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天宝年间,长安城东市边上的崇仁坊里,新搬来一位叫张睦的年轻书生。
他赁下的小院清静雅致,唯一古怪的是东墙极高,墙头还插着密密麻麻的碎瓷片。
房东赔着笑解释:“邻家性子孤僻,不喜人窥探,这墙是那边自己出钱垒的。”
张睦并不在意,他进京是为备考明年的春闱,图的就是这份清静。
当夜他正温书,忽闻墙那头传来幽幽的洞箫声。
曲调悲切宛转,如泣如诉,听得人心里发酸。
箫声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歇。
第二日清晨,张睦开门,发现门槛外放着个青瓷食盒。
打开一看,是四样精致小菜并一钵热腾腾的粟米粥。
食盒下压着张花笺,字迹清峻:“叨为邻舍,奉上薄膳,望勿推辞。”
落款单一个“赵”字。
张睦心下感动,便将食盒洗净,放回原处,附上自己带来的两块胡饼作为回礼。
当日黄昏,食盒又出现了,这次是炙羊肉与酥酪。
如此一连五日,每日菜色绝不重样,且味道极佳。
第六日,张睦终于忍不住,在食盒里放了张拜帖,想当面道谢。
可拜帖如石沉大海,次日食盒照旧送来,却无只字回复。
墙那头的箫声,也总在夜深人静时响起,从未间断。
张睦开始好奇这位“赵邻”的模样。
他搬来梯子想瞧瞧墙那边光景,可墙实在太高,碎瓷片又锋利,只得作罢。
倒是坊间开始有些闲言碎语。
卖蒸饼的老汉听说张睦住在赵家隔壁,眼神立刻变得古怪。
“那宅子空了十来年,去年才突然有人住进去,从不见他出门买米买菜。”
更有人说,曾半夜看见那宅子门口停着黑篷马车,下来的人影瘦高得像竹竿,径直穿门而入,仿佛没有分量。
张睦起初只当是谣言,直到那个雨夜。
他因贪读睡得迟,忽听墙那头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重物倒地。
接着是一阵拖拽声,窸窸窣窣,持续了很久。
他屏息贴在墙上,隐约听见压抑的呜咽,似人非人。
翌日,食盒里的菜色变了。
是一大碗浓稠的肉羹,香气扑鼻,可张睦总觉得那肉色红得异样。
他想起夜里的声响,胃里一阵翻腾,将肉羹原封不动地放回门口。
奇怪的是,从那天起,送来的菜肴再不见荤腥,全是时令菜蔬与豆腐。
而箫声里,渐渐掺进了别的声音。
有时是女子的低笑,有时是孩童的拍手声,可张睦打听过,邻居是独居的。
他疑心自己听错了,直到那晚亲眼看见一片胭脂色的裙角,在墙头一闪而过。
碎瓷片那么高,怎么可能有人站在墙上?
恐惧像藤蔓缠住了张睦。
他想搬家,可囊中羞涩,预付的半年赁金也退不回。
只好安慰自己:或许是哪家小娘子与赵邻有私情,翻墙私会罢了。
直到他在自己院中的槐树下,挖出一样东西。
那日他想移栽一株蔷薇,铁锹下去却碰着了硬物。
刨开浮土,竟是一只嵌螺钿的首饰盒子,已经朽坏了大半。
盒里没有珠宝,只有一叠泛黄的纸,最上面是张婚书。
“赵氏七郎,聘柳氏三娘为妻……”
日期是开元二十二年,距今已近三十年。
底下压着几张药方,字迹与食盒花笺上的一模一样。
方子开的都是安神镇痛的药材,但有一味“朱砂”,用量大得骇人。
最底下是张孩童的小像,画工粗糙,眼角却点着一颗醒目的黑痣。
张睦想起坊间传闻:三十年前,这附近确有户姓赵的人家,家主是个不得志的太医,妻子暴病而亡,幼子也在不久后失踪。
那赵太医从此闭门不出,几年后宅子就空了。
当夜,张睦做了个噩梦。
梦见个眼角有痣的孩童,蹲在槐树下哭,不停地说:“冷,地底下好冷。”
惊醒时一身冷汗,窗外箫声正凄厉如鬼哭。
他再也忍不住,天一亮就去找房东退租。
房东却面露难色:“张相公,不瞒您说,那宅子……根本不是我赁给你的。”
张睦如遭雷击。
原来他入住前日,有人将半年赁金并钥匙放在房东桌上,附信说借房给一位远亲备考。
房东贪图省事,便顺水推舟。
“那赵家宅子的钥匙,我也没有。”房东压低声音,“那宅子的地契,还在赵太医本家族人手里,可他们早搬去洛阳了,这宅子该是空锁着的才对!”
张睦浑浑噩噩回到小院,却发现东墙根下,不知何时多了个狗洞大小的缺口。
一股甜腥气从洞里飘来。
他鬼使神差地趴下,朝里望去。
那边院子里草木蓊郁,一架紫藤开得正盛,石桌上摆着未完的棋局。
而廊下坐着个穿灰袍的男人,正背对着他,一下一下地梳着手中乌黑的长发。
那头发极长,逶迤及地。
梳着梳着,男人的头忽然缓缓转了过来——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,平整得像张白纸!
