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嘉靖年间,江南梅雨时节总是格外漫长。
水乡古镇的窄巷里,青石板路终日湿漉漉的,踩上去几乎没有声响。
徐缓之刚租下临河小楼不出三日,就察觉隔壁邻居有些异样。
那户人家姓文,只住着一位中年文士和他沉默寡言的哑仆。
文先生温文尔雅,见人先带三分笑,可徐缓之从未在白天见过他出门。
每到黄昏,文家那扇漆黑木门才会“吱呀”一声打开。
文先生提着盏白纸灯笼,沿着河岸慢慢走,像是在散步,又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他的影子被灯笼拉得忽长忽短,扭曲变形,有时竟像是有两个影子叠在一起。
徐缓之本是来此养病的。
他患了一种怪疾,白日精神尚可,一到夜晚就心悸盗汗,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。
郎中只说是思虑过度,开了几服安神药便罢了。
搬来后的第七夜,徐缓之又被噩梦惊醒。
他起身喝水,无意间瞥向窗外,却看见文先生正站在河边的柳树下。
白纸灯笼搁在脚边,文先生一动不动地仰着头,望着徐缓之的窗户。
月光照在他脸上,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僵硬。
徐缓之吓得后退一步,再凑近看时,树下已空无一人,只有灯笼的微光在远处巷口一晃,消失了。
第二日午后,徐缓之在巷口遇到文先生。
对方主动作揖,语气关切:“昨夜听见贵宅似有动静,徐先生可安好?”
徐缓之含糊应付过去,文先生却叹了口气:“这屋子……前几任租客都住不长久,说是夜夜梦魇。”
他压低声音:“徐先生有没有觉得,每到子时,屋里就格外阴冷?”
徐缓之心里咯噔一下,这正是他的感受。
“不瞒您说,在下略通风水。”文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铜镜,“此乃家传的辟邪镜,徐先生挂在床头,或可缓解。”
铜镜入手冰凉,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,正面却灰蒙蒙的,照不清人脸。
徐缓之推辞不过,只好收下。
说也奇怪,挂了铜镜当夜,徐缓之睡得格外沉。
没有噩梦,没有心悸,一觉到天明。
他心中感激,特意买了糕点登门致谢。
文家院子极小,却种满了高大的芭蕉,叶子层层叠叠,几乎不透光。
文先生正在书房写字,见他来,笑着让哑仆上茶。
徐缓之瞥见书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人像,画中人的眉眼,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。
“闲来涂鸦,让徐先生见笑了。”文先生不动声色地用宣纸盖住画,“那铜镜可还管用?”
徐缓之连忙道谢,文先生却摆摆手:“效用不过七日,七日后需在镜后以朱砂重画符咒,否则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接下来的几天,徐缓之夜夜好眠。
他几乎将文先生引为知己,时常过去喝茶聊天。
文先生学识渊博,谈吐风趣,只是言谈间总爱问些奇怪的问题。
“徐先生可记得儿时最早的一件事?”
“平日走路,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?”
“梦中可曾见过自己的背影?”
徐缓之只当是文人癖好,一一答了。
第六日黄昏,文先生突然来访,脸色有些苍白。
“今夜子时,无论听到什么动静,千万不要出门。”他神情严肃,“切记,哪怕听到我的呼救声,也不要出来。”
徐缓之想问缘由,文先生已匆匆离去,脚步竟有些踉跄。
当夜雷雨交加。
徐缓之依言早早闭门,却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子时刚过,隔壁果然传来声响——不是呼救,而是奇怪的拖拽声,夹杂着轻微的、像是湿布拍打地面的声音。
还有文先生压低的呵斥:“回去!还不回去!”
徐缓之想起文先生的叮嘱,强忍着好奇心。
可就在这时,他床头的铜镜突然“咔”的一声,裂开一道细缝。
几乎是同时,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,屋子里分明门窗紧闭,床帐却开始无风自动。
一个湿冷的、带着河腥气的东西,轻轻贴上了他的后背。
徐缓之浑身僵硬,眼睁睁看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,开始慢慢地、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影子脱离墙壁,立在他床边,轮廓不断蠕动变化,最后竟有了五官——那是他自己的脸!
