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天宝年间,洛阳城西有个叫“芳歇苑”的香料铺子,门脸不大,生意却奇好。
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,夫家姓崔,人人都唤她崔三娘。
三娘有桩绝技:但凡谁家有人久病不愈、噩梦缠身,或小儿夜啼不止,去她那儿求一块香,焚于枕畔,当夜便能安睡。
香是暗红色的,搓成寸许长的细条,凑近了闻并无香味,反有股淡淡的铁锈气。
只是这香有个古怪规矩——每人一生只能求一次。
若求第二次,三娘便垂下眼帘,温温和和地说:“香尽缘灭,客官请回吧。”
城南绸缎庄的少东家李慕言,偏不信这个邪。
他父亲三个月前中风卧床,口不能言,右半边身子僵如枯木,请遍名医皆摇头。
李慕言孝心切,先去芳歇苑求了一块香。
当夜焚了,父亲果真睡得很沉,可第二日醒来,病情分毫未减。
李慕言急了,三日后换了身衣裳,粘上假须,又去铺子。
三娘正在柜台后碾香药,抬眼看了看他,手上动作没停:“客官,您来过了。”
李慕言强作镇定:“掌柜认错人了,我是头一回来。”
三娘笑了笑,不再言语,依旧包了一块香给他。
这次她包香时,指尖在红纸外多按了一下,留下个淡淡的印子。
第二块香焚尽的清晨,李慕言被丫鬟的尖叫声惊醒。
冲进父亲卧房,只见老人睁着眼,直勾勾望着帐顶,右手竟抬了起来,颤巍巍指着墙角空处。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像要说什么,却拼不成字句。
更奇的是,父亲僵了三个月的右腿,膝盖处微微弯了一下。
李慕言又惊又喜,以为香真有奇效,只是效力慢些。
他咬咬牙,决定再试一次。
这回他找了个身形相仿的远房表弟,教了他说辞,让他去求香。
表弟回来时脸色发白,哆嗦着说:“那掌柜的……我还没开口,她就说‘告诉李家少爷,这是第三块了’。”
香还是给了,只是红纸包上,多了三道指甲划出的浅痕。
李慕言心底发毛,可看着父亲稍能动弹的手指,贪念压过了恐惧。
当夜,他将三块香焚剩的灰烬小心收在一处,发现灰里有些亮晶晶的碎末,不像寻常香料。
他瞒着所有人,悄悄去了城东最有名的香药博士孙先生处。
孙先生拈起一点灰烬,凑到鼻尖闻了又闻,脸色渐渐变了。
“这灰……有血腥气。”
他又拨出那些亮晶晶的碎末,对着光看了半晌,声音发颤:“这是……这是人牙磨的粉啊!”
李慕言如遭雷击:“人牙?”
“不只。”孙先生擦着手,“里头还有朱砂、辰砂,这都是镇邪之物。可配在一起,加上人牙粉,就邪门了——这是‘借身香’!”
“借身香?”
“古方里提过,焚此香者,可暂借他人康健躯体的‘气’,来润养自己的病残之身。”孙先生压低声音,“但借来的终究要还,还得加倍。且这香每多焚一块,借的就不是‘气’,而是……”
他咽了口唾沫,没往下说。
李慕言魂不守舍地回到家,还没进门,就听见院里乱哄哄的。
丫鬟哭着说,老爷半个时辰前忽然坐了起来,眼睛瞪得老大,右手拼命在床板上划拉。
众人凑近看,那划出的痕迹歪歪扭扭,像个“走”字。
李慕言冲进卧房,父亲已经不动了,眼睛却还睁着,眼角有两行混浊的泪。
他俯身细看,发现父亲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,塞满了暗红色的、像是香灰的垢泥。
当夜,李慕言不敢睡。
他守在父亲灵前,三更时分,烛火忽然晃了一下。
供桌上那三块香燃剩的灰堆,竟自己动了动,慢慢聚拢,堆成个小丘。
然后,小丘顶端“噗”地裂开一条缝,里面渗出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,顺着桌沿往下滴。
滴答,滴答。
液体落地的声音,渐渐和另一种声音重合——像是有人拖着一条僵硬的腿,在走廊里慢慢走。
一步,一拖。
一步,一拖。
声音越来越近,停在门外。
李慕言浑身僵冷,想喊,喉咙像被扼住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。
月光照进来,地上投出一个扭曲的影子:身子佝偻着,右半身僵硬地歪斜,左腿正常,右腿却直挺挺地拖在后面。
那影子在门口停了一会儿,缓缓抬起右手——正是中风病人那种蜷曲的、无法伸展的手势。
影子对着李慕言,勾了勾食指。
一下,两下,三下。
每勾一下,供桌上的香灰就塌陷一块。
勾到第三下,灰堆彻底垮了,而地上的影子,右腿忽然弯了一下,站直了。
李慕言惨叫一声,昏死过去。
醒来已是次日晌午,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里,昨夜一切像场噩梦。
可当他走到院中,看见青石地板上有一行清晰的痕迹——
从父亲灵堂门口,一直拖到他的卧房窗前。
痕迹在窗前打了个转,又往回拖,最后消失在墙根下。
而墙根处的泥土,分明有被翻动过的迹象。
他找来铁锹,哆嗦着挖下去。
只挖了三尺,就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是个陶罐,封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。
罐身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,纸上写着生辰八字——正是他父亲的八字!
