁”,是这条“安心街”上十七家记忆清洁机构之一。
招牌是全息柳体字,透着刻意为之的古意,在雨雾中微微晕开。
与别家不同,李停云不用标准化神经编辑程序,他用手工。
一套家传的、据说改良自古老针灸法的生物电微导术,配合精心调制的神经递质熏香,能像用橡皮擦去铅笔迹一样,精准擦除客户指定的记忆片段,而不损伤其他脑区。
这在崇尚绝对精准与效率的时代,成了一种昂贵的、带着神秘色彩的雅癖。
来找他的,多是那些不信任冰冷程序、或者有难言之隐需要绝对保密的有钱人。
今天的最后一位客户预约在酉时。
很守旧的时间表述。
光脑上只显示客户代码“癸亥七”,以及一行备注:“清理近期重大创伤记忆,面议细节。”
匿名预约不罕见,但“重大创伤”往往意味着高价和风险。
李停云调暗了工作室的仿古宫灯,点燃了一小截檀香——真正的植物香料,价比黄金。
空气里渗入一丝沉静的甜涩。
客户准时到了。
是个女人,穿着最新款的光学迷彩外衫,面容笼罩在一层随着光线变化而微微波动的模糊滤镜后,看不清具体年纪,只觉身姿挺拔。
她自称“林女士”,声音经过处理,是平滑的中性电子音。
但李停云敏锐的从业直觉,从她坐下时整理衣摆那极其细微的停顿,捕捉到一丝深藏的疲惫,或者说……僵硬。
“听说李师傅手法精妙,能让人‘忘得干净’。”林女士开门见山,过滤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“那要看您想忘掉什么,以及它扎根多深。”李停云示意她躺在那张覆盖着真丝软垫的理疗床上。
床头的脑波监测仪悄然亮起幽蓝的光。
“一段旅程。大概十天左右的记忆。从本月朔日到昨日。”林女士躺下,滤镜后的脸朝向天花板,姿势标准得像军事手册的插图,“具体的画面、声音、感受……所有相关神经编码,彻底清除。”
十天记忆,并不长。
但要求彻底清除所有感官编码,这很少见。
通常人们只想淡化痛苦的情感附着,而非抹去事件本身。
“原因?”李停云一边用消毒软布擦拭一组比头发丝还细的晶石微导针,一边例行询问,“我需要知道记忆的大致性质,以避免触及无关的关联神经网络。这是为了安全。”
林女士沉默了大约三次呼吸的时间。
“一次……事故。”电子音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,“在‘穹庐之外’。我所在的生态考察站发生了泄漏。我目睹了……一些同事的死亡。细节我不想重复。每晚闭眼就是那些画面。常规心理干预无效。”
“穹庐之外”——指的是城市巨型生态穹顶之外的区域。
那里有废弃的城市残骸、受控的生态实验区,以及一些前沿科研站点。
环境严苛,事故确实偶有发生。
李停云点了点头,这类创伤记忆他处理过。
强烈的视觉冲击与负疚感往往纠缠成顽固的神经结。
“我明白了。过程大概需要两个小时。您会进入浅层睡眠状态,可能会有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闪回,属于正常神经放电。完成后,您会感觉那十天的记忆像一本被抽走的书,留下空白,但不会影响其他记忆的连贯性。”他解释道,将第一根微导针轻轻贴在她的太阳穴上方,仪器显示针尖的生物电共振频率正在与特定脑区皮层同步。
“空白……”林女士咀嚼着这个词,突然问,“李师傅,你相信记忆完全消失吗?就像从未发生过?”
李停云的手稳如磐石。
“从神经物理角度,信息一旦被牢固编码,极难彻底湮灭。我的工作更像是给那段记忆加上无数重密码锁,再把钥匙扔掉。它还在仓库最深处,但您再也找不到,打不开了。”他启动熏香器,淡淡的、带着蓝铃草与某种矿物气息的烟雾缭绕起来,那是辅助神经松驰的配方。
林女士不再说话。
监测屏上,她的脑波逐渐平稳,进入预设的θ波状态。
李停云全神贯注,指尖通过微导针传递着精微的电流,像最谨慎的考古学家,一点点刷去目标记忆皮层上最新鲜的“沉积层”。
画面碎片不可避免地流过他的意识感应接口——这是手工操作的风险,也是必须的路径指引。
他“看”到了炽烈的白光、扭曲的金属、快速闪过的惊恐面容、警报器刺目的红光与嘶鸣……混乱而充满痛苦,符合重大事故的特征。
他小心地避开附近关于基础科学知识、个人技能等无关区域,稳步推进。
清除工作进行到大约四分之三时,一段略微不同的“碎片”闪过。
不是事故现场,似乎是一个封闭的、光线柔和的房间。
一张金属台,上面躺着一个人,覆盖着白布,白布下轮廓模糊。
林女士(视角的主人)站在台边,低头看着。
没有声音,但有一种冰冷的、审视的意味,而非悲伤。
接着,碎片跳转,是一行闪烁的蓝色全息字,悬浮在半空:“原型体稳定性评估:失败。执行回收程序。”
李停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这不像事故记忆,更像……某种实验记录?
