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梁天监年间,江州有个叫静言镇的地方。
镇子不大,规矩却怪——入夜后不得高声言语,更不准吟诗唱曲,连婴孩啼哭都要尽量捂嘴。
镇口立着一块无字黑石碑,碑身布满蜂窝般的细孔,风过时,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,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压低嗓子说话。
年轻的书生柳怀舟投宿镇里唯一客栈时,已是黄昏。
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,收下铜钱,递过房门木牌,手指竖在唇边:“客官,记住,天黑莫言。”
柳怀舟只当是此地民风淳朴,喜好清静,点头应下。
客房简陋,临街的窗户糊纸破了个洞,正好望见那块黑石碑。
暮色四合,镇民匆匆归家,关门闭户,整条街瞬间寂静下来,连犬吠都听不见一声。
柳怀舟铺开书卷,刚读了两页,忽听见极细微的说话声。
不是从街上来,而是……从墙壁里?
他贴耳细听,那声音又没了。
可等他坐回桌边,声音又起,这次清晰些,是个老妇的嗓音,絮絮叨叨在数落谁家媳妇懒惰,间或夹杂着纺车的吱呀声。
他猛地站起,声音又戛然而止。
柳怀舟心里发毛,吹熄了灯,和衣躺下。
约莫子时,他被一阵更密集的“说话声”惊醒。
这次不是一两个声音,而是几十、上百个!男女老少,压着嗓子,急促地交谈、争吵、诉说,内容混杂不清,像一锅煮开的、沸腾的粥。
声音的来源,正是窗外那块黑石碑。
那些蜂窝般的孔洞,此刻正随着声音的起伏,微微震颤,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嘴巴在同时开合。
柳怀舟冷汗涔涔,想起掌柜的警告。
他捂住耳朵,可那声音却直接钻进脑子,越来越响,越来越尖锐。
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时,所有声音突然同时停下。
死寂中,一个格外清晰的童声,带着笑意,贴着他耳边说:“你听见我们了,对吧?”
柳怀舟惊坐而起,房间里空无一人。
可桌面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薄的、线装的手札。
封皮无字,纸张脆黄,翻开第一页,是工整的蝇头小楷:
后面的字被污渍糊住,看不真切。
承言人?
柳怀舟忽然觉得喉咙发痒,忍不住轻咳了一声。
就是这极轻微的一声,窗外黑石碑的孔洞骤然同时亮起幽绿的光,像是无数只眼睛猛然睁开!
客栈楼下传来掌柜惊恐的低呼:“坏了!有新言入碑了!”
紧接着,整座镇子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动静,像是很多人在黑暗中起身,聚集。
柳怀舟抓起手札,想从后窗逃走。
可刚推开窗,就见后院站着黑压压一片人。
全是镇民,男女老少都有,穿着寝衣,赤着脚,静静地仰头看着他,每张脸在月光下都惨白如纸,眼神空洞。
掌柜站在最前,手里提着一盏绿纸灯笼,声音干涩:“客官,你咳了一声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柳怀舟强作镇定。
“那一声,被碑‘吃’了。”掌柜的举起灯笼,绿光映着他皱纹深刻的脸,“碑孔已满百年,再容不下新‘言’。你这一声,挤掉了一句旧言,那旧言的魂……就得找新的去处。”
他顿了顿,“它现在,缠上你了。”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柳怀舟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童声,这次带着哭腔:“我被挤出来了……我没地方去了……你得替我……”
声音钻进耳朵,在脑子里盘旋,挥之不去。
柳怀舟头痛欲裂,捂住耳朵踉跄后退。
镇民们缓缓让开一条路,路的尽头,正是那块嗡嗡震颤的黑石碑。
“只有一个法子。”掌柜的声音飘来,“去碑前,把‘它’的话说完。说完,它就安生了。”
“说什么?”
