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好邻(1 / 1)

大唐天宝年间,长安城东市边上的崇仁坊里,新搬来一位叫张睦的年轻书生。

他赁下的小院清静雅致,唯一古怪的是东墙极高,墙头还插着密密麻麻的碎瓷片。

房东赔着笑解释:“邻家性子孤僻,不喜人窥探,这墙是那边自己出钱垒的。”

张睦并不在意,他进京是为备考明年的春闱,图的就是这份清静。

当夜他正温书,忽闻墙那头传来幽幽的洞箫声。

曲调悲切宛转,如泣如诉,听得人心里发酸。

箫声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歇。

第二日清晨,张睦开门,发现门槛外放着个青瓷食盒。

打开一看,是四样精致小菜并一钵热腾腾的粟米粥。

食盒下压着张花笺,字迹清峻:“叨为邻舍,奉上薄膳,望勿推辞。”

落款单一个“赵”字。

张睦心下感动,便将食盒洗净,放回原处,附上自己带来的两块胡饼作为回礼。

当日黄昏,食盒又出现了,这次是炙羊肉与酥酪。

如此一连五日,每日菜色绝不重样,且味道极佳。

第六日,张睦终于忍不住,在食盒里放了张拜帖,想当面道谢。

可拜帖如石沉大海,次日食盒照旧送来,却无只字回复。

墙那头的箫声,也总在夜深人静时响起,从未间断。

张睦开始好奇这位“赵邻”的模样。

他搬来梯子想瞧瞧墙那边光景,可墙实在太高,碎瓷片又锋利,只得作罢。

倒是坊间开始有些闲言碎语。

卖蒸饼的老汉听说张睦住在赵家隔壁,眼神立刻变得古怪。

“那宅子空了十来年,去年才突然有人住进去,从不见他出门买米买菜。”

更有人说,曾半夜看见那宅子门口停着黑篷马车,下来的人影瘦高得像竹竿,径直穿门而入,仿佛没有分量。

张睦起初只当是谣言,直到那个雨夜。

他因贪读睡得迟,忽听墙那头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重物倒地。

接着是一阵拖拽声,窸窸窣窣,持续了很久。

他屏息贴在墙上,隐约听见压抑的呜咽,似人非人。

翌日,食盒里的菜色变了。

是一大碗浓稠的肉羹,香气扑鼻,可张睦总觉得那肉色红得异样。

他想起夜里的声响,胃里一阵翻腾,将肉羹原封不动地放回门口。

奇怪的是,从那天起,送来的菜肴再不见荤腥,全是时令菜蔬与豆腐。

而箫声里,渐渐掺进了别的声音。

有时是女子的低笑,有时是孩童的拍手声,可张睦打听过,邻居是独居的。

他疑心自己听错了,直到那晚亲眼看见一片胭脂色的裙角,在墙头一闪而过。

碎瓷片那么高,怎么可能有人站在墙上?

恐惧像藤蔓缠住了张睦。

他想搬家,可囊中羞涩,预付的半年赁金也退不回。

只好安慰自己:或许是哪家小娘子与赵邻有私情,翻墙私会罢了。

直到他在自己院中的槐树下,挖出一样东西。

那日他想移栽一株蔷薇,铁锹下去却碰着了硬物。

刨开浮土,竟是一只嵌螺钿的首饰盒子,已经朽坏了大半。

盒里没有珠宝,只有一叠泛黄的纸,最上面是张婚书。

“赵氏七郎,聘柳氏三娘为妻……”

日期是开元二十二年,距今已近三十年。

底下压着几张药方,字迹与食盒花笺上的一模一样。

方子开的都是安神镇痛的药材,但有一味“朱砂”,用量大得骇人。

最底下是张孩童的小像,画工粗糙,眼角却点着一颗醒目的黑痣。

张睦想起坊间传闻:三十年前,这附近确有户姓赵的人家,家主是个不得志的太医,妻子暴病而亡,幼子也在不久后失踪。

那赵太医从此闭门不出,几年后宅子就空了。

当夜,张睦做了个噩梦。

梦见个眼角有痣的孩童,蹲在槐树下哭,不停地说:“冷,地底下好冷。”

惊醒时一身冷汗,窗外箫声正凄厉如鬼哭。

他再也忍不住,天一亮就去找房东退租。

房东却面露难色:“张相公,不瞒您说,那宅子……根本不是我赁给你的。”

张睦如遭雷击。

原来他入住前日,有人将半年赁金并钥匙放在房东桌上,附信说借房给一位远亲备考。

房东贪图省事,便顺水推舟。

“那赵家宅子的钥匙,我也没有。”房东压低声音,“那宅子的地契,还在赵太医本家族人手里,可他们早搬去洛阳了,这宅子该是空锁着的才对!”

张睦浑浑噩噩回到小院,却发现东墙根下,不知何时多了个狗洞大小的缺口。

一股甜腥气从洞里飘来。

他鬼使神差地趴下,朝里望去。

那边院子里草木蓊郁,一架紫藤开得正盛,石桌上摆着未完的棋局。

而廊下坐着个穿灰袍的男人,正背对着他,一下一下地梳着手中乌黑的长发。

那头发极长,逶迤及地。

梳着梳着,男人的头忽然缓缓转了过来——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,平整得像张白纸!