八字下面,还有一行小字:“借身三块,息止于此。若再求取,躯壳相易。”
落款是“芳歇苑”。
李慕言抱着陶罐,跌跌撞撞冲到香料铺子。
铺门紧闭,门上贴了张素纸,墨迹未干:“东主有事,歇业三日。”
他红着眼,绕到后院,翻墙进去。
院里静悄悄的,那棵老槐树下,三娘正背对着他,一下一下地掘土。
她脚边已经挖出了六个一模一样的陶罐,整齐地排成一列。
每个罐口的红纸上,都写着不同的名字和八字。
李慕言认出其中一个名字——是城东去年暴病而亡的米商!
“崔三娘!”他嘶声喊道。
三娘缓缓转过身,手里还提着铲子,脸上却挂着那种温温和和的笑:“李少爷,您来了。”
她指了指那排陶罐:“您父亲是第七个。”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东西?”
“借身香的‘根’。”三娘用铲子轻轻敲了敲罐身,“每块香借来的‘气’,都存一点儿在这里头。借了三块,罐就满了,人也该走了。”
“可你说香能治病!”
“是能治啊。”三娘笑得更深了,“治的是香主人的‘病’。您每求一块香,令尊的‘病气’就转到您身上一分。三块香,转了三成。所以令尊能抬手指、能屈膝,可您呢?”
她盯着李慕言:“您这几天,是不是总觉得右半边身子发麻,夜里梦见自己拖着腿走路?”
李慕言浑身发抖,因为她说的全中。
“你……你害我!”
“是您自己求的。”三娘摇摇头,“第一块香,我提醒过您,一生一次。第二块,我让您表弟带话。第三块,我在红纸上划了三道痕——这是‘三劫已满’的意思。您非要闯第四劫……”
她弯腰,从土坑里又捧出一个空陶罐,罐身的红纸上,赫然写着李慕言自己的名字和八字。
“第四块香,借的就不是‘气’了。”三娘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“借的是整副身子。”
“焚香那夜,您父亲的魂会借着香路回来,住进您的躯壳。而您的魂,会困在那个中风三年的病身里,眼不能动,口不能言,躺在那儿,慢慢熬干最后一点寿数。”
她将空陶罐轻轻放在李慕言的罐子旁:“父子一场,他养您二十年,您还他三年,很公道。”
李慕言转身想逃,右脚却猛地一软,整个人摔在地上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的右腿像失去了知觉,直挺挺地拖在身后。
指尖开始发麻,那股麻痹感顺着手臂往上爬,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咬。
三娘慢慢走过来,蹲在他面前,从怀里掏出第四块暗红色的香。
“这香,本是要等您来求的。”她将香放在李慕言僵硬的右手里,“可您既然来了,就提前给您吧。”
“今夜子时焚了它,您父亲就能‘回来’了。”
“而您……就睡一觉。”
“三年很快的。”
李慕言想扔了那香,手指却不听使唤,反而越攥越紧。
他想喊救命,喉咙里只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和父亲中风后一模一样。
三娘站起身,提起铲子,开始填土。
一铲,一铲,泥土落回坑里,渐渐埋住那七个陶罐。
埋到李慕言那个空罐时,她停了一下,轻声说:
“其实啊,令尊三年前来求过第一块香。”
“那时病的是您母亲,他求香给她安眠。”
“香焚了,您母亲当夜就睡沉了,再没醒来。”
“所以这债,是您父亲欠下的。”
“父债子偿,天经地义。”
最后一铲土落下,坑填平了。
三娘踩实泥土,抱起那截李慕言挖出来的、装着父亲病气的陶罐,走向后院角落的炉房。
炉火正旺,她将陶罐扔进炉膛。
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罐子裂了,一股暗红色的烟窜出来,在炉火里扭结成一个人形。
那人形挣扎着,扭曲着,渐渐化成一缕灰,混进炉边那些待搓的香药里。
三娘净了手,坐下来,开始搓。
香条暗红,细长,凑近了闻,有股淡淡的铁锈气。
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,影子拉得老长。
芳歇苑的铺门依旧关着,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匾额在暮色里模糊不清。
只有门缝底下,一丝极细的、暗红色的烟,正悄悄地、慢慢地渗出来。
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,蜿蜿蜒蜒,爬向城南的方向。
爬向李家的宅子。
爬向那间已经挂了白灯笼的灵堂。
爬向供桌上,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。
灯花“噼啪”爆了一下。
火光跳动间,映出供桌旁那个直挺挺坐着的人影——
他穿着李慕言的衣裳,脸是李慕言的脸。
可他的右手,正以一种中风病人特有的、蜷曲僵硬的姿势,慢慢地、慢慢地抬起来。
食指伸出,勾了勾。
像在唤谁。
又像在数数。
一、二、三。
然后,他咧开嘴,笑了。
那笑容温温和和的。
和崔三娘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