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年间,汴京城外三十里有座废弃的僧院,名叫“停云寺”。
寺后有座七层砖塔,塔顶悬一口生满绿锈的铜钟,百年来无人敲响。
附近的乡民都说,那钟自己会响——每夜子时,准时三声,沉闷悠远,听得人心里发空。
更奇的是,凡是听过钟声的人,次日醒来总会忘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或是昨日午饭吃了什么,或是某件旧物摆在何处。
丢失的记忆琐碎如尘,起初谁也不在意。
直到宣和年间,一个名叫陆宽的落第秀才,因盘缠用尽,借宿寺中。
他是外乡人,没听过那些传闻。
当夜子时,钟声果然响了。
陆宽从梦中惊醒,数得清清楚楚:三声。
可怪就怪在,他明明听见钟声从塔顶传来,推开窗看时,却见那口铜钟纹丝不动,连檐角的铜铃都不曾摇晃。
次日清晨,陆宽收拾行囊,发现母亲临行前塞进包袱的那枚护身铜钱不见了。
他翻遍每个角落,毫无踪迹。
那铜钱用红绳拴着,他一直贴身收着,怎会凭空消失?
更让他心悸的是,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将铜钱递给他时,说的是什么嘱咐。
那句话明明昨日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陆宽生性执拗,决定弄个明白。
他向山下村民打听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丈拄着拐杖叹道:“那钟啊……吃的是人的‘记性’。”
“每响一声,便叼走一丝半缕。听着听着,就把要紧的事都忘了。”
“有人忘了自己住哪儿,有人忘了妻儿模样,还有个更夫,忘了怎么打更,整夜在街上转悠,嘴里只会念‘子时、子时’。”
陆宽听得脊背发凉:“为何不把那钟摘了?”
老丈摇头:“摘不得。七十年前有群莽汉上去过,第二天全成了痴傻,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。”
“后来有个云游道士说,那钟底下压着东西,靠吃‘记性’养着。钟若毁了,底下那东西就要出来吃别的了。”
陆宽偏不信邪。
他白日里围着砖塔转了几圈,发现底层有道窄门,被锈死的铁锁扣着。
锁孔里积满黑垢,不似寻常锈迹,倒像是干涸的血。
他回寺中翻找,在香积厨的灶台下寻到半把生锈的柴刀。
趁夜色浓重,他摸到塔前,用柴刀去撬那锁。
刀尖刚碰到锁头,塔顶忽然传来“咯”的一声轻响,像是有人在上头笑。
陆宽手一抖,柴刀落地。
四周寂静,只有风声呜咽。
他咬牙捡起刀,使尽力气一撬——锁没开,刀却断了。
断刃崩飞,擦过他脸颊,火辣辣地疼。
而就在此时,子时到了。
钟声没有从塔顶传来。
那三声闷响,竟是从他怀里发出来的!
陆宽骇然摸向胸口,触手冰凉坚硬——是那枚丢失的护身铜钱!
它不知何时回到了内袋中,此刻正隔着布料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地搏动,像颗冰冷的心跳。
每搏一次,就有一声钟鸣在胸腔里震荡。
陆宽眼前发黑,耳边嗡嗡作响,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翻腾:母亲缝衣的侧脸、赶考路上的雨夜、昨夜梦中见过的陌生街巷……
这些画面急速旋转,最后“哗”地一声,如潮水般褪去。
他瘫坐在地,大口喘气,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。
一摸脸颊,伤口不见了。
地上也没有断刃。
柴刀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脚边,锁头依旧锈死,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陆宽踉跄奔回僧房,点亮油灯,提笔想记下今夜所见。
可笔尖触纸的瞬间,他愣住了——自己为何要记?要记什么?
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丢了极要紧的东西,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什么。
灯花爆了一下。
他抬头,看见墙壁上自己摇晃的影子,忽然发现影子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。
凝神细看,是支笔。
可他自己手里明明也拿着笔!