影子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。
然后它转过身,径直穿过房门,消失在走廊里。
徐缓之不知哪来的勇气,赤脚追了出去。
他看见影子溜进了隔壁文家的院子,院门竟然虚掩着。
透过门缝,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:
文先生跪在院子中央,面前摆着那盏白纸灯笼。
灯笼里没有蜡烛,却幽幽地发着绿光。
而文先生的影子——不,他根本没有影子!
绿光照在地上,只有一片空白。
更可怕的是,院子角落里蜷缩着四五团人形的黑影,都在微微颤抖。
徐缓之的影子走到文先生面前,文先生伸出手,竟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,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剪影子的边缘。
每剪下一小片,那影子就颤抖一下,文先生便将剪下的部分贴在自己脚下。
贴上的地方,渐渐浮现出淡淡的、残缺的影痕。
“还差一点……还差最后一点就够了……”文先生喃喃自语,声音里满是贪婪。
徐缓之终于明白,那些黑影,都是被剪过、被掠夺过的影子!
而文先生自己,早已是个没有影子的“人”!
他转身想逃,脚下却踩断了一截枯枝。
“咔嚓”。
院子里的文先生猛然抬头,绿莹莹的眼睛直直盯住了门缝外的徐缓之。
“徐先生……”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,“既然来了,何必急着走?”
文先生站起身,他脚下的残影扭曲着,像无数条黑蛇在游动。
那些角落里的黑影也开始蠕动,慢慢朝门口聚拢过来。
徐缓之拔腿就跑,冲出巷口,却迎面撞上一个更夫。
更夫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,惊呼:“徐先生?你、你的影子呢?”
徐缓之低头,借着灯光,他看到自己脚下空空如也。
雨水打湿的石板上,只有他自己的双脚,却没有本该如影随形的黑影。
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。
他回头,看见文先生正站在巷子深处,朝他轻轻招手。
更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却一脸茫然:“你看什么呢?那边什么都没有啊。”
只有徐缓之能看到——文先生脚下的残影正在生长,渐渐有了完整的轮廓。
而那个轮廓,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身形!
徐缓之没命地跑回小楼,反锁所有门窗。
他撕下床头的铜镜,狠狠砸在地上。
铜镜碎裂的瞬间,他仿佛听到无数声凄厉的哀嚎。
镜子的碎片里,映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——都是之前那些租客的影子!
天快亮时,徐缓之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找出所有蜡烛,在屋里点满,让光亮充斥每一个角落。
没有影子的人,最怕的应该就是光吧?
正午时分,他揣着把柴刀,再次走向文家院子。
院门大敞着,里面空无一人。
芭蕉叶依然浓绿,书房里墨迹未干,那幅画还摊在桌上。
只是画中人的眉眼,此刻已与徐缓之一模一样。
画的题跋写着:“嘉靖某年某月某日,收第七影,形神渐备,大功将成。”
徐缓之烧了那幅画,又砸了书房里所有可疑的物件。
他在墙角找到一个陶瓮,瓮口封着厚厚的蜡。
砸开陶瓮,里面是满满一瓮黑黢黢的、粘稠如膏的东西,散发着浓烈的河腥气。
瓮底沉着几枚铜钱,最早的一枚,竟是前朝弘治年间的。
这个“文先生”,到底在这里住了多少年?
又到底收集了多少人的影子?
徐缓之不敢细想,他连夜搬离了小楼。
新住处是在闹市,白天人来人往,夜里灯火通明。
他以为自己安全了。
直到某个深夜,他从睡梦中渴醒,迷迷糊糊走到桌边倒水。
月光从窗外照进来,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。
徐缓之无意间低头,整个人瞬间僵住了。
地上的影子,正缓缓抬起一只手——那动作,分明不是他自己的动作!
影子转过头(尽管它根本没有真实的头颈),用那个侧影的轮廓,对着徐缓之,露出了一个与文先生如出一辙的、僵硬而贪婪的笑容。
然后它张开嘴(尽管它根本没有嘴),用只有徐缓之能听见的、湿漉漉的声音说:
“你烧掉的……只是画。”
“而我……早就住在你影子里了。”
徐缓之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,摔得粉碎。
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慢慢膨胀、变形,边缘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,一点一点地,爬向他的脚踝。
窗外传来打更声,更夫悠长的调子飘进屋子:
“天干物燥——小心火烛——”
“夜半三更——鬼影随形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