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契记(1 / 1)

大宋仁宗年间,淮南一带连遭蝗灾。

唯独翠屏山深处的无泉村,田亩青绿,恍若世外。

村口的老槐树下,总坐着个穿褐色短打的货郎,自称李桐,说是逃荒路过,见此地风水好,便想歇几日。

村里人眼神躲闪,只让他住在废弃的土地庙,却不许他靠近村中央那口青石井台。

那井台有些年头了,青石被磨得油亮,辘轳上的麻绳粗如儿臂。

井口盖着厚重的木板,压着三块拳头大的卵石,石头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符咒。

李桐第一夜就听见了怪声——不是蛙鸣虫唱,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,沉闷的、有节奏的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,像是有人在水下缓慢地敲击井壁。

第二日清晨,他去溪边洗脸,看见几个妇人拎着木桶聚在远处,窃窃私语。

“昨晚又响了……”

“比上月又密了些,怕是不好……”

“村长说,得再等等,还不到日子。”

见他走近,妇人们立刻噤声,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

李桐越发好奇。

他假意在山里采药,绕到村子高处,俯瞰那口井。

正午阳光最烈时,他看见井台周围的泥土颜色格外深,像是常年浸润着水汽,可井口明明盖得严实。

更怪的是,以井为圆心,方圆十丈内的草木,都朝着井口方向微微倾斜,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。

夜里,那“咚咚”声愈发清晰。

李桐再也按捺不住,悄悄摸到井台边。

月光惨白,照在朱砂符咒上,那些扭曲的笔画竟隐隐流动,像活物。

他屏息细听,那敲击声里,似乎还夹杂着极其微弱的、断断续续的哼唱,调子古老怪异,听不清词,只觉得心里发慌,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攥住了。

正凝神间,一只手突然搭上他肩膀!

李桐悚然回头,是村长石老。

老人脸上沟壑纵横,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沉:“后生,这井看不得。”

“为何?”李桐强自镇定。

“这井……”石老顿了顿,“通着龙王爷的寝宫,惊扰了,全村都得遭殃。”

说着,他指向井台边缘——那里刻着一行小字,被苔藓半遮着:“乾兴元年立,饮此水者,契约为凭。”

乾兴是宋真宗最后的年号,距今已四十余载。

李桐被“送”回土地庙。

石老留下半袋糙米,意味深长地说:“吃完就走,莫问,莫看,莫听。这是为你好。”

门被从外头挂上,虽不牢靠,却是个警告。

李桐躺在地上,盯着房梁。

那哼唱声又钻进耳朵,这次清晰了些,像童谣,又像祷词:“……井水甜,井水清,饮一口,续三年;井水浊,井水鸣,还一命,保太平……”

他猛地坐起,冷汗涔涔。

这村子太邪了——人人面色红润,却神情惶惶;土地丰饶,却死气沉沉;明明有口井,却从不见人打水,村民用水都去三里外的山涧背。

天亮后,李桐发现米袋底下压着片枯黄的槐树叶。

叶子上用炭灰画了个简陋的图案:一口井,井边站着个小人,小人胸口连着一条线,线的另一端伸进井里。

线是红色的,用的是某种矿物粉末,沾手微湿,有铁锈味。

这是血?

谁给的?为何要警告他?

当日下午,村里出了事。

石老的独孙,那个八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石娃,失足跌进了山涧,救上来时浑身冰凉,只有出的气。

郎中摇头,妇人啜泣,石老却异常平静,只让人把孩子抬到井台边。

夜幕降临,村民们举着火把聚在井周,无人说话,气氛凝重如铁。

石老亲手搬开压井木板的三块卵石,揭开木板。

深不见底的黑暗涌出,带着一股浓郁的、潮湿的土腥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。

“时辰到了。”石老声音嘶哑,抱起奄奄一息的石娃,竟要将他往井里放!

李桐再也忍不住,冲上前阻拦:“老人家,孩子还有救!你这是做什么!”

几个村民立刻扭住他,力道大得惊人。

石老回头看他一眼,那眼神里没有悲伤,只有一种认命的疲惫:“后生,这就是‘契约’。井给了我们四十年风调雨顺,该还了。”

“什么契约?拿孩子的命换?!”

