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永乐年间,沧州有个叫垂暮村的地方。
村子最东头有座徐家祠堂,白墙黑瓦,一年四季门窗紧闭。
村里老人说,徐家世代单传,每代只出一个男丁,且都活不过四十岁。
到了徐鹤年这代,他爹三十八岁那年走进祠堂,就再也没出来。
三天后,村民在祠堂天井里找到他时,人已经凉透了,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,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没有封皮的家谱。
徐鹤年那时十七岁,跪在灵堂前,盯着那本家谱看了整整一夜。
天亮时,他翻开第一页,看到一行朱砂小字:“徐氏血脉,承祠续香,香断则族绝,香燃则……”
后面的字被污渍糊住了,像是干涸的血。
族叔公颤巍巍地告诉他:“鹤年啊,从你曾祖那辈起,咱徐家男人就得每月十五进祠堂‘续香’。香不能断,一断……就要出事。”
“出过什么事?”徐鹤年问。
族叔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,只是摇头,再不言语。
徐鹤年不信邪。
他读过几年书,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。
父亲下葬后的第一个月十五,他故意没去祠堂。
那夜无事发生。
第二个月十五,他又没去。
三更时分,他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吵醒——像是很多人同时在低声诵经,又像风吹过空竹管的呜咽。
声音从祠堂方向传来。
徐鹤年提着灯笼出门查看,远远看见祠堂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,窗纸上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,至少有十几个。
可徐家如今,连同他在内,活着的男丁只剩三个:他、族叔公、还有一个五岁的堂侄。
哪来这么多人?
徐鹤年壮着胆子走近,诵经声忽然停了。
灯笼的光照亮祠堂门楣上那块匾额,他猛地发现,匾额上“徐氏宗祠”四个字,不知何时变成了“徐氏众祠”。
“众”字的那一点,正往下渗着暗红色的液体,滴在石阶上,积成小小一洼。
徐鹤年伸手蘸了点,凑到鼻尖一闻——是血,还是温的。
他推门而入。
祠堂里空无一人,只有祖宗牌位前那盏长明灯幽幽亮着。
供桌上的香炉里,三炷线香明明早已燃尽,却仍冒着青烟。
更奇的是,香炉后面整整齐齐摆着几十个牌位,全都是徐家历代祖先的,可这些牌位的样子……
徐鹤年凑近细看,汗毛倒竖——每个牌位上都嵌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铜镜,镜面蒙尘,但隐约能照出人影。
而最前面那个崭新的牌位,正是他父亲的。
牌位上的铜镜里,居然映出一张扭曲的脸,正是父亲死时那诡异的笑脸!
“爹?!”徐鹤年失声叫道。
铜镜里的脸眨了眨眼,嘴唇开始蠕动,却没有声音。
徐鹤年吓得倒退几步,撞翻了旁边的烛台。
烛火落地,瞬间引燃了垂地的幔帐,火舌“呼”地蹿起,转眼就吞没了半边祠堂。
徐鹤年连滚带爬逃出去,大喊救火。
村民闻声赶来,可奇怪的是,当他们提着水桶冲进祠堂时,火已经自己灭了。
幔帐完好无损,烛台好端端立在原处,仿佛刚才那场大火只是徐鹤年的幻觉。
只有族叔公站在香炉前,死死盯着那三炷不知何时又点燃的线香,喃喃道:“晚了……香要断了……”
当夜,族叔公暴毙家中。
死状和徐鹤年父亲一模一样:面带诡异笑容,怀里抱着那本无封家谱。
家谱摊开的那页,正是族叔公的名字,名字后面原本空白的“卒因”栏里,缓缓浮现出两个字:“替续。”
徐鹤年翻到父亲那页,发现父亲名字后面也有这两个字。
再往前翻,曾祖父、高祖父……每一代徐家男丁的卒因,都是“替续”。
什么意思?替谁续?续什么?
五岁的小堂侄那夜开始发高烧,嘴里不断重复:“祠堂里好多人……好多人在抢香……”
徐鹤年背起孩子就往县城医馆跑。
可刚出村口,孩子突然不说话了,小手指着祠堂方向:“叔,你看,香……”
徐鹤年回头——祠堂屋顶的烟囱里,正冒出三股笔直的青烟,凝而不散,在夜空里扭结成诡异的形状,像三条伸向天空求救的手臂。
而烟囱下方,祠堂所有的窗户同时亮起烛光,每扇窗纸上都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,那些影子层层叠叠,挤挤挨挨,怕是有上百之众。
可徐家自建村以来,所有男丁加起来,也不足五十人啊!
医馆郎中给孩子把完脉,脸色凝重:“令侄这不是病……是魂弱。小娃娃阳气不足,被阴物缠上了。”
他压低声音,“客官,你们村那祠堂,是不是供了不该供的东西?”
徐鹤年一愣:“不该供的?”
“我年轻时走方,听过一个说法。”郎中捻着胡须,“有些家族为了延续香火,会跟‘阴宗’借命。借来的命,得用子孙的魂魄去‘续’。一代替一代,直到……再也无人可替。”
他看了眼昏迷的孩子,“这孩子,怕就是下一个‘替续’的。”
徐鹤年背脊发凉。
他想起家谱第一页那句“香断则族绝”。
原来不是家族断绝,是再没有活人可以“替续”了,所以族绝。
那“香燃则”后面是什么?香燃则……阴宗现?