张睦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逃回屋中,紧紧插上门闩。

整整一天,他缩在榻上发抖,可预期的恐怖并没有降临。

黄昏时,他战战兢兢凑到门缝边,看见食盒依旧摆在老地方。

这次食盒上放的不是花笺,而是一把黄铜钥匙。

钥匙下压着张崭新的纸,写着:“西厢房,酉时三刻,君若来,一切皆明。”

字迹依旧清峻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
去,还是不去?

张睦想起那张无面的脸,想起土里的婚书和药方,想起夜半的拖拽声。

好奇最终压倒了恐惧。

他抓起钥匙,从那个墙洞钻了过去——洞不知何时变大了,刚好容一人通过。

赵宅比他想象中整洁得多,花木扶疏,井井有条。

西厢房的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。

张睦推门进去,第一眼看见的是满墙的书架,医书典籍浩如烟海。

一个灰袍人坐在书案后,脸上竟覆着一张极其逼真的男子面皮,浓眉细目,颇为儒雅。

“张相公勿怕。”声音温厚,与箫声的悲切截然不同,“此前种种惊扰,实是不得已。”

他自称赵七郎,正是三十年前的赵太医。

“内子病故,幼子夭亡,我心灰意冷,便假死离世,在此钻研医道,希求起死回生之术。”

他指了指自己的脸:“人皮面具,是为避人耳目。”

夜半箫声,是为怀念亡妻。

墙头裙角,是家中老仆之女偶尔帮忙洒扫。

那日的肉羹,其实是鹿肉,因听见张睦呕吐,以为他忌荤腥,便改了素斋。

“至于地下的盒子……那是亡妻遗物,我当年悲痛过度,埋错了院子。”赵七郎叹息,“惊扰相公,万分愧疚。”

一切似乎都解释通了。

张睦松懈下来,甚至有些同情这位痴情的太医。

赵七郎留张睦用饭,菜肴精致,席间谈吐风雅,医术典故信手拈来。

张睦渐渐放下戒心,多饮了几杯。

醉意朦胧间,他瞥见屏风后似乎立着个人影,矮矮的,像个孩童。

再定睛看,又不见了。

“赵先生家中还有旁人?”

“只有一个老仆,耳背眼花的,早歇下了。”赵七郎笑着斟酒,“相公可是眼花了?”

散席时已是深夜,赵七郎执意送张睦回院。

到了墙洞边,赵七郎忽然握住张睦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

“张相公,你我既为邻,便是缘分。”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幽幽发亮,“日后还需常来常往才好。”

张睦心下莫名一寒,含糊应了,匆匆钻回自己院子。

这一夜,他睡得很沉,却梦魇不断。

梦见赵七郎站在他床边,俯身端详他的脸,手里捏着针线。

醒来时头痛欲裂,而镜中的自己,眼角竟多了一颗淡淡的黑痣!

他吓得用力去搓,皮肤搓红了,黑痣却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。

恐慌之下,他冲向东墙,想找赵七郎问个明白。

可那个墙洞,不知何时被重新堵死了,严丝合缝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他猛拍院门,无人应答。

绕到赵宅正门,只见铜锁锈死,门楣结满蛛网,分明是多年无人出入的模样。

张睦如坠冰窟。

昨日的一切难道是梦?

可眼角的黑痣实实在在。
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,却见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医书。

书页停在某一章,标题触目惊心:“移神接命篇”。

下面密密麻麻的小楷,写着如何以药石、乐声、饮食为引,辅以生辰八字契合之人的毛发血肉,将亡者魂魄逐步引入新躯的邪法。

页边还有批注,墨迹尚新:“第三十七日,眼窍初通,胎痣已显。”

张睦手一抖,书落在地上。

从书里飘出一张泛黄的纸,正是槐树下那只首饰盒里见过的孩童小像。

画像背面,有一行褪色的字:“爱子赵安,夭于开元二十三年腊月初七,眼角有痣,年四岁。”

腊月初七……张睦突然想起,今日正是腊月初六。

而他的生辰,恰好也是腊月初七。

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,铅云低垂。

远处传来悠悠的洞箫声,这一次,曲调里竟夹杂着孩童咯咯的笑声。

张睦发疯般扑向房门,可门栓像是焊死了,纹丝不动。

他转身去推窗,每一扇窗户都从外面封住了。

墙根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挖掘声,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。

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从地下,朝着他的屋子,一寸一寸地爬过来。

箫声忽然停了。

一个温厚的声音,隔着墙壁,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:

“好孩子,莫怕。”

“爹爹等你……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。”

梳齿划过头皮的细微声响,贴着墙皮,沙沙地蔓延过来。

张睦瘫坐在地,看见自己手臂的皮肤下,开始浮现出淡青色的血管纹路。

而那些纹路,正缓缓组成两个字:

“赵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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