“不是换,”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,是村里最年长的瞎眼阿婆,她被人搀扶着,空洞的眼窝“望”着井口,“是‘归位’。井吃了谁家的水,就得还谁家的人。石娃的爹,二十年前就‘归位’了,现在轮到石娃。一代一人,公平得很。”

话音未落,井里突然传出巨大的“咕噜”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速上涌。

紧接着,一股墨绿色的水柱喷出井口,不高,却散发出一股奇异的、令人作呕的香气。

水柱顶端,隐约可见一团纠缠蠕动的黑影,细看,竟是无数根纤细的、水草般的触须,正朝石娃的方向伸展。

石老毫不犹豫,将孩子递向触须。

“住手!”李桐不知哪来的力气,挣脱束缚,扑过去抢孩子。

混乱中,他脚下一滑,带着石娃一起,朝井口跌去!

石老惊骇欲绝,伸手来拉,只扯下李桐半幅衣袖。

冰冷、粘稠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李桐。

下坠。

无休止地下坠。

耳边是呼啸的风声,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哼唱:“……饮一口,续三年……还一命,保太平……”

不知过了多久,“噗通”一声,他摔进冰冷的水里。

水不深,刚没胸口,却稠得像油,挣扎起来分外费力。

他摸到旁边的石娃,孩子还有微弱心跳。

勉强站定,他抬头看,井口已缩成一点遥远的、模糊的光斑。

四周井壁滑腻,长满发出幽蓝微光的苔藓,借这点光,他看见井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!

全是名字。

每个名字后面跟着生辰,和两个小字:“归位”。

最早的名字始于乾兴元年,最近的一个,是七年前。

四十年,十四个名字。

而石娃的名字,已经用新鲜的朱砂写好了,墨迹未干,只等“归位”日期填入。

李桐浑身冰凉——这哪里是井,分明是座吃人的活墓!

他想找路上去,却发现井壁底部,有一个半人高的横向洞口,黑黝黝的,不知通向何处。

水正缓慢地向洞里流去。

哼唱声,就是从洞里传出的。

他咬咬牙,背起石娃,趟水走进洞口。

洞内起初狭窄,越走越开阔。

苔藓的蓝光渐弱,前方却出现另一种光——一种柔和的、淡绿色的荧光,来自洞壁和洞顶悬挂的无数钟乳石般的东西。

不,不是钟乳石。

李桐走近,胃里一阵翻腾。

那些“石笋”,是一具具被灰白色矿物质包裹的人形!

保持着各种姿态,有的蜷缩,有的站立,面目模糊,但能看出都是青壮年。

最老的那具,衣物尚未完全化去,依稀是前朝样式。

而最新的一具,就在前方不远处,面部还能辨认,竟与石老有七八分相似——是石娃的父亲!

他胸口处,一根粗壮的、半透明的根须状物插入,另一端深深扎进岩壁,正随着某种节奏,缓缓搏动。

“看到了?”

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不是通过空气,而是直接响在脑子里。

李桐猛地转身,洞窟中央,有一片不大的水潭,水色漆黑如墨。

潭边坐着个人。

不,那不是人。

它有着人的轮廓,披着破烂不堪的古代袍服,但露出的皮肤是半透明的,能看见里面缓慢流动的暗绿色液体。

它的脸在不断变化,时男时女,时老时少,仔细看,竟隐约有几分像井壁上那些名字的主人!

“我是‘井’,”那东西开口,声音重叠,像许多人在同时说话,“也是他们。”

李桐后退一步,背抵上冰冷的岩壁。

“你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
“我是这山的水脉之灵,也是你们口中的‘契约’。”它缓缓站起,身体像水一样波动,“很多年前,大旱,村里人要渴死了,向我祈水。我给了,但需要‘养分’维系形神。他们同意了,每三年,献一个饮过井水最深的人‘归位’,与我合一,滋养水脉,也保村子丰收。”

它指向那些人形石笋:“这些,就是历代的‘养分’。他们的记忆、生气,都成了我的一部分,也通过水,散给全村。所以你们喝的水,其实是……他们的血,他们的魂。”

李桐想起村民异样的红润脸色,胃里一阵痉挛。

“可他们越来越贪心,”井灵的声音带上怨毒,“不仅饮灌,还用井水染布、酿酒,甚至卖给山外人!水脉负担太重,三年一次的‘归位’不够了。从七年前开始,得两年一次,现在……恐怕要一年一次了。”

它的脸定格成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,眼神悲哀:“石娃之后,下一个是谁?下下一个呢?村子迟早会变成空村,而我,吃了太多杂乱的魂,也快要……不再是‘灵’了。”

它的身体开始膨胀,表面鼓起一个个脓包似的凸起,每个凸起里都隐约有张痛苦的人脸在挣扎。

“我控制不住了……饥饿……需要更多的魂……”

李桐终于明白那“咚咚”声是什么——是井灵在失控地撞击井壁,是那些尚未完全消化的魂魄在挣扎!

