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安安临产前一周,母亲从老家赶来。
她带来一只褪色的红布包,巴掌大小,用黄绳扎得严严实实。
“安安,”母亲握着她的手,手心潮湿,“有件事,妈必须告诉你。”
医院的灯光白得惨人,走廊尽头的婴儿啼哭像远方的潮水。
“咱们祝家的女人,生孩子时有个老规矩。”
母亲解开红布包,里面是三把剪刀。
不是医院那种亮闪闪的现代产剪,而是老式的、铁黑色的剪刀。刀身细长,尖端微微上翘,像是某种鸟类的喙。剪刀柄上缠着深褐色的线,已经与铁锈融为一体。
第一把剪刀的刃口有细微的缺口。
第二把剪刀的关节处缠着一缕干枯的头发。
第三把剪刀最旧,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,握在手里沉得像块墓碑。
“孩子落地后,”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,低到几乎被隔壁病房的电视声淹没,“你要自己剪脐带。”
“医院不是会剪吗?”祝安安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,里面的小生命正在踢她。
“不,”母亲摇头,“必须是祝家的女人自己剪,用这三把剪刀,按顺序。”
她拿起第一把:“这一剪,剪断血肉联系。”
拿起第二把:“这一剪,剪断前世债业。”
最后握住第三把,手在微微发抖:“这一剪……剪断它往回爬的路。”
祝安安愣住了:“往回爬?什么往回爬?”
母亲没有回答。
她把三把剪刀重新包好,塞进祝安安的枕头底下:“记牢顺序,一把都不能错。剪完就把剪刀包好,交给门外第一个穿白衣服的人——不管他是医生、护士,还是扫地的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你就闭上眼睛,数到一百,再睁开看孩子。”
“如果错了顺序呢?”祝安安问。
母亲看着她,眼睛深得像两口枯井:“祝家上上一个弄错顺序的,是你太姥姥。她睁开眼睛时,孩子还在她肚子里踢。”
“可是脐带已经剪了?”祝安安感到一阵寒意。
“脐带是剪了,”母亲说,“但剪的是她自己的喉咙。”
当晚,祝安安梦见自己站在一条暗红色的河边。
河对岸站着许多女人,都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裳,有的梳髻,有的剪短发,最远的那个还穿着清代的袄裙。她们的脸模糊不清,但祝安安知道,她们都在看着自己。
河里漂着的不是水,是粘稠的、温热的液体。
一条脐带从河底伸出来,缠住了她的脚踝。
她惊醒时,羊水破了。
生产过程异常顺利,顺利得让接产的医生都惊讶:“头胎这么快,少见。”
但祝安安知道,这不是顺利。
是有什么东西,在急着出来。
当婴儿滑出体内的瞬间,祝安安看见了——
那不是新生儿该有的样子。
它闭着眼睛,嘴角却向上弯着,像一个熟练的笑容。它的手掌张开又握紧,动作太协调了,协调得不像是第一次使用这双手。
最诡异的是它的脐带。
那不是普通的脐带,而是泛着暗蓝色的光泽,表面布满了细微的、螺旋状的纹路,像某种古老的文字。
“恭喜,是个男孩!”医生举起婴儿。
祝安安却尖叫起来:“剪刀!我的剪刀!”
医生护士都愣住了。
母亲冲进来,从枕头底下掏出红布包,塞到她手里。
祝安安颤抖着打开布包,按照母亲说的顺序,拿起第一把剪刀。
脐带比想象中坚韧,剪下去时,她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。
不是婴儿的。
是从产房角落里传来的。
第二剪,剪断前世债业。
这一剪更费力,剪刀刃口摩擦着脐带,发出“咯吱”的声音。剪断的瞬间,她闻到了一股气味——陈年的檀香混着霉变的纸张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
婴儿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它的眼睛是全黑的,没有眼白,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。
它看着祝安安,嘴角的笑容更深了。
祝安安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第三把剪刀。
“快!”母亲在她耳边低喝,“剪断它往回爬的路!”
第三把剪刀最沉,举起来时,祝安安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。
她咬紧牙关,朝最后那段脐带剪去——
剪刀合拢的瞬间,她听见了哭声。
不是婴儿的哭声。
是许多女人的哭声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层层叠叠,像潮水般涌进产房。哭声里有绝望,有愤怒,还有某种她无法理解的……解脱。
脐带终于断了。
断开的那一端迅速枯萎、发黑,像是已经死去了很多年。
而连接婴儿的那一端,则像受惊的蛇一样缩回了他的肚脐,消失不见,只留下一个光滑的、完整的肚脐眼。
婴儿不笑了。
它闭上眼睛,开始发出正常的、嘹亮的啼哭。
眼睛也变成了普通的深棕色,带着新生儿特有的朦胧。
祝安安浑身被冷汗浸透,虚弱地瘫在产床上。
她按照母亲的吩咐,把三把剪刀用红布重新包好,然后看向产房门口。
门开了,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探进头来:“需要帮忙吗?”
就是他了。
祝安安把红布包递过去。
医生接过,愣了一下:“这是?”