陆寒毛倒竖,猛地回头——身后空空如也。
再转回来,墙上的影子却已经放下了笔,正缓缓抬起手,指向窗外砖塔的方向。
第二日,陆宽决定上山采些草药,卖钱换干粮。
在山涧边,他遇见个挖茯苓的樵夫。
樵夫见他从寺里方向来,脸色一变:“这位书生,你昨晚可听见钟声?”
陆宽点头。
樵夫打量他几眼,忽然压低声音:“那你今日,有没有忘了什么?”
“忘了……好像忘了件旧事。”
“不是旧事。”樵夫眼里露出恐惧,“那钟最先吃的,是将来的事。”
“将来的事?”
“对。有人忘了三日后要成亲,有人忘了自己借了印子钱明天到期,还有人……”樵夫咽了口唾沫,“我爹当年忘了自己有心绞痛,发病时没服药,就那么没了。”
“可将来还没发生,怎么忘?”
樵夫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但听老人说,人心里都有条‘路’,从过去通到将来。那钟声一响,就把前头的路标给抹了。”
他指着自己脑袋:“所以忘了将来要做什么,忘了将来会死——死到临头才恍然大悟,可那时已经晚了。”
陆宽听得手脚冰凉。
他忽然想起,自己此番落第,原本打算好再过三年继续应考。
可此刻努力去想“三年后”这个念头,竟一片模糊。
不是想不起计划,而是连“三年后”这个时间本身,都像蒙了层厚厚的雾,怎么也无法在脑中清晰成形。
他告别樵夫,失魂落魄往回走。
经过砖塔时,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道窄门。
这一看,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——
锁开了。
不是被撬开,而是锁簧自己弹了出来,锈蚀的锁舌歪在一边,像条僵死的虫。
窄门虚掩着,漏出一道黑漆漆的缝,往里看去,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陆宽站在门前,心跳如擂鼓。
进,还是不进?
他想起了那枚在怀里鸣响的铜钱,想起了墙上指路的影子,想起了樵夫的话。
或许答案就在塔里。
或许进去了,就能找回被偷走的“路标”。
他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门。
门内不是想象中的塔室,而是一条向下的石阶,盘旋深入地下。
石阶两侧的墙壁湿滑粘腻,摸着像某种动物的腔壁。
空气里有股甜腥气,越往下走越浓。
陆宽数着台阶,数到第九十九级时,脚下突然平坦。
眼前是个不大的石室,中央有座石台,台上平放着一口钟——正是塔顶那口铜钟的缩小版,只有海碗大,通体布满绿锈。
钟旁坐着个人。
不,那不能算人。
它穿着僧袍,盘腿而坐,低垂着头,双手合十,可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处,皮肤是半透明的,能看见底下灰白色的、像是石膏的材质。
它的脸隐在阴影里,唯有嘴唇鲜红如血。
“你来了。”那东西开口,声音竟是温厚的中年男声,“坐下吧。”
陆宽僵在原地:“你……你是人是鬼?”
“我是守钟人。”它缓缓抬头——脸上没有五官,本该长眼睛鼻子嘴的地方,只有三个平滑的凹陷。
“也是钟。”它鲜红的嘴唇咧开,露出里面同样鲜红的、空洞的口腔,“钟吃‘记性’,我吃‘将来’。各司其职。”
“为何要做这等邪事?”
“邪事?”它歪了歪头,三个凹陷里同时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,“世人奔波劳碌,九成烦恼皆因记得太多、想得太远。我替他们忘了,是慈悲。”
液体顺着脸颊流下,滴在石台上,发出“滋”的轻响,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“你看,”它抬起手,指向石室顶部。
陆宽抬头,看见穹顶上密密麻麻嵌满了东西——全是铜钱!
成百上千枚铜钱排列成诡异的星图,每一枚都穿在红绳上,红绳早已褪色发黑,像干涸的血脉。
“这些,都是被忘了‘将来’的人。”守钟人道,“他们的‘路标’存在这儿,供养此钟,钟才能夜夜响彻,稳住塔下那东西。”
“塔下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守钟人沉默片刻,三个凹陷同时转向陆宽:“是你。”
陆宽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什么?”