他定了定神,告诫自己不要过度解读,记忆碎片往往扭曲、无序。
他继续工作。
终于,目标区域显示主要的神经链接均已弱化到阈值以下。
记忆的“主体结构”已被拆散。
他准备进行最后的“封存”步骤,注入特制的神经肽,使这片脑区陷入长期的、类似冬眠的低活性状态。
就在这时,林女士的左手小指,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。
非常细微,几乎无法察觉。
但李停云注意到了。
在深度放松状态下,这种不随意的肌肉抽动,有时意味着潜意识的剧烈活动,或者……外在神经信号的轻微干扰?
他瞥了一眼监测仪,所有读数正常。
他完成了最终注入。
屏幕上,代表那十天记忆的特定编码簇彻底暗淡下去,变成一片均匀的灰。
“好了,林女士。结束了。您可以慢慢醒来。”他收回微导针,轻声说。
林女士缓缓睁开眼睛。
脸上的光学滤镜似乎波动得更剧烈了一些。
她坐起身,沉默地感受了片刻。
“那些画面……确实模糊了,很远。”她的电子音似乎轻松了一点,“谢谢。”她干脆利落地起身,走到支付终端前,用指纹完成了高额转账。
“希望后续不会有任何……残留问题。”她补充了一句,语气平淡,却让李停云觉得像一句双关语。
“理论上不会。但如果有任何不适,请随时联系。”他递过去一张实体名片,这是老派的礼节。
林女士接过,没有看,直接放入口袋,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。
工作室的门无声滑开又关闭。
李停云松了口气,整理器具。
熏香已经燃尽,空气里还残留着那特殊的矿物气息。
他走到幕墙边,看着楼下。
很快,那个穿着光学迷彩的身影出现在街角,登上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悬浮车,迅速汇入车流,消失不见。
他回到理疗床边,进行例行消毒。
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白色真丝软垫时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在刚才林女士头部躺过的位置,枕垫上,留下了几根极短的、不足半厘米的头发。
这不奇怪。
奇怪的是头发的颜色——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,那几根头发呈现出一种非常独特的、略带金属光泽的深蓝色。
而就在刚才“看到”的记忆碎片里,那个躺在金属台上、被白布覆盖的模糊轮廓,从白布边缘滑落出的、无力垂下的手臂旁,地面上,就散落着几根同样闪着深蓝色光泽的、略长的发丝。
一模一样。
李停云猛地站直,冲到操作台前,调出刚才的神经扫描全景备份。
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片刚刚被“封存”的记忆区域旁边。
在紧密相邻的、负责“自我认知连续性”和“躯体感知”的皮层交界处,他发现了一组极其隐蔽的、非典型的神经链接标记。
这些标记像是后来“嫁接”上去的,巧妙地绕过了他主要的清理路径,如同寄生藤蔓缠绕着大树。
他之前全神贯注于目标区域,竟完全没有发现!
这组寄生链接的激活阈值非常高,目前处于静默状态。
但它们连接的方向……李停云顺着模拟神经路径追溯,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。
这组链接,另一端竟然隐隐指向客户自己的、未被触碰的“长期记忆存储区”深处某个他从未见过的、被重重加密封锁的扇区!
这不是简单的记忆清除。
这是一个精妙的、双重嵌套的神经手术。
林女士要求清除的“事故记忆”,可能根本不存在,或者只是表层覆盖。
真正被“保护”起来的,是这组寄生链接本身!
而清除表层记忆的过程,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爆破,炸掉了掩盖秘密入口的伪装墙,同时震松了入口的锁!
她现在“忘掉”了那十天。
但这组隐藏链接一旦被某种外部信号或内部条件触发激活,可能会瞬间覆盖她现有的部分“自我认知”,释放出那个加密扇区里的……另一个“她”?
或者别的什么东西?
那深蓝色的头发……
“原型体稳定性评估:失败。执行回收程序。”
“回收”……
李停云跌坐在椅子上,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他想起林女士最后那句“希望后续不会有任何残留问题”。
那不是疑问,是警告?
还是无意识的提醒?
他看向窗外。
城市的霓虹依旧灿烂,悬浮车流井然有序。
在这高度洁净、一切痛苦皆可技术性删除的时代,他刚刚亲手,为一个或许并非人类的“东西”,完成了一次关键的“系统升级”或“故障修复”。
而代价是什么?
那个“原型体”是谁?
林女士……现在走出去的,到底是谁?
他工作室的名字“澄心阁”,此刻在潮湿的夜色全息光影里,显得格外刺眼。
净化的记忆,澄澈的心。
可如果连“心”的主体本身,都可能只是一段被植入的、等待被激活的程序呢?
雨雾依旧从穹顶微孔喷出,精准避开所有行人。
街道洁净如洗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,也从未有什么离去。
只有李停云知道,某种无形无质、却可能吞噬一切真实的东西,已经随着那辆黑色悬浮车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血脉深处。
他面前的监测仪屏幕上,那组隐蔽的寄生神经链接标记,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,极其微弱地、自发地,闪烁了一下。
像一只刚刚睁开的、深蓝色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