“放我们走!”他嘶喊,“停止这该死的契约!”

“停不了,”井灵逼近,身体伸出无数透明的触须,“契约刻在水脉里,刻在每个喝过井水的人的血里。你,也喝了村口的山泉水吧?那水,是从这洞隙渗出去的。”

李桐如遭雷击——他确实喝了,不仅喝了,还用那水煮了糙米!

所以他也成了“契约”的一部分?

触须缠上他的脚踝,冰冷刺骨,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,要将他拖向水潭。

背上的石娃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。

李桐低头,看见孩子怀里露出那片画着图案的槐树叶——是有人想救孩子,才警告他!

电光石火间,他想起叶子上那条连接人和井的红线。

不是索命,是共生?还是……束缚?

他拼尽最后力气,拔出腰间采药的小刀,不是刺向井灵,而是狠狠划向自己的手掌!

鲜血涌出,滴进脚下的水潭。

井灵猛地一震,发出一声尖锐的混合惨叫,触须缩回几分。

“你的血……不对……你是谁的后人?!”

李桐不知道,他自幼父母双亡,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。

但他赌对了——他的血,似乎对井灵有某种特殊的刺激。

岩壁上,石娃父亲的那具人形石笋,突然崩开一道裂缝。

一股浓郁的白气逸出,在空中凝结成一道模糊的男子虚影,面容悲戚。

他看向李桐,又看看石娃,然后转向狂暴的井灵,张开双臂,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。

“让我……真正‘归位’吧。”虚影的声音很轻,“别再……害孩子们了。”

说完,他主动投向井灵,融入那团半透明的躯体。

井灵剧烈颤抖,膨胀的身体开始收缩,那些鼓包和人脸渐渐平复,混乱重叠的声音也逐渐统一成一个低沉哀伤的男声:“石……坚……”

趁此机会,李桐背起石娃,朝着来时洞口疯狂跑去。

身后传来井灵最后的话语,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解脱:“契约……该改了……告诉村里……不再用人……用记忆……每年……告诉我一个故事……真正的……人的故事……就能维系……”

声音渐弱,最终被水流声淹没。

李桐不知怎么爬出井的,只记得最后是石老带人放下绳索。

石娃活了,但高烧三天,醒来后忘了所有事。

李桐将井下所见所闻,以及井灵最后的话,告诉了石老和村民。

祠堂里,香烟缭绕三日,最终,村民们做出了决定。

他们搬来巨石,彻底封死了井口,但不是简单的堵塞,而是在巨石上凿出一个小小的孔洞,孔洞下方,放了一个陶瓮。

从此,每年冬至,村民会聚集在封死的井台边,由最年长的长者,对着孔洞,讲述过去一年村里发生的喜怒哀乐:谁家添丁,谁人远行,收成如何,悲欢几许。

讲完,将一张写着当年大事的桑皮纸,投入陶瓮,然后封存,埋于老槐树下。

说来也怪,自那以后,山涧的水量丰沛依旧,村子依旧安宁,只是再没人敢用那水酿酒牟利。

李桐没有立刻离开。

他在土地庙住下来,帮衬着村里,却从不再饮一滴山泉,只喝收集的雨水。

石老临终前,将他叫到床前,塞给他一块褪色的长命锁,锁背面刻着一个“李”字,和乾兴元年的日期。

“你长得……像你曾祖母,”老人喘息着,“她是外乡嫁来的……带来的孩子……没喝过井水……送走了……你是那孩子的后人吧?”

李桐握着长命锁,看着上面与自己眉宇依稀相似的模糊刻像,终于明白了井灵对他血的异常反应,也明白了那片槐树叶是谁所赠——是那些尚未完全被吞噬、还残存一丝守护之念的先祖之魂。

他最终没有认祖归宗。

封井后的第三年,一个雨夜,李桐悄悄离开了无泉村。

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
只是后来有游方僧人路过,说起曾在百里外的破庙歇脚,庙里有个独居的哑巴,每日用雨水研磨,在墙上画些古怪的图案:一口井,井边无数细线连向四方,线上串着的不是人,而是一个个小小的、发光的字,字的内容,全是人间琐碎的悲欢。

僧人问其意,哑巴只是指指心口,又指指脚下的土地,然后望着无泉村的方向,沉默地合十,深深一揖。

仿佛在祭奠什么,又仿佛在维系着什么,无人知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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