“塔下压着的,是百年后的你。”守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,“或者说,是可能成为你的某个‘将来’。”
“那一世的你,修邪术求长生,把自己变成了非人非鬼的怪物,要靠吞吃‘时间’活着。后世高僧将你封在此处,设下这口‘断念钟’,每夜吞吃附近生灵的‘记性’与‘将来’,反哺给你,让你在长眠中不至于饿醒。”
它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:“可钟饿了百年,也快撑不住了。得有个新的守钟人,替它找‘粮食’。”
“所以选中了我?”
“不是选中你。”守钟人轻轻笑了,“是‘你’选中了你。”
它指向穹顶某处:“看那枚最新的铜钱。”
陆宽凝神望去,果然在星图边缘看到一枚色泽较新的铜钱。
红绳还未全黑,钱文隐约可辨——正是他那枚护身铜钱!
“你昨夜踏入寺中时,未来的‘你’就嗅到了味道。它诱你听钟,在你怀里留下印记,吞掉你的‘路标’,就是为了此刻。”
守钟人缓缓站起,半透明的躯体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轻响:“现在,该换班了。”
陆宽想逃,双脚却像钉在地上。
他眼睁睁看着守钟人走到他面前,伸出那双半透明的手,按在他太阳穴上。
冰冷刺骨的感觉钻进脑髓。
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——不是过去,而是将来!
他看见自己三年后再次落第,投河自尽;看见自己回乡娶妻,儿孙满堂;看见自己病死在客栈,无人收尸;看见自己成了富商,又一夜破产……
无数个可能的“将来”如走马灯般旋转、重叠,最后“轰”的一声,全部熄灭。
剧痛从脑海深处传来,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搅动。
等他重新能视物时,发现自己坐在石台上。
而对面,站着另一个“陆宽”——穿着他的衣裳,长着他的脸,正朝他温和地笑着。
“现在,你是守钟人了。”那个“陆宽”说,“记住,每夜子时敲钟三声,钟自会去寻找‘粮食’。若有一夜不响,塔下那东西就会醒来……也就是百年后的你。”
它走到石阶前,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:“对了,有件事忘了告诉你。”
“守钟人不会死,但会慢慢忘了自己是谁。等忘干净那天,你就会变成我这样——一具空壳,等着下一个替身。”
它指了指自己脸上三个凹陷:“眼睛忘掉,就看不见了。鼻子忘掉,就闻不到了。嘴忘掉,就说不出话了。可耳朵会一直留着,因为得听钟声。”
“所以我会一直听见铜钱响,一直听见‘将来’被吃掉的声音,直到永远。”
它笑了笑,转身走上石阶,消失在黑暗里。
陆宽——或者说新的守钟人——呆坐在石台上。
他伸手摸自己的脸,触感正常。
可当他努力去想“我是谁”时,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。
我是谁?
我为什么在这里?
石室穹顶的铜钱星图忽然微微发亮,千百枚铜钱轻轻颤动,发出细碎的、仿佛呜咽的金属摩擦声。
而在那声音深处,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、温厚的中年男声,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:
“子时到了。”
“该敲钟了。”
他抬起手,敲向面前那口小钟。
没有钟杵,他的手指就是钟杵。
第一下,指尖触到绿锈的瞬间,他听见塔外传来遥远的惊呼声,像是有人忽然忘了回家的路。
第二下,他看见穹顶一枚铜钱的红绳彻底变黑,然后“啪”地断开,铜钱坠地,滚到他脚边——钱文模糊,穿绳的孔洞边缘沾着暗红色的、像是血渍的东西。
第三下,他整个身体剧烈震动,半透明的质感从指尖开始蔓延,一点点爬向手腕。
而在他逐渐模糊的视野里,石阶尽头那扇窄门外,隐约现出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影,正提着盏灯笼,好奇地朝里张望。
那书生腰间,系着一枚用红绳穿着的、崭新的铜钱。
铜钱在黑暗中,泛着微弱的、温热的光。
像是谁留给他的,最后的“路标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