“给我母亲的。”祝安安说。
医生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母亲,点点头,拿着布包离开了。
祝安安闭上眼睛,开始数数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
数到三十七时,她听见母亲轻轻的啜泣声。
数到六十八时,她听见婴儿的哭声忽然停止了。
数到九十九时,她感到有一只手,轻轻搭在了她的额头上。
冰冷,僵硬,像是死人的手。
但她不敢睁眼,她必须数到一百。
一百。
祝安安睁开眼睛。
母亲正抱着孩子,满脸泪水,但那是喜悦的泪水。
婴儿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,小脸红扑扑的,完全是个正常的新生儿。
“结束了,”母亲哽咽着说,“安安,都结束了。”
祝安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也许是太累了,也许是产后虚弱,她在病房里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醒来时,阳光正好。
丈夫坐在床边,握着她的手:“辛苦了。”
“孩子呢?”她问。
“在婴儿室,妈看着呢。”丈夫笑着,“你睡着的这段时间,妈一直守着孩子,谁都不让碰,连护士想抱去洗澡都不行。”
祝安安心里一暖。
母亲还是爱她的,那些古怪的规矩,终究是为了她和孩子好。
出院回家后,母亲坚持要留下来照顾月子。
她无微不至,给孩子喂奶、换尿布、洗澡,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。只是她从不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,哪怕是晚上,她也坚持让孩子睡在她房间。
“你身体虚,需要好好休息。”母亲总是这么说。
祝安安起初很感激,但渐渐地,她开始觉得不对劲。
母亲看孩子的眼神,太炽热了。
那不是外婆看外孙的眼神,那像是……像是饥饿的人看着最后一餐。
而且母亲从不让孩子哭。
孩子一有哭闹的迹象,她就会立刻抱起来,用一种奇怪的、哼唱般的调子哄他。那调子祝安安从没听过,古老,诡异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更奇怪的是,孩子真的就不哭了。
他安静得不像个婴儿。
满月那天,丈夫办了桌酒席。
席间,亲戚们轮流抱孩子。孩子不认生,谁抱都笑,大家都夸他好带。
只有祝安安的大姑抱他时,他忽然大哭起来,哭得撕心裂肺。
大姑尴尬地把孩子还回来:“这孩子,认生呢。”
母亲立刻接过孩子,躲进了里屋。
过了一会儿,孩子的哭声停了。
祝安安不放心,跟进去看。
母亲正背对着门,抱着孩子轻轻摇晃。她哼着那种古怪的调子,一只手在孩子的后背上,有节奏地拍打着。
一拍,两拍,三拍。
然后祝安安看见了——
母亲的另一只手,正从孩子的后颈处,缓缓抽出一根细长的、暗蓝色的东西。
是脐带。
那根本该被剪断的脐带,竟然还在,而且正从孩子的身体里被一点点抽出来!
“妈!”祝安安尖叫。
母亲转过身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她的手里确实握着一段脐带,但脐带的另一端,不是连接孩子,而是连接着她自己的手腕——她的手腕上,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,脐带就是从那里伸出来的。
“安安,”母亲说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你剪断的是你那头的脐带。”
“我这边,还连着。”
她举起手腕,脐带在空气中微微晃动,像有生命般扭动着。
“祝家的女人,从来不是母亲和女儿的关系。”母亲一步步走近,“我们是同一条脐带串联的……同一个生命的,不同阶段。”
孩子在她怀里睁开眼睛。
那双眼睛又变成了全黑。
他笑了,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。
然后他开口说话了,声音苍老得像百岁老人:“第三剪没有错,只是剪错了方向。你剪断了你的路,我的路……还留着呢。”
母亲把手腕上的脐带,轻轻搭在祝安安的手腕上。
脐带自动钻了进去,没有疼痛,只有一阵刺骨的冰冷。
祝安安感到有什么东西,正顺着她的血管往上爬,爬向她的心脏,爬向她还未完全恢复的子宫。
“现在轮到你了,”母亲——或者说,那个借用了母亲身体的东西——微笑着说,“等你的孩子出生,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。”
“你会像我一样,去找下一个。”
“因为只有这样,我们才能继续……”
“……活下去。”
门外传来丈夫的敲门声:“安安?妈?出来吃饭了。”
母亲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正常,她温柔地哄着怀里的孩子,对祝安安使了个眼色。
祝安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。
皮肤光滑,没有任何痕迹。
但她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在里面了。
她抱起孩子,孩子对她甜甜地笑,眼睛是纯真的棕色。
可当她转过身,看向墙上的镜子时——
镜子里,孩子的眼睛是全黑的。
而她自己手腕上,分明延伸出一条暗蓝色的脐带,一直连向母亲的背影。
脐带轻轻跳动,像脉搏。
一下。
两下。
三下。
客厅里,亲戚们的笑声传来,热闹而温暖。
祝安安也笑了,她抱着孩子走出去,融入那片虚假的温暖中。
而她的另一只手,悄悄摸向了自己的腹部。
在那里,一个新的生命,已经在悄悄萌芽。
她知道,等这个孩子出生时,她也会准备三把剪刀。
第一剪,剪断血肉联系。
第二剪,剪断前世债业。
第三剪……
她看向怀中婴儿那双看似天真的眼睛。
第三剪,要剪得又快又准。
因为这一次,她不能再剪错方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