回村的路上,徐鹤年下定决心,要彻底了结这件事。
他不再等十五,直接闯进祠堂,把供桌上的香炉、牌位、长明灯统统砸了个粉碎。
最后举起那本无封家谱,准备扔进火盆。
“烧了它,就都结束了!”他咬牙道。
可家谱刚沾上火苗,整座祠堂突然剧烈震动起来。
所有被砸碎的牌位碎片自动飞起,在空中拼合成一面巨大的、由无数铜镜碎片组成的“镜墙”。
镜墙里映出成百上千张人脸——全是徐家历代男丁,从耄耋老者到垂髫小儿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那种诡异的、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他们同时开口,声音叠成轰鸣:“香……不能断……”
镜墙开始向前移动,徐鹤年被逼得步步后退。
碎片中的父亲张着嘴,无声地说着什么。
徐鹤年强迫自己盯着父亲的口型,辨认出了三个字:“烧……家谱……”
“可家谱烧不着!”徐鹤年嘶喊。
父亲的脸扭曲了一下,忽然从镜墙里伸出一只半透明的手,指向供桌下方。
徐鹤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这才发现供桌底下有个暗格。
他扑过去撬开暗格,里面没有家谱,只有一面生满铜绿的菱花镜。
镜背刻着八个字:“以血为墨,以魂为续。”
徐鹤年懂了。
他咬破手指,将血涂满镜面,然后举起镜子,对准那面镜墙。
铜镜照向镜墙的瞬间,镜墙轰然崩碎,所有碎片化作流光,被吸入菱花镜中。
祠堂恢复了寂静。
徐鹤年低头看手中的菱花镜,镜面里不再是他自己的脸,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,漩涡深处,隐约可见无数人影跪伏在地,朝着同一个方向叩拜。
他们叩拜的,是一炷通天彻地的、正在缓缓熄灭的巨香。
香身上密密麻麻,刻满了徐家所有男丁的名字。
最下方,一个崭新的名字正在浮现——徐鹤年。
“原来……我也是香。”徐鹤年惨笑。
他终于明白“替续”的意思了:每一代徐家男丁,都不是自然死亡,而是在祠堂里将自己的魂魄“续”给了这炷阴香。
香燃一日,徐家血脉就能延续一日。
可这香快烧到底了,需要新的魂魄来接续。
父亲替了祖父,族叔公替了父亲,现在……轮到他了。
不,或许轮到他那个五岁的堂侄。
镜中的漩涡越转越快,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拉扯徐鹤年的魂魄。
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脱离身体,朝镜中飘去。
千钧一发之际,他猛地将菱花镜砸向青石地面!
镜子碎裂的刹那,整个祠堂的景象变了——
白墙剥落,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、用朱砂写满咒文的黄符。
房梁上垂下无数根极细的红线,每根红线都系着一小块人骨,有指骨、肋骨、甚至颅骨碎片。
而那些祖宗牌位,每个牌位下面都压着一撮用红布包着的头发。
这根本不是祠堂,这是一座精心布置的、用来囚禁和转化魂魄的邪阵!
徐鹤年捡起最大的一块镜片,割破手掌,将血狠狠抹在最近的一根红线上。
红线“嗤”地冒起白烟,迅速变黑、断裂。
系着的那块人骨落地,“咔嚓”碎成齑粉。
与此同时,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——是堂侄的声音!
徐鹤年冲回家,孩子已经醒了,正呆呆坐在床上,眼神空洞。
“叔,”孩子木木地说,“我刚才梦见好多祖宗,他们说我不用去祠堂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”孩子咧嘴笑了,那笑容和父亲死时一模一样,“已经有新香了。”
徐鹤年浑身冰冷。
他跌跌撞撞跑回祠堂,看到供桌上,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牌位。
牌位上没有名字,只有一行小字:“第四十九代续香者。”
牌位前的香炉里,三炷刚刚点燃的线香青烟袅袅。
而香炉旁,那本无封家谱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空白处,正缓缓浮现出一行血字:
“徐鹤年,永乐七年生,永乐二十四年卒,卒因:自愿替续,魂镇阴香,永续徐脉。”
落款的日期,正是今天。
徐鹤年笑了。
他终于也露出了那种诡异的、和父祖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原来从踏进祠堂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是香了。
原来“自愿”二字,早在血脉里写定,无人可逃。
他缓缓走到供桌前,坐下,闭上眼睛。
意识消散前,他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,有父亲的,有族叔公的,有所有徐家先人的:
“香不能断……”
“香不会断……”
“香……永不断……”
祠堂外,垂暮村的村民看见祠堂烟囱里,三股青烟再度升起,笔直如柱。
而村子里,那个五岁的孩子突然不药而愈,蹦蹦跳跳地跑去玩耍了。
只是他偶尔会停下,望着祠堂方向,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、深沉而诡异的微笑。
仿佛在等待,等待四十年后,某个不得不走进祠堂的、徐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。
等待另一炷香,被点燃,被续上,在无尽的循环里,燃烧着一代又一代被诅咒的魂魄。