“我们也不知道。每个被挤出来的‘言’,要说的都不一样。你得自己去听,去说。”
柳怀舟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,走到黑石碑前。
碑身此刻滚烫,那些孔洞里不再发光,而是渗出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,带着铁锈和腐土混合的气味。
他伸手触碰碑面,冰冷的触感瞬间窜遍全身。
与此同时,那个童声在他脑海中炸开,不再是只言片语,而是一段汹涌的记忆洪流——
是个叫阿苗的孩子,七岁,住在镇东头。
天监三年那场瘟疫,他爹娘先走了,他一个人躲在米缸里,又饿又怕。
第六天夜里,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,以为是叔伯来找他,爬出来喊:“我在这里!”
可进来的不是亲人,是镇上收尸的人,蒙着口鼻,眼神麻木。
他们看见活着的他,愣住了。
然后,其中一人低声对同伴说:“满了,不能再添活口了。”
另一人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
阿苗被捂住嘴,拖到后院,埋进了早就挖好的、准备埋全家的大坑里。
他最后听见的,是埋土那人压抑的叹息:“孩子,别怨我们,镇子不能再有哭声了,碑……快撑不住了。”
这就是阿苗的“言”,他没能喊出的求救,没能问出的“为什么”。
记忆结束,柳怀舟已泪流满面。
他张了张嘴,喉头哽咽,无数话语堵在胸口。
他替阿苗喊出了那声“我在这里”,替阿苗问出了“为什么”,替阿苗哭出了被活埋时的恐惧与绝望。
每说一句,黑石碑就震动一下,孔洞里流出的红色液体就减少一分。
等他把阿苗短短一生的委屈、不解、愤怒全部说完,石碑彻底安静下来,恢复了冰冷的触感。
那个童声在他脑中轻轻说了句“谢谢”,然后如烟散去。
柳怀舟虚脱般跪倒在地。
镇民们默默围上来,眼神复杂,有愧疚,也有释然。
掌柜的扶起他,叹了口气:“客官,你如今……也算是半个‘承言人’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听过亡者遗言,并为之代言的人,就会与碑产生联系。”掌柜的指向石碑,“你以后,走到哪里,都能听见那些‘挤’出来的言。你得帮它们说完,否则它们会一直缠着你,直到你疯掉,或者……变成新的‘言’,被碑吃掉。”
柳怀舟想逃,可刚转身,就听见另一个声音——是个年轻女子的,幽幽怨怨,诉说着定亲的郎君死于瘟疫,她被迫冥婚的凄楚。
这声音如影随形,不休不止。
他被迫留在了静言镇。
白日里,他帮镇民写信记账,换取食宿。
夜里,他常常被各种“遗言”唤醒,不得不走到碑前,为那些百年前的亡魂代言。
他替含冤的寡妇申辩,替壮志未酬的书生扼腕,替思念儿子的老母哭泣……每说完一个,那个声音就会消失,他的身体却会虚弱一分,仿佛精力也随之被抽走。
镇民对他恭敬而疏远,既需要他“安抚”石碑,又惧怕他身上越来越浓的、属于亡者的气息。
如此过了半年。
柳怀舟发现自己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。
他的头发里,偶尔会掉落一两根枯黄的、明显不属于他的长发。
照水时,会在自己眼角瞥见不属于他的皱纹。
最可怕的是,他有时会无意识地用别人的口吻说话,用别人的笔迹写字,而他完全不自知。
掌柜的忧心忡忡告诉他:“你在被‘言’同化。承言太多,你自己的‘言’就弱了。等到听不见自己的心跳,说不出自己的话时,你就会彻底变成一块‘人碑’,永远站在这里,替亡者发声。”
柳怀舟恐惧到了极点。
他不能再这样下去。
他想起手札里那句“需寻‘承言人’”,忽然意识到,这或许不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命运,而是一个循环的陷阱。
百年前,必然也有第一个“承言人”,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?