张睦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逃回屋中,紧紧插上门闩。
整整一天,他缩在榻上发抖,可预期的恐怖并没有降临。
黄昏时,他战战兢兢凑到门缝边,看见食盒依旧摆在老地方。
这次食盒上放的不是花笺,而是一把黄铜钥匙。
钥匙下压着张崭新的纸,写着:“西厢房,酉时三刻,君若来,一切皆明。”
字迹依旧清峻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去,还是不去?
张睦想起那张无面的脸,想起土里的婚书和药方,想起夜半的拖拽声。
好奇最终压倒了恐惧。
他抓起钥匙,从那个墙洞钻了过去——洞不知何时变大了,刚好容一人通过。
赵宅比他想象中整洁得多,花木扶疏,井井有条。
西厢房的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。
张睦推门进去,第一眼看见的是满墙的书架,医书典籍浩如烟海。
一个灰袍人坐在书案后,脸上竟覆着一张极其逼真的男子面皮,浓眉细目,颇为儒雅。
“张相公勿怕。”声音温厚,与箫声的悲切截然不同,“此前种种惊扰,实是不得已。”
他自称赵七郎,正是三十年前的赵太医。
“内子病故,幼子夭亡,我心灰意冷,便假死离世,在此钻研医道,希求起死回生之术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脸:“人皮面具,是为避人耳目。”
夜半箫声,是为怀念亡妻。
墙头裙角,是家中老仆之女偶尔帮忙洒扫。
那日的肉羹,其实是鹿肉,因听见张睦呕吐,以为他忌荤腥,便改了素斋。
“至于地下的盒子……那是亡妻遗物,我当年悲痛过度,埋错了院子。”赵七郎叹息,“惊扰相公,万分愧疚。”
一切似乎都解释通了。
张睦松懈下来,甚至有些同情这位痴情的太医。
赵七郎留张睦用饭,菜肴精致,席间谈吐风雅,医术典故信手拈来。
张睦渐渐放下戒心,多饮了几杯。
醉意朦胧间,他瞥见屏风后似乎立着个人影,矮矮的,像个孩童。
再定睛看,又不见了。
“赵先生家中还有旁人?”
“只有一个老仆,耳背眼花的,早歇下了。”赵七郎笑着斟酒,“相公可是眼花了?”
散席时已是深夜,赵七郎执意送张睦回院。
到了墙洞边,赵七郎忽然握住张睦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
“张相公,你我既为邻,便是缘分。”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幽幽发亮,“日后还需常来常往才好。”
张睦心下莫名一寒,含糊应了,匆匆钻回自己院子。
这一夜,他睡得很沉,却梦魇不断。
梦见赵七郎站在他床边,俯身端详他的脸,手里捏着针线。
醒来时头痛欲裂,而镜中的自己,眼角竟多了一颗淡淡的黑痣!
他吓得用力去搓,皮肤搓红了,黑痣却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。
恐慌之下,他冲向东墙,想找赵七郎问个明白。
可那个墙洞,不知何时被重新堵死了,严丝合缝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他猛拍院门,无人应答。
绕到赵宅正门,只见铜锁锈死,门楣结满蛛网,分明是多年无人出入的模样。
张睦如坠冰窟。
昨日的一切难道是梦?
可眼角的黑痣实实在在。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,却见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医书。
书页停在某一章,标题触目惊心:“移神接命篇”。
下面密密麻麻的小楷,写着如何以药石、乐声、饮食为引,辅以生辰八字契合之人的毛发血肉,将亡者魂魄逐步引入新躯的邪法。
页边还有批注,墨迹尚新:“第三十七日,眼窍初通,胎痣已显。”
张睦手一抖,书落在地上。
从书里飘出一张泛黄的纸,正是槐树下那只首饰盒里见过的孩童小像。
画像背面,有一行褪色的字:“爱子赵安,夭于开元二十三年腊月初七,眼角有痣,年四岁。”
腊月初七……张睦突然想起,今日正是腊月初六。
而他的生辰,恰好也是腊月初七。
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,铅云低垂。
远处传来悠悠的洞箫声,这一次,曲调里竟夹杂着孩童咯咯的笑声。
张睦发疯般扑向房门,可门栓像是焊死了,纹丝不动。
他转身去推窗,每一扇窗户都从外面封住了。
墙根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挖掘声,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从地下,朝着他的屋子,一寸一寸地爬过来。
箫声忽然停了。
一个温厚的声音,隔着墙壁,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:
“好孩子,莫怕。”
“爹爹等你……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。”
梳齿划过头皮的细微声响,贴着墙皮,沙沙地蔓延过来。
张睦瘫坐在地,看见自己手臂的皮肤下,开始浮现出淡青色的血管纹路。
而那些纹路,正缓缓组成两个字:
“赵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