他翻遍客栈,终于在柴房一堆杂物下,找到一本更破旧的手札。
那是第一任承言人的日记。
日记记载了一个更恐怖的真相:
根本没有什么游方术士,也没有什么“以言镇怨”。
天监三年,瘟疫横行,死的人太多,怨气冲天,夜夜鬼哭。
当时的镇长,也就是客栈掌柜的先祖,是个心术不正的术士。
他想出一个邪法——将亡者未尽的执念(即“言”)强行封入特制的石碑,以活人的“静默”为锁,将其镇住。
但石碑需要“维护”,需要活人的生气和言语去“喂养”,否则封禁会松动。
于是,他编造了“夜禁”的规矩,并设下咒术:若有外人夜间在此发声,其“言”便会激活石碑的“饥饿”,被强行选为“承言人”,以其生机和言语,代替全镇人喂养石碑,直至油尽灯枯。
而上一任承言人枯竭后,其残余的魂与“言”,又会被石碑吸收,成为滋养封印的一部分,同时等待下一个“替死鬼”。
这是一个用外来者性命,换取本地人安宁的、持续百年的残忍献祭!
柳怀舟看得浑身冰冷。
他冲到掌柜面前,抖着手札,嘶声质问。
掌柜的沉默良久,老泪纵横:“是,我们知道。可有什么办法?石碑一旦无人喂养,里面百年的怨气就会一次性爆发,全镇无人能活。我们只能……只能对不起过路人了。”
他跪下来,“柳先生,你是个好人,替那么多亡魂说了话。可这镇子几百口活人……也是命啊。”
柳怀舟仰天惨笑。
原来他代的“言”,所谓的安抚亡魂,不过是在加固这个吃人的囚笼,并把自己慢慢变成养料。
那些亡魂从未被超度,只是被不断利用、压缩、囚禁,怨气其实越来越重。
而镇民,既是受害者,也成了沉默的帮凶。
当夜,他没有再去碑前代言。
那个冥婚女子的声音在脑中尖叫,几乎要撕裂他的神智。
他强忍着,跌跌撞撞走到黑石碑前,不是来说话,而是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撞向碑身!
额头破裂,鲜血涌出,顺着碑身那些孔洞流了进去。
他的血,是活人的血,也是承载了无数亡魂“遗言”的血。
石碑剧烈震动,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。
所有孔洞同时爆发出刺耳的、无数人混杂的尖啸!
百年来被囚禁、被利用的怨气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
绿光冲天而起,映亮了整个静言镇。
镇民们惊恐地冲出房门,看到柳怀舟浑身是血,背靠石碑站着,脸上却带着奇异平静的笑容。
他的嘴唇翕动,用自己最后的声音,不是替任何亡魂,而是为自己,清晰地说道:
“此碑当破,此禁当终。言者无罪,默者……有心。”
话音落下,黑石碑轰然崩碎,化作一地齑粉。
那些纠缠柳怀舟的亡魂之声,瞬间消失。
冲天怨气却没有扑向镇民,而是在夜空中盘旋片刻,渐渐消散于风中,仿佛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解脱。
柳怀舟缓缓倒下,气息微弱。
在他彻底闭上眼前,他看见那些百年来夜夜沉默的镇民,第一次在深夜发出了声音——他们在哭,嚎啕大哭,为了百年的压抑,也为了这个外乡书生的结局。
哭声在寂静百年的小镇夜空回荡,凄凉,却也……生机勃勃。
柳怀舟没有死,但也没有完全醒来。
他成了一个活着的“静默者”,不言,不动,如同沉睡,被镇民供奉在祠堂偏厢。
只是每逢雨夜,碎裂的石碑原址,那些粉末中,会生出一种极小的、白色的苔花,无风自动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仔细听,那声响里,不再有怨毒的絮语,倒像是一个书生平静的翻书声,偶尔夹杂一声满足的叹息。
而静言镇,终于改名叫了“可言里”,夜晚不再禁止声音,孩子的哭笑声,大人的闲聊声,甚至偶尔的争吵声,重新成了夜里最寻常的动静。
只是每个新来的外人,都会听到老人一句郑重的叮嘱:
“话,要好好说。说出来的,都是活过的证据,莫让它……成了后来人的债。”
祠堂里,沉睡的书生嘴角,似乎永远凝着一丝极淡